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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寂寞之感,就没有自我

2023-07-14 17: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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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时总不免有寂寞之感,同时也有人际交流的愿望。我认为没有寂寞之感就没有自我,没有人际交流就没有社会。”

——冯至

▲ 冯至(1905 — 1993)

我们与文学作品的接触,无论是本国的或是外国的,类似人际间的交往,有的很快就建立了友情,有的纵使经常见面,仍然陌生。友情也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两个朋友性格相近,志趣相投,所谓“有共同的语言”;一种是性格相反,却能从对方看到自己的缺陷,取人之长补己之短。这两层比喻可以作为我和外国文学关系的说明。

从1931年起,我遇到里尔克的作品。在这以前,我读过他早期的散文诗《旗手》,还是以读浪漫主义诗歌的心情读的。如今读里尔克,与读《旗手》时的情况不相同了,他给我相当大的感召和启发。里尔克是诗人,但我首先读的是他的散文,小说《马尔特·劳利兹·布里格随笔》和他的书信集,然后我才比较认真地读他的诗。里尔克诞生在布拉格,青年时两次旅行俄国,访问托尔斯泰,中年后多次旅居巴黎,一度充当罗丹的秘书,南欧、北欧和北非都留下过他的足迹。他广泛结交当时欧洲文化界的代表人物,接触各阶层的青年和妇女。他的母语是德语,也曾用俄语、法语写诗,并且翻译欧洲其他语言的诗文。他不仅是著名的德语诗人,更可以说是一个全欧性的作家。他的世界对于我这个“五四”时期成长起来的中国青年是很生疏的,但是他许多关于诗和生活的言论却像是对症下药,给我以极大的帮助。我不是为创作上的危机而苦恼,几乎断念于诗的写作吗?里尔克在给一个青年诗人的信里说:

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

在同一封信里还说:

不要写爱情诗;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

我不是一向认为诗是情感的抒发吗?里尔克在《布里格随笔》里说:

诗并不像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够了)——诗是经验。

随后他陈述了一系列在自然界和人世间应该经验的种种巨大的和微小的事物。我不是工作常常不够认真不够严肃吗?也是《布里格随笔》里讲到,法国诗人阿维尔斯在临死时听见护理他的修女把一个单词的字母说错,他立即把死亡推迟了一瞬间,纠正了这个错误。作者说:

他是一个诗人,他憎恨“差不多”;或者也许这对于他只是真理攸关;或者这使他不安;最后带走这个印象,世界是这样继续着敷衍下去。

里尔克的这些话,当时都击中了我的要害,我比较清醒地意识到我的缺陷,我虚心向他学习,努力去了解他的诗和他的生活。如果像我这篇文章开始时所说的,与文学作品的接触像是人际间的友情,而友情又有两种不同情况,那么我和里尔克作品的“友情”就属于“能从对方看到自己的缺陷”的那一种了。

里尔克早年的诗接近印象主义和新浪漫主义,也是以情感为主。可是到了巴黎,在罗丹的感召下,他的诗起了很大变化。他在罗丹那里学习到作为艺术家应该怎样工作和观看。“工作”和“观看”这两个日常生活里天天使用的动词,在罗丹看来,不比寻常,是他一生极为丰富的艺术创作的基础。里尔克在他的书信里,在他的《罗丹论》里一再论述罗丹是怎样永不停息地工作,怎样观看万物。诗人和艺术家们常常强调灵感,罗丹则否认灵感的存在,因为在他身上灵感与工作已经融为一体,致使他不感到灵感的来临。关于观看万物,艺术家“模制一件物,就是要:各处都看到了,无所隐瞒,无所忽略,毫无欺骗;认识一切众多的侧面、一切从上看和从下看的观点、每个互相的交叉。然后才有一个物存在,然后它才是一座岛,完全与飘忽不定的大陆脱离”。所谓“飘忽不定的大陆”,指的是因袭的习俗,它们往往掩盖了事物的本来面貌,模糊事物的实质。艺术家和诗人必须摆脱习俗,谦虚而认真地观看万物,去发现物的实质。里尔克有了这样的认识,便身体力行,观看世界上一切抽象的、具体的事物,像罗丹从石头里雕刻出各种人和物的神态那样,里尔克从语言里锻炼诗句,体现各种人和物真实的存在。里尔克这时期的诗,写动物、植物、艺术品、古希腊神话和《圣经》里的神和人,以及人世的悲欢离合,他都尽量与它们保持客观的距离,不让它们感染到作者自我的色彩。所以人们把这些诗叫作无我的咏物诗。但是他并没有停留在这个阶段。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前战后他经历了十年的苦闷与彷徨,最后完成了他晚期两部总结性的著作:《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这里不再是没有自我,而是自我与万物交流,一方面怨诉——我借用陶渊明的两句诗——“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一方面又感到世界上的一切真实,不管有名的或无名的,能否承受和担当的,都值得赞美。

在三十年代,我基本上没有写诗。可是经常读里尔克的诗和《布里格随笔》以及他的书信。他的诗不容易懂,读时要下很大的功夫。我深信,里尔克写诗所下的功夫更大,例如他初到巴黎不久写的名篇《豹》。像罗丹从各方面仔细观看一件物那样,里尔克在巴黎植物园观看那只禁锢在铁栏里边的豹,用了几天的时间才写出这首仅有十二行的诗。直到他逝世的那年,还特别提到这首诗是在罗丹影响下“严格训练的最初的成果”。至于《杜伊诺哀歌》,从1912年起始到1922年完成,中间时断时续,赓续了十年之久;《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虽然是在短期内一气呵成,却也先有了长期积累。对于诗人呕心沥血用极大功力写出来的诗,读者若是草率对待,我认为这是对作者辛勤努力的不敬。那时每逢我下了一番功夫,读懂了几首里尔克的诗,都好像有一个新的发现,所感到的欢悦,远远超过自己写出一首自以为满意的诗。我读《杜伊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尽管我不是都能读懂),时常想到歌德《浮士德》最后几行“神秘的合唱”:

一切无常的

只是一个比喻;

不能企及的

这里成为事迹;

不能描述的

这里已经完成;

引渡我们的

是永恒的女性。

我以为,为文学艺术奋斗一生的人,在他们最后能够完成总结性的作品时,都会唱出这样的高歌。

1941年,战争已经是第四个年头,我在昆明接触社会,观看自然,阅读书籍,有了许多感受,想用诗的体裁倾吐出来,除了个别的例外,我已十年没有写诗了,现在有了写诗的迫切要求,用什么形式呢?二十年代惯用的形式好像不能适应我要表达的内容。我想到西方的十四行诗体。但十四行诗有严格的格律,我又担心削足适履,妨碍抒写的自由。正好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诗》给我树立了榜样。世界上的事没有一成不变的,十四行诗的格律也可以根据内容的需要改动。于是我采用了十四行诗的变体,比较能运转自如,不觉得受到什么限制。

我在1941年内写了27首十四行诗,表达人世间和自然界互相关连与不断变化的关系。我把我崇敬的古代和现代的人物与眼前的树木、花草、虫鸟并列,因为他们和它们同样给我以教育或启示。有时在写作的过程中,忽然想起从前人书里读到过的一句话,正与我当时的思想契合,于是就把那句话略加改造,嵌入自己的诗里。例如,有一次我在深山深夜听雨,感到内心和四周都非常狭窄,便把歌德书信里的一句话:“我要像《古兰经》里的穆萨那样祈祷:主啊,给我狭窄的胸以空间”改写为“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作为诗的末尾的两行。又如我写诗纪念教育家蔡元培逝世一周年,想起里尔克在战争时期听到凡尔哈仑与罗丹相继逝世的消息后,在一封信里写的一句话:

若是这可怕的硝烟消散了,他们将不再存在,他们将不能协助人们重新建设和培育这个世界了。

这正符合我当时的心情,于是我在诗里写道: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我这么写,觉得很自然,像宋代的词人常翻新唐人的诗句填在自己的词里那样,完全是由于内心的同感,不是模仿,也不是抄袭。

人有时总不免有寂寞之感,同时也有人际交流的愿望。我认为没有寂寞之感就没有自我,没有人际交流就没有社会。我想到意大利的威尼斯,由一百多个岛屿组成,每座岛都有自己的寂寞之感,但是水上的桥、楼房上的窗,把这些岛联系起来,形成一个欢腾的集体。又想起荷兰画家凡高,他一方面用强烈的色彩画出火焰般的风景和人物,一方面又描绘监狱和贫穷农家的阴暗,同时他又受到东方艺术的影响,用轻巧的笔画了木制的吊桥和小船,因此我在诗里发问:

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这时,我再不像年轻时把寂寞比作一条蛇,用它口里衔着的一朵花象征少女的梦境;这时寂寞像是一座座隔离的岛屿或阴暗穷苦的院落,它们都仰仗着或渴望着桥梁、船只、窗户起着沟通和交流的作用。

当时的评论家把我的十四行诗叫作“沉思的诗”。

四十年代,中国人民蒙受的灾难日益严重,新中国从灾难里诞生。无论是灾难或是新中国的诞生,都不容许我继续写“沉思的诗”了。它们要求我观看活生生的现实,从现实中汲取材料,比过去惯于在自然界和日常生活里寻求哲理和智慧要艰难得多。

虽然如此,我每逢写作时,还是经常意识到我从歌德和里尔克那里得来的养分。

▲ 里尔克

文字丨原题为《外来的养分》,文字:冯至。选自《外国文学评论》,1987年第2期

编辑 | 塞塞

原标题:《没有寂寞之感,就没有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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