镜相·读诗丨黄昏的云在房间拢集，夜的影子增长，驯服的欲望

编者按：

如波兰著名现代诗人克利尼茨基所言：“诗歌就像是送去心脏的血液：来自于早已逝去的馈赠者，他们或因意外而长辞，但他们的血炽热不息——汇流进他人的血脉，翕动起那久久闭合的唇。”对于波兰这一充满了创伤、动荡与不安的民族而言，破碎的历史与记忆更是在诗歌的世界中得以记录和复活的。20世纪的波兰诗歌群星璀璨，除了米沃什、辛波斯卡这两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还有无数沉默而迷人的星宿藏在迷雾般的云层之下。“以毫不妥协的深刻性揭示了人在充满剧烈矛盾的世界上所遇到的威胁”，这句瑞典文学院写给米沃什的诺奖颁奖词用以描述20世纪的波兰现代诗歌，也许同样妥帖。

镜相·读诗第32期，走进波兰现代诗歌，拨开层峦叠嶂的云，仰望人类群星闪耀时。

本文配图均选自基耶斯洛夫斯基《红白蓝三部曲之蓝》

黄昏的云在房间里拢集。

夜的影子在增长，驯服的欲望。

收音机里，马勒的《大地之歌》。

窗外，黑鸟啭鸣，无牵挂而喧嚣。

而我听见我的血液

轻柔的瑟瑟响（仿佛雪正从山边滑落）。

这三种声音，这三种陌生的声音，

正在跟我讲话但它们不提出

要求，它们不作出承诺。

在背景中，在草地

某处，夜的送葬队伍

充满空洞的低语，形成

再形成，试图整顿秩序。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三种声音》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自画像》

因梦想而在这个世上受苦，

就像一条河流。

因云和树的倒影不是云和树而受苦，

你爱过，希望过，但没结果。

你追求过而且几乎抓住，但世界比你更快，

现在你终于见到你的幻影。

眼泪，眼泪 ！但是我们后来才哭，

在光天化日之下，决不在这时候。

——切斯瓦夫·米沃什《拆散的笔记薄》

诞生于颠簸

我曾目睹死的境地

对独立个体的无尽崇拜

蔓延自权度

深入到肌体

进而成为一体

停滞在瘫痪中进展

进展在停滞中瘫痪

每天我都在听闻世事变幻

我活在

这终将枯死的绝地

—— 雷沙德·克利尼茨基《出生证明》

我们的恐惧

并不套着一件夜晚的衬衫

不具有猫头鹰的眼睛

不是去掀开一只棺材盖子

或熄灭一支尚在燃烧的蜡烛

甚至不具有一张死者的面容

我们的恐惧

是在口袋中发现的

写在纸上的一句话

"提醒伏契克

德劳加街老地方有危险"

我们的恐惧

并不从飓风的翅膀上升起

并不停落在一座教堂的塔尖

它就在现实当中

它有着

用仓促做成的形状

穿着带体温的衣服

拎着口粮

和武器

我们的恐惧

不拥有一张死者的面容

死者对我们温柔的

我们把他们扛在肩上

裹在同一条毯子底下

合上他们的眼睛

摆正他们的嘴唇

挖一个干燥的坑

把他们埋掉

不要太深

也不要太浅

——齐别根纽·赫伯特《我们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