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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林︱我与叶浅予先生的交往琐忆

胡桂林
2018-08-29 10:3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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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浅予先生是现代画坛大家熟知的人物,他成名早,造诣高。在漫画、速写、国画和美术教育上的艺术成就早有定论,也都是大家所熟知的。所谓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这篇小文只是“不贤者”述说所见所感的琐事。

叶浅予先生晚年参与创建中国画研究院,长期担任副院长的职务。见过叶浅予先生的人,最突出的感受是他与众不同的气度,用时髦的话说是气场足。但与之接触,却没有常见的那种名人架子或艺术家的派头,更没有什么官气了,所以在他面前感觉不到有什么压力。时间一长,更愿意听他谈谈“开天遗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叶浅予先生在甘雨胡同的住家被拆迁,他来中国画研究院借居。这样我就有了亲身与叶浅予先生朝夕相处的机缘。论行辈叶老是上上代的前辈,他生于1907年,算起来那年慈禧老佛爷和名义皇帝光绪还都在世呢,风也萧萧,雨也萧萧,他几乎走完了最动荡的二十世纪,大时代的变革他都经历过,这些经历本身就充满了传奇故事。

我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在三大革命中锻炼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当年除了学习教科书和官方许可的知识外,其它的都是“封资修”的产物,都在扫除之列。改革开放后,风气大开,读书无禁区,知道了什么才是漫画艺术,解放后那种“奉旨骂贼”式的大批判漫画,根本算不上漫画艺术。叶浅予先生当年以刻画小市民生活的“王先生”连环漫画成为一代经典,形成中国现代漫画艺术的高峰。他十八岁离开家乡,无背景无关系无学历,以“三无”身份闯入上海滩十里洋场,二十二岁就主编《上海漫画》《时代漫画》等杂志。这是今天的人们无法想象的。

翻开那个年代的漫画杂志,题材画面的大胆前卫,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都要目瞪口呆,其中有直面社会和人性阴暗面的,有反应市井生活的,更有夸张的漫画人物,社会名流如宋庆龄、蔡元培、胡适等,当时的党和国家主要领导人如蒋介石、林森等,也照样不客气地漫而画之,无所顾忌,这些在今天看更是不可想象的。

上世纪三十年代,没有政治背景的叶浅予先生,曾受聘到国民党背景的上海《晨报》办专栏,画“王先生别传”,一干就是五年。情况怎样呢?叶浅予在回忆录中说: “晨报主编对别传内容从不过问,任作者自由发挥,因而我感到精神十分舒畅。记得有一期画的是王先生当了警官,带部下去监视学生示威游行,表现了一幕向学生求饶的丑剧,显然是讽刺政府当局的,事后却并未受到指责。另一次画学生募航空救国捐,王先生躲躲藏藏逃避募捐,意味着对募捐的反感,也并无反应。”你绝对想象不到吧?我们熟悉的舆论导向、主旋律都到哪里去了?那个时代即使在党媒上,怎样画,画什么,完全是画家独立思考的选择。这一层意思,叶浅予先生可能有顾忌,没有点破,只是以嘲讽的口吻说,“时间愈久,我愈明白,国民党的统治,也像只纸老虎,并不可怕”。

建国后,五十年代中期,叶浅予先生带美院学生到山西写生,所见所感,画了一组“大同行”系列漫画,发表在《旅行家》杂志上,“仅仅反映了服务行业的一些问题”,当时就被认为是故意抹黑,恶毒攻击,受到种种责难和批判,“文革”时期还因此罚跪认罪。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令人唏嘘感叹。时代不同了,是否碰上了“真老虎”?叶浅予先生没有说,但是,从此叶先生彻底放下漫画之笔,专心于远离现实的舞蹈人物画。记得张中行先生说过一句话,大意是:“天才好比是千里马,社会环境就是千里马任意驰骋的场地,如果在驰骋的场地里,设有种种绊马索,也就不会有千里马了。”假如叶浅予先生晚生三十年,肯定就不会有今天的叶浅予了。

“大同行”系列漫画

叶老的性格耿介平实,真诚坦率,从不抬轿子也不坐轿子,是圈内有名的“倔老头”。关于他的倔,可以举两个例子来说说,从八十年代开始,国画标高价炒作之风越刮越猛。画家自己炒作托价,已是公开的秘密,人心不足蛇吞象。对此,叶老很反感,别人他管不了,他跟画店协议,他的画价不能超过多少多少,高了不卖。用自己的实际行动,企图扭转全民拜金大潮,多少有些堂吉诃德式悲剧色彩,结果当然只是便宜了画商。另一件,是我亲眼目睹的。有一年,一位很有些名气的文化官员携厚礼到画院来看叶老,传达室照列通知,回答“忙,不见”,几次三番,终于松口:“东西留下,人不见。”俗话说,阎王爷不打送礼的,何况是有权势的人送的?叶老照样不买账,这又岂是一“倔”字可解释通的?

叶老从不参加社会应酬,新时期画画没了政治风险,反而成为出名求利的南山捷径。学画求画倒画之人如过江之鲫,各种画院,各类画展应接不暇。叶老的态度是,不剪彩不贺喜,不题字不签名,不吹吹捧捧。他的“倔”挡住了那些喜欢捧角趋炎附势的人。这样他的画室住处,就有了名人难得的清静,就能够在晚年完成《细叙沧桑记流年》的写作。

《细叙沧桑记流年》

生活中的叶老平易近人,幽默可亲。画院内不论画家职工,不论从事什么工作的人,都愿意和他接近,因为他待人态度真诚自然,从不居高临下,在他面前,谁都不会有局促不安的感觉。叶老刚搬到画院时,虽年近八旬,但身体硬朗,中午还亲自到职工餐厅打饭,和大家围坐一桌吃饭聊天,因为画家是不坐班的,所以大多时候围坐的都是院里工作人员。叶老时常通知餐厅准备特别点的菜,如烧鱼或炖鸡等,摆在圆桌中间,大家打好饭,和叶老围坐在一起分享。人员不固定,谁赶上谁吃,费用是叶老自掏腰包,行政人员靠工资吃饭,生活都比较清淡,每逢这个时候,叶老是最受欢迎的人。

在画院北边有一条小河,小河旁边曾经有一个早市。再往北走是紫竹院公园。叶老早晨常和住附近昌运宫的丁聪先生结伴,遛弯逛市场,他们挤在早点摊前吃豆腐脑油饼,怡然自得,并不觉得有失身份。熙熙攘攘人群中,谁能想到这对老人从三十年代就名满天下了呢?

叶老晚年八十高龄曾登顶上方山揽胜,留下一段佳话。自古房山多佳山水,上方最幽深。上方山在过去不但风景秀美,还是华北地区著名的佛教圣地。有着一千多年的历史。上方山曾留下过明代大画家青藤道人徐渭的足迹,他写有“上方山记”一文, 徐渭游上方山已是花甲之年。近代画家溥心畲先生民国初年隐居北京西山期间,也来此游山访古,并亲手编著《上方山志》一书,由旧京文楷斋木板印行,传世稀见,我曾在琉璃厂旧书店中见到过,惊鸿一瞥,终非我有。溥心畲还绘有《上方山诗图》手卷,可以想见旧时上方山的盛景。上方山之游是叶老发起,画院组织的一次春游活动,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时年叶老八十高龄游山,可谓是赓续前贤的一段佳话。如有好事者重修上方山志,是应该记上一笔的。

叶老晚年有藏石玩石之癖,在他住的二号楼画室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他写的咏石诗我曾经抄存过:“石谱五字经,丑漏绉瘦透;玩物自成癖,独爱圆润厚;晶莹赛珠玉,圆润刚亦柔;奇趣在大块,斑斓布霞岫。”叶先生收藏石头,从不标新立异。他最爱的是石头的自然天成,最反感的是人为加工的假奇石。可惜的是,叶老去世后,他收藏的这些石头因为不值钱,没人注意,也就不知所踪了。

叶老在三十年代还积极参加过早期摄影活动。叶老后来回忆说,那时候“我这两只手,一只手速写本,一只手照相机”。他说:“作为时代画报的主编,我和全国各地的职业或业余摄影家经常保持联系,我自己也拿起摄影机拍摄人像和风景照片,并以初萌笔名,在画报上发表我的习作。发表多了,我居然被上海黑白社吸收为会员,参加了几次黑白社的摄影展。”

叶浅予摄影作品

叶浅予摄影作品

三十年代,曾是中国经济文化很繁盛时期,史称“黄金十年”。当时出现过三个很有影响力的艺术摄影组织,北平“光社”、上海“华社”和“黑白影社”。叶浅予先生在1933年10月加入了“黑白影社”,并很快成为中坚力量,是影社的五执委之一负责编辑股。这时期,他不但经常有摄影作品发表,还用他风趣的画笔,画了不少有关摄影的漫画。

过去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跑跑旧书店,逛逛旧书摊,没有什么目的性,无非是满足一下好奇心。我国早期摄影类画册图集,也是我很喜欢的,兴趣所至,颇有所得,黑白影社出版的叶浅予的《黑白影集》,叶浅予编著的《富春江游览志》等,都先后收入寒舍。灯下展玩,尘念俱销,像是打开一扇了解那个时代的窗户,穿越时空,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气息。

《黑白影集》

《黑白影集》第一册,1934年出版,这是第二届影展的作品选集。我注意到书后的社员通讯录,因为这里留有叶浅予先生的雪泥鸿爪,已是很珍贵的历史资料了:“叶浅予 上海法租界吕班路(辣斐德路)万宜坊卅九号电话八三六二五。上海三马路同安里二七号时代编译所电话”。 看似简单,信息量却很大。叶浅予先生时年二十六岁,早以漫画“王先生”名满天下,正在主编《时代画报》,所以留下的工作地址是“时代编译所”,家庭住址是“吕班路万宜坊”。吕班路现在叫重庆南路,曾是上海西区法租界的一条马路,万宜坊就在重庆南路辣斐德路(今复兴中路)口,过去这里很幽静,有着浓郁的异国情调。万宜坊在解放前是有名的高档社区,入住的多是富商大贾,社会名流。曾住过这里的文化界名人就有傅雷、丁玲、郑振铎、刘海粟等。此时,叶浅予先生新婚不久,和并不如意的佳人罗彩云住在万宜坊39号。住38号的是著名文学家钱杏邨(阿英),作家丁玲住在万宜坊60号,都曾是叶先生的邻居。最广为人知的53-54号,现在已经辟为邹韬奋故居,供人参观了。

《黑白影集》第一册,1934年出版

《黑白影集》第二集,收有叶浅予摄影作品作品三幅。此时他已是黑白影社五大执委之一,执委下设编辑、展览、会计、总务、文书、旅行、交际股,叶浅予是编辑股负责人。叶浅予的家庭地址没变,工作单位改为“上海福州路时代图书公司编译所”,说明此时叶浅予已进入邵洵美的时代公司阵营,继续主编《时代画报》,邵洵美是非常有才气的诗人出版家,因为鲁迅曾给予“洋场阔少”的恶谥,1949年后抑郁不为人知。叶浅予编著的《富春江游览志》,就是这个时期由时代图书公司出版的。书中收录了叶浅予大量摄影插图。这个时期是叶浅予摄影活动的高峰期。

福州路早在上海开埠之前,便是4条通往外滩的土路之一,俗称四马路。1865年正式定名为“福州路”,沿用至今。福州路曾是上海近代文化出版业的阵地,拥有各类书店300余家。除著名的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外,很有影响的北新书局、黎明书局、时代书局、上海书报杂志社、中国图书杂志公司、群益书社、中国文化服务社以及中央书店等都是风光一时, 所以福州路素有“文化街”之称,叶先生工作的时代图书公司编译所也在这里。

1937年出版的《黑白影集》第三册,是四届影展作品选刊。值得注意的是,此时执委和编辑股已经没有叶浅予的名字了,通讯处也改为“南京新街口南京朝报”,没有电话,没留住址。据叶浅予回忆录说,他是从1935年认识女画家梁白波的,“我和白波既是异性的同类,又是艺术事业的搭档。我们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用不着互诉衷肠,迅速地合成自然的一双。”他和女画家梁白泼远走南京,成为轰动一时的“婚变”新闻,详情这里就不多说了。他在南京时期还画过著名的连环漫画《小陈留京外史》。不久,随着抗战的炮火黑白影社烟消云散了,叶先生的摄影活动,也日渐式微了。

《黑白影集》(1936-1937)

叶浅予携新婚之妇罗彩云刚来上海时,“小家庭租在爱文义路某弄堂里一个前楼”。后来再迁居万宜坊。爱文义路是上海公共租界西区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干道, 是今日上海市静安区及黄埔区境内的北京西路在租界时代的路名。叶浅予说,“我开始动笔写回忆录。其中一个重要部分,是写我的家庭生活,从罗彩云、梁白波、戴爱莲到王人美,写这四个女性在我一生中所起的作用和影响”。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这本书读一读,是很有意思的。在这四位女士中,我曾经见过大明星王人美,佝偻着身子,坐在轮椅上,当时什么感觉难以形容,想到了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吧。

叶浅予回忆录“婚姻辩证法之二,父母之命第二课”谈到他的原配罗彩云,其中有段话:“罗彩云之为人,最不可饶恕的是她的文盲地位,光这一点,就不能和我般配。”话说得非常决绝刺目,八十多岁高龄,心境还不能平静,婚姻之殇大矣哉。不过,我想到胡适先生,他的婚姻和叶先生相似,都是“父母之命”,都是乡下妻子没文化,但是结果完全不同。胡适先生认识到:“女子能读书识字,固是好事。即不能,亦未必即是大缺陷。书中之学问,纸上之学问,不过人品百行之一,吾见有能读书作文而不能为良妻贤母者多矣。吾安敢妄为责备求全之念乎?”晚年胡适曾对秘书胡颂平说:“久而敬之这句话,也可以作夫妇相处的格言。所谓敬,就是尊重。尊重对方的人格,才有永久的幸福。”对江冬秀,胡适终生不离不弃。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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