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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与饮酒诗:他再也没有被理解的需求

2023-07-13 18: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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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意义上,李白对这些酒痴典故刻意地对比引用,或许能被解读为一种他留给未来读者和传记作者的狡黠的暗示。他似乎想说,并不是饮酒本身让他变得“放达”。这些对醉酒的描述才是关键。它引导读者透过这些表演思考是什么促成了这样的行为,是什么启发诗人去如此刻画自己。然而,即便看似如此真诚,他对被理解追求也并不是从一而终。在其他诗作中,李白虽邀请读者接近,实际却是为了撤销这份邀请,从而向读者暗示,任何试图透彻理解他所表现出来的人格的尝试都是徒劳。

*文章节选自《如何阅读中国诗歌·诗歌文化》(蔡宗齐 编 三联书店2023-4)

李白与众友饮酒 电影《长安三万里》剧照

月下独酌

李白与饮酒诗(节选)

文 | 方葆珍(Paula Varsano)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杜甫《饮中八仙歌》

恣意纵情于心爱的佳酿带来的释放与催眠效果,在忘情挥毫洒下惊鸿诗篇后瘫躺昏睡在都城的街头——李白这种嗜酒如命的诗人形象让人难忘,也充满了争议。其后几个世纪读者也因此得以读到无数关于李白爱酒成痴的奇谈杂说。有些传说极其引人钦慕,有些则让人啼笑皆非,甚至产生误会——更有为数不少的故事曾激起人们愤怒的争执与否定。

且不谈那些因道德评判而扭曲的反对声音,李白作品本身以及诗人人格构成中存在的美酒与醉酒意象意义非凡,这本就是不可轻易忽视的。如以适当方式理解,美酒与饮醉作为复杂且时而矛盾的诗歌符号,可以为我们打开一扇窥视当时理想中的社会行为、个人表达与审美取向的窗户。李白毫不迟疑地接受了这两个符号,并以他的天资与细腻对之进行加工。这样的处理让李白得以基于二者纷繁复杂的内涵进行进一步创作发挥。

……

李白对酒的喜爱推动了一系列与之相关的典故的流传。随着时间推移,这些掌故慢慢描画出一个浮夸炫耀的诗人形象,而这位诗人对酒是诗意运用却又是精妙绝伦且含义万千的。《世说新语》中竹林栖居者们的意趣被原原本本地照搬过来,打造成这些故事中“放达”的诗意人格。《旧唐书》与《新唐书》中就载有不少著名的相似片段。一则故事讲述了李白曾于一日大醉之时接到传召觐见唐玄宗,他在落座之后将脚抬起,令宦官高力士为其脱靴。这是极端无礼的,然而,由于《旧唐书》和《新唐书》的历史叙述注重因果性的说教式价值观,而不重视关于品性鉴识的独立轶事,因此他们将这种行为与其导致的后果进行绑定:在这一事件后,李白被朝廷贬谪,而后他不羁地—也就不一定是不愉快地—游逸于“江湖之上”。

可以想见,时光流逝,随着对诗人的描述逐渐增多,这一行为的影响也逐渐扩大。此后不久,描述者们便在讲述这个故事时附会以对话,来叙述高力士如何在这种莫大的羞辱下,在玄宗最受宠,也是权势最大的贵妃杨玉环面前构陷李白,称她所喜爱的李白的《清平调》并不是在暗许其美貌,而实则是在谴责其对玄宗的过度影响。雪上加霜的是,一些版本甚至将李白的《清平调》写成是醉中受命而作。尽管故事中,李白只是“以水沃之”稍作清醒,但作起诗来却可以文不加点、挥毫而就。他并没有回头做任何修改润饰,而这些作品也似乎并不需要更改哪怕一句一读。

故事的精彩程度很好地解释了其经久不衰的原因。一方面,我们读到了李白豪放不羁的精神。他当众教训了傲慢的宦官,而后者委实罪有应得。令人意外的是,李白竟被不公地诬陷——甚至最终被流放,只因其无意中对当权者道出了实情。另一方面,我们也看到一个酩酊大醉的艺术家李白,他愚蠢且任性地羞辱了位高权重的宦官,最终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地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被放逐,而他大概在流放之地会更加自得。不论哪种情况,对李白的刻画都恰如其分地描绘了“放达”的他,在帝国的心脏,也是想象中最强调繁文缛节的地方——长安皇城——短暂停留时纯真的形象。

人们可能也会好奇,饮醉与以上这些到底有什么样的关系?或者说,这些正史与野史中记叙的诗人故事期待读者从醉酒意象的运用中读出些什么?具体而言,问题可能在于,我们是否应认为饮酒对他的诗歌创作有助益,还是正相反,他太过才华横溢以至于大醉的状态也不会影响他发挥诗歌创作的才能。最好的答案可能是极简单的:与对李白非黑即白的掌故式描述相反,饮酒这一面向在李白的自我描绘中主要起的是象征性作用,暗指一种同质的真实性,也就是知与行、语言与情感的完美协作。这种饮酒所触发的真实性,我们不仅曾在魏晋文化中看到过,其他围绕李白这一角色写就的故事,比如他的剑客生涯、他曾经出家为道的经历(这件事就像饮酒一样被一些人“诠释”成是他对朝廷不赏识的回应),以及他如何对出生地讳莫如深,也体现了这种真实感。

当我们回头再看李白的诗作时,事情就变得愈发有趣,也愈发复杂起来。以他精彩绮丽的《将进酒》为例,这首诗以乐府的形式,作为及时行乐的典型,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而流传至今: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首诗一开篇便颇为开门见山。即便是在今天,读者似乎依然可以听到李白的引吭高歌之声在耳边回响,看到他恣意地打着各种手势。而这一生动的酒会邀请,虽使我们的烦忧随风而逝,实际上却比看起来更为复杂。李白采用乐府这一古老的形式,也就意味着他要采用一种特定的诗意流通元素—— 一种对诗意角色扮演进行运用的元素。相较于其他类型的传统中国诗歌,早期的乐府常常包含为时人所熟知的故事人物。

具体而言,在这首诗中,夸张的语言风格与语气,以及了无拘束延展开来的韵律,都清晰地暗示着一种“真实的”自我表达。叙述者与读者的直接对话也衬托了这种效果,而且将酒既作为主体又作为促成放浪形骸之表达的动因来运用,恰好进一步强化了某种我们所读所想就是真实不朽的李白的感觉。不过,这是一首乐府,且是一首后世的作品,而这一体裁的选择不免会导致模仿扮演的出现——这个作品中出现的应是一种自我模仿扮演。一位敏锐的读者想象中的李白,很可能会戴着一副画着他自己面容的面具。到了盛唐,作诗往往免不了对传统诗格题材进行某些继承和变更。李白这首诗的读者会意识到,这些模仿扮演并不仅仅是为了取乐,更不是简简单单地复制,而是诗人在当代诗歌的语境中探索最有真实性的自我表现方法的一种尝试。作为那个时代的人,李白比绝大多数人更了解那时的诗人所继承的纷繁复杂的文学主题、传统以及符号背后的价值含义,而酒这一元素也并不会是例外。确实,李白诗歌的标志性特征不仅在于他对丰富文学遗产别具匠心的铺陈,更在于他能够引导读者去关注作为一个诗人的他对这些元素运用的能力。他也从而重新定义了他那个时代所谓真实自我表述的含义。

因此,当他把当时酒所累积的魔力作为一种诗意真实性的标志来加以施展时,似乎这种真实性的标准也在驱使他去承认,他也的的确确是这样看待酒的。在《九日》一诗中,李白以他自己的方式参与到重阳节的庆典当中:

今日云景好,水绿秋山明。

携壶酌流霞,搴菊泛寒荣。

地远松石古,风扬弦管清。

正如人们所料想的,李白以一种飞升高处、杯中泛菊、擎杯而饮、举头望月、遥思故人的视角来写这首诗。开篇两句极简的遣词,以及其对诗人极为流畅地融入节日氛围的描写,共同传达出一种并不矫揉造作的新鲜感。通过诗人在这一特定的时间点体会到的特别经历,这种新鲜感让仪式中那亘古不变的安适感重新鲜活起来。

李白通过诗篇开头的一个词委婉却决断地将读者的视线汇聚在他超凡的视角上:他在第三句中以“流霞”代指一种只应天上有的仙酒。人们常认为这种酒饮后可令人不饥达数月。如果对照李白的诗风来理解,这首作品就不单单是一段精致的狂想曲了;它更像一种对他自己“谪仙”身份的提醒,也和许多他对与仙同乐、畅游仙境的其他诗意描绘相呼应。回到重阳节的背景下,这首诗也把承载仪式记忆的公众祭奠之酒,转化为表达自我不同凡响的琼浆玉露。

接下来,富有诗意又符合传统的第三联承接了这些暗示,也印证了诗人确实身处高堂,同时也点明诗人并没有与凡人共享他们的节庆。因为节日,更因为这样的孤寂感,诗人产生了创作接下来这一联的冲动:

窥觞照欢颜,独笑还自倾。

这种嬉乐与孤寂并存的姿态,其实是在暗暗致敬先前那位与酒牵绊颇深的诗人——陶渊明。在与重阳节相关的《饮酒》(其七)中,陶渊明有以下两句: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

如果说李白提及陶渊明,只是希望比肩那位诗人富有表现力的真实性,就未免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甚至不得要领了。通过大肆运用陶渊明的“自倾”一词,并将之解读为自酌,李白无中生有地制造了歧义。在此过程中,他直言不讳地将陶渊明从一位前辈转变为一种“修辞手法”,同时将陶渊明在禁欲克己中的无酒独处,化为他自己真切的无拘无束(也因此更明明白白是真实的)、自娱自乐的衬托。

李白自我反思、继而饮醉的姿态让人联想到他创作的另一首著名的诗篇《月下独酌》。在这首诗中,酒让他得以将自己化为三人(他自身、月亮与他的影子),只为在他饮至酩酊之时,可以摆脱这些“陪伴”。这首诗值得我们在讨论《九日》的结论前额外花点时间来阅读: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首诗中,李白灵活地将因酒而兴的“放达”体验拓展至其本身的传统界限之外。读者会惊讶地发现,醉酒诗人的面具背后是李白苦中作乐的沉思。他认为,人不可能总是毫无动摇地坚信着人生如白驹过隙般短暂这一观点。他似乎想说,对于生死无常的这一认知本身也是转瞬即逝的,而明白他在说什么的读者——那些识破了他故作轻松语气的人——也只好与他一道去思考对及时行乐的传统的判断,而这首诗显然也是这一传统的体现。正如他在《九日》中重构陶渊明的“自倾”,并将之化为一种为己欲而为的、古雅有趣的尝试一样,他暗暗重构了珍惜当下这一庄严号召,将之诠释为对一个不同的时代天真又热切的诗意化处理。

在《九日》末尾,谪仙将他高傲的目光从作为他同伴的诗人陶渊明身上移了开来:

落帽醉山月,空歌怀友生。

落帽使人联想到孟嘉。孟嘉是东晋时期名士,曾在桓温幕府任职。《晋书》记载了一则关于孟嘉的轶事。据传某年重阳,孟嘉出席了桓温召集的宴席。席间孟嘉大醉,自己的帽子掉落都浑然不觉。在座的宾客无不暗自发笑,因为孟嘉很久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头顶空空,仪态失礼。桓温好奇孟嘉会如何应对,于是让手下不动声色。过了一会儿,孟嘉离席如厕。桓温命人将帽子放回孟嘉的座位,并请一位宾客作文揶揄孟嘉。孟嘉回席后看到此文,随即挥笔应答,其文甚美,给所有宾客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此类旁人创作诗文揶揄醉客的典故并不鲜见(如《世说新语》中山简的故事就很类似)。不过,引用孟嘉的典故又让李白的诗句多了一层巧思。同孟嘉一样,“谪仙”在醉中也能创作精妙的诗篇;不同的是,在这首诗中,李白并没有宾客相陪。孟嘉拿回了他的帽子,而李白的帽子却还掉落在那里。孟嘉和山简的宾客目睹了他们的失态,甚至借此作诗,但李白却没有同席者来见识他的醉态,更不用说同他人打趣了。如今,他只能独自醉吟,并在孤寂中思念昔日重阳登高同行的友人。

某种意义上,李白对这些酒痴典故刻意地对比引用,或许能被解读为一种他留给未来读者和传记作者的狡黠的暗示。他似乎想说,并不是饮酒本身让他变得“放达”。这些对醉酒的描述才是关键。它引导读者透过这些表演思考是什么促成了这样的行为,是什么启发诗人去如此刻画自己。然而,即便看似如此真诚,他对被理解追求也并不是从一而终。在其他诗作中,李白虽邀请读者接近,实际却是为了撤销这份邀请,从而向读者暗示,任何试图透彻理解他所表现出来的人格的尝试都是徒劳。他另一篇著名的诗作甚至没有提到酒,也可能是因为这并无必要。这首作品只是简单提到了陶渊明:

山中问答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这首诗中,李白提到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其中描绘了一个超然世外的失落世界。诚然,比起这位饮酒先师本人,李白更倾向于回忆他的文字。但在这以语言作为理解作者主要途径的世界里,考虑到陶渊明业已建立的清净与真实之间的联系,《桃花源记》也就自然会把它的作者带到大家的视线里。此诗中,酒也并非被用作真实的代表;相反,真实——就是那种完美无言的身心协作——委婉地暗示着酒的精神。或者可能更准确地讲,这首诗表达了一种酒,如语言一样——也就如庄子之筌一般——再也没有使用价值的状态。它再也不是催化剂,更不是诗意的符号。如此一来,尽管看起来非常自相矛盾,但诗人实则是在要求我们明白,他再也没有被理解的需求。不过,有一件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如若没有他之前那几千载中诞生的酒香萦绕的作品,也没有他与我们对于那些作品的了解,被遗忘的琼浆也许就不会如此滔滔不绝地向我们展示它的精彩之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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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原标题:《李白与饮酒诗:他再也没有被理解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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