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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官城市|朝阳的水:重新脉动回来
缺水的水城
北京曾是一座不折不扣的水城。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将这块在永定河和白河间向大平原敞开的北京湾,类比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所夹峙的两河流域。打开北京地图,在这片三面环山、一面敞开的湾地里,河网密布,分布着大清河、永定河、北运河、潮白河及蓟运河五大水系,共有干、支河流100余条。五大水系中,除北运河水系发源于北京市内,其余均从外而来。
北京市规划展览馆中,摆放着北京湾的铜雕。图片来自网络。
朝阳区地处北京中心城与副中心之间,其中所有河流湖泊湿地,均属北运河水系。这些河流又被分为清河—温榆河、坝河、通惠河、凉水河、萧太后河水系。朝阳区水务局规划建设科科长马海涛介绍,朝阳区主干河道共计38条,河流总长约151公里;此外,还拥有公园湖泊及鱼塘、水池洼地约70处左右,总面积约10平方公里。
处于北运河水系,朝阳区的这些河流不少为历史上配合漕运而人工发掘的河道。其中最有名的是萧太后河和通惠河。萧太后河作为北京市第一条人工运河,始掘于公元988年,距今有千余年,被称为朝阳区的“母亲河”。通惠河则为元代郭守敬主持修建的漕运河道,从元至清的六百多年中,沿大运河而上的漕粮,一度可由通惠河直达积水潭。伴随历史沿革与城市发展,这些河道逐渐成为排污泄洪主要出口,不复当年繁华。
1949年之后,北京被定义为工业城市,河道周边一度都是大大小小的工厂。为保证居民供水,北京先后修建包括官厅水库、密云水库、怀柔水库在内的80余座大、中、小型水库,总库容超过90亿立方米。水库修建,致使山区地表径流大部分被拦蓄,除丰水季节外,地表径流多数干涸。更大的问题在于,上世纪60年代后,北京城市化过程中大量用水,造成持续地下水超采,进一步加剧河道干涸。据统计,2014年与上世纪60年代相比,北京市地下水平均埋深从5米下降到24.5米,储存量减少109亿立方米。加上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降雨量减少,北京从当年的水城变成一座干渴的城市,主要河流相继断流。以北京最大的两条河流永定河和潮白河为例,永定河自上世纪70年代出现断流后,1990年代后三家店以下河道基本干涸;潮白河同样在上世纪70年代出现断流,进入21世纪后,大部分河道干涸无水。
大河尚且如此,朝阳区的主要河流更不用说。除了有限的雨水补给,这些河道流淌的只是城市污水。1974年出生的王寅浩,喜欢爬山、马拉松、皮划艇,是资深户外爱好者。他回忆,“小时候我们家住在酒仙桥,那边是坝河下游,也是它的支流亮马河的下游。当时这两条河都挺臭。以前这些河道主要用来排污,河道两边都弄上水泥,河底用防渗透膜盖住,把水体和环境分开,水质非常容易富营养化。”
这种为河道做衬砌的做法,隔绝水体与地下水环境的交互,使河流丧失自我净化的能力,受到广泛诟病。背后折射的正是不同时期河流治理的理念:究竟是将城市河道作为泄洪排污通道,还是将其打造为生态化的亲民水域?
“亮马河模式”,重焕河流生机
用马海涛的话说,朝阳河道治污的攻坚战,始于朝阳区的母亲河——萧太后河。“它原来是一条牛奶河,周边都是石材厂,小作坊遍地都是,形成一圈瓷砖石材加工的产业带。隔着河道一百米,都能闻到刺鼻的味道,里面根本没鱼。”2016年开始,朝阳区政府首先通过拆迁腾退,将河流两岸50米范围内的石材产业全部疏解,同时拆改沿河民房,确保污水禁排。为改造水质,区政府将下游定福庄再生水厂的水,每天10万立方米调往上游补给,以实现河水还清。2018年治理完成后,萧太后河重新恢复生机。湿地生态保护专家秦大唐,也是朝阳区摄影协会主席,曾组织摄影师们前往拍摄。他对沿岸景色印象深刻:“夕阳一照,岸边的芦苇都是透亮的,透过芦苇,清澈的河水对岸是新建的楼房,那张照片还在我们的摄影比赛中获奖。”
亮马河燕莎码头附近钓鱼聊天的人们。图片来自作者。
萧太后河之后,朝阳区政府经过两年的研究,从2019年4月开始,分滨河治理、旅游通航、通航延伸、提升治理四个阶段,实施亮马河治理,形成河道治理的“亮马河模式”。河流治理关键在于水体质量。如何提升亮马河的水质?马海涛介绍,除了禁止排污,禁采地下水,节水社区改造,更重要的是引入污水厂处理后的可再生水,就是人们熟知的商业住宅中搭配冲马桶的中水。《北京地区泉志》作者之一孙颖,长期研究北京地下水,他看到一则报道提到“亮马河治理砸掉过去做的水泥衬砌”云云,还特别兴奋。马海涛对此进行了确认,他表示,除局部挡墙,已治理的四环以上的5.5公里亮马河河段,实现河水与地下水自然交互的生态循环,达到三类水体。
除了水体治理,亮马河还实现从燕莎码头到红领巾公园6公里水域的通航,游客可在新建的5个码头登船游览,领略24座小石桥串联的两岸风光。亮马河还将沿河步道,接入朝阳绿道等慢行系统,沿河的23个小区居民,可通过步道直接到达河边,享受亲水生活。
河湖贯通,同样是重要原则。通过改造船闸、拓宽河道,亮马河实现和朝阳公园、红领巾公园中水体的水系贯通,成为朝阳水网的重要组成部分。“原来两个公园的湖,各守一摊,全是死水,死水只能等水臭,是对水资源最大的浪费。”马海涛说。
贯穿朝阳东西的坝河,是整个朝阳最为重要的一条河流,治理之后两岸植被茂盛。图片来自作者。
很少人知道,朝阳河道治理的独特优势,在于它承接了北京市主要的污水处理厂。“朝阳区本是河流过境区域,第一没水源,第二河道高差大。治理难度很大。除了修坝修闸,水从哪里来?朝阳承接北京市污水处理厂的主要建设区。当时别的区都不愿意要,污水厂处理完的中水,虽然也要花钱买,但可以直接排入河道,起码保证河道内生态用水的供给量。”马海涛算了一笔账,按照北京市水环境补偿机制,上游水体如不达标,需要给下游进行补偿,用来购买生态补水的支出,不仅小于水体补偿资金,还让下游地区也享受免费的优质水源。
朝阳的河流治理,同样受益于“南水北调”工程。今年5月14日,中国南水北调集团有限公司宣布,自2014年12月,自长江支流汉江上丹江水库的“南水北调”中线一期工程通水以来,目前累计向北京调水超过620亿立方米,其中生态补水占比16%左右,近100亿立方米。南水北调初衷是解决北京居民饮用水,在保证生活用水之外,也对一些重要河道进行生态补水。正因如此,2020年,断流25年的永定河北京段实现全线通水。此外,二环水系也用南水作为生态补水。“朝阳通过与二环水系连接的坝河、通惠河能接一点。量很小,每天有时才1000方,对河流来说九牛一毛。”马海涛说。
马海涛说,朝阳后面的河流治理重点为北小河的东湖段与坝河的将台段,遵循的原则依然是结合城市区域建设发展需求,逐步提升河流生态景观。这些河流湖泊,只有成为市民亲水乐水的水域,才算恢复往日的脉动。
亮马河上的皮划艇
见到王寅浩时,他正要和朋友Kevin一起在后海划皮划艇。只见他从汽车后备箱掏出一个袋子,熟练地充气,安装尾鳍,几分钟后一艘单人皮划艇已准备就绪。王寅浩告诉我,自己的单人艇重约2.2公斤,新出的新款单人艇只有1.6公斤,这种背包船代表parkcrafting 的旅游方式,让人们在任何可以划船的地方,随时随地下水。夕阳下的水面波光粼粼,玩桨板、皮划艇还有一些游泳的人,唤起人们对城市水域前所未有的亲近。
4年前,王寅浩刚开始接触皮划艇时,身边已有一些开始玩桨板的人。桨板这种起源于夏威夷的运动需要站立划行以控制船的前进,无疑更具视觉冲击。可王寅浩更喜欢皮划艇那种说走就走的便捷。前两年,无法前往远方旅行的城市中产,迅速在北京的河道中找到新的玩法。“感觉岁数大的人都比较喜欢玩水上运动。我之前不少喜欢爬山的朋友,也开始玩帆船、桨板、皮划艇,因为划船靠一个人的力量,比较安静。”
喜欢探索的王寅浩,在五环内发现二十多段可以划皮划艇的河段,并制作系列探水视频在B站分享,其中就有在去年成为水上运动网红打卡地的亮马河。
亮马河,起自东直门外小街,向东北流经酒仙桥,在西坝村汇入坝河,又和坝河一起注入温榆河。在《朝阳文史》《明一统志》等文献记载中,这条坝河以南的南坝河由于河畔水源充足,牧草丰茂,往来客商马队喜欢到这条河给风尘仆仆的马匹洗刷,洗刷完的马匹在河岸晾干身体,故名“晾马河”。久而久之,演变为如今的亮马河。
1981年,亮马河对上游河段进行治理,将其变为观光河道。如今燕莎码头以上两公里多的河段,是皮划艇等水上运动爱好者活动的水域,去年9月起,昆仑饭店附近河段北岸,还进驻一家城市水上运动营地,可租借桨板、皮划艇,方便那些还未购入装备的人下水体验。燕莎码头以下的5.5公里,是开放不久的亮马河国际风情水岸,游客可乘船欣赏两岸景色,夜晚还有璀璨夺目的灯光秀。
从小在北京生活的王寅浩,对这条河流非常熟悉。随着北京城市东扩,亮马河成为北京第三个使馆区,他印象最深的是那些沿河而建的、带有地标色彩的商务大楼。“我记得先有三环外的长城饭店,之后是坐落在亮马河畔的昆仑饭店,同时还有燕莎友谊商城,那时北京相当高档的购物场所,2017年毗邻亮马河的宝格丽酒店开业。”2019年启动亮马河国际风情水岸建设,沿岸步道、音乐广场和咖啡馆酒吧的建设,让人们可近距离感受滨水风光。毗邻使馆区,也让这里显得非常国际化,被人们戏称为北京的塞纳河。
今年春天,王寅浩在距燕莎码头几百米的亮马桥附近下河,一路向上划行2公里多,抵达与北护城河相接的水闸。探水视频中,他记录下泛舟其上的真实感受:“天色渐晚,路边的这些景观灯也渐渐亮起来,还有楼宇的灯光在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摇曳着,微风送来若有若无的提琴的声,以及淡淡的丁香花的味道,除此之外就是桨叶在水面上起落,以及船头拨开水的声音,此时我在河中央和城市若即若离,是即是离,随心所欲。”
坝河,随时随地的小物钓
曹维是一名路亚钓高手,2009年接触路亚钓,属于国内最早玩路亚的那批人,曾在国内举办的路亚大赛中多次夺冠。疫情期间,由于外出受限,曹维喜欢上小物钓。小物钓概念源自日本,用便携轻巧的小杆,随时随地在田间地头、山野溪流、城市河沟中钓鱼,所钓鱼种也以鳑鲏等小型鱼种为主。
曹维家在坝河边上。在他的印象里,这条河流5年前还是臭水沟。前两年,他发现这里的河水慢慢变清,鱼种越来越丰富,两岸景观也明显变化,步道边到处绿草如茵,野花盛开。这得益于坝河流域的污水治理工程。2018年10月高安屯再生水厂二期建成使用,新增污水日处理能力为18万吨,有效缓解了坝河流域污水处理超负荷的压力,也让坝河水质有了明显提升。
马海涛介绍,坝河水质目前已达到三类水体。提到朝阳的河流,马海涛脱口而出的“坝北亮”,指的正是坝河和它的两条支流:北小河与亮马河。贯穿朝阳东西的坝河,是整个朝阳最重要的一条河流。
午后的坝河是钓鱼的好去处,河里有很多麦穗、船丁、小鳑鲏。图片来自作者。
一天下午,曹维带着我到坝河边钓鱼。午后阳光炙热,依然阻挡不了钓友的热情,河岸树荫,桥洞之下不时能看到钓鱼的人。沿着河边行走,水草中小鱼穿梭,曹维教我辨认鳑鲏、麦穗、船丁各类小鱼。很快,在一座桥墩下选好钓点。曹维从包中掏出一根毛笔般大小的钓竿,拉伸出来穿好鱼线,再掏出一小瓶饵料,和好鱼饵,用鱼钩轻轻在手中搓好的鱼饵上一拉,便上好了饵,抛进水里开始作钓。树脂做的目印飘在清澈的水面上,眼睛盯着目印,只要它们往一边偏移,便有鱼上钩。不大功夫,曹维钓了十多条麦穗和船丁,钓上鱼后,他用摘钩器将鱼拨回水中。钓鱼之乐,全在于悠闲的过程,那天下午,在曹维指点下,平时很少钓鱼的我,也钓了十多条小鱼。坝河边上,我们一边作钓,一边闲聊,那一刻完全远离了城市喧嚣。
潜流湿地的观鸟胜境
作为历史上的水城,北京的平原区曾有大量湿地分布。乾隆年间刊行的《日下旧闻考》便记载:“近畿则有方淀、三角淀、大淀、小淀、清淀、洄淀、涝淀、护淀、畴淀、延芳淀、小兰淀、大兰淀、得胜淀、高桥淀、金盏淀、苇淀……凡九十九淀。”由于地下水位不断下降,今天人们只能从那些众多被称作“淀”的地名感受那些曾是清泉流淌、沼泽遍布的湿地。
在潜流湿地的浅滩上,黑水鸡带着幼崽在水边快步行走。图片来自作者。
据《国际湿地公约》,湿地是指包括沼泽、滩涂、低潮时水深不超过6米的浅海区、河流、湖泊、水库、稻田等。以此定义,北京多数水域都可归入湿地范畴。天然及人工河湖,水库湿地、公园湿地(湖泊)、人工引水渠、鱼虾蟹池以及水田等,一起构成了北京独特的湿地生态景观。
在马海涛看来,朝阳真正称得上生态湿地的地方,一处是马家湾湿地公园,一处是黑桥湿地公园。不过,多数人更为熟悉的恐怕还是位于北京城北,从鸟巢体育场北边直至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名为“龙形水系”的人工湿地。这里也是观鸟爱好者聚集的地方。
王瑞卿从2004年开始观鸟,近二十年来,他在国内的个人观鸟记录种类已达800多种,在北京有300多种。我们约在奥森公园南门见面。沿着奥海旁边步道,穿过潜流湿地,到仰山的这段路,也是他在奥森观鸟的常规路线。选择奥森观鸟,在王瑞卿看来,“因为它可以容忍一些本土野生植物,树木,灌木还有一些本土杂草,构成有层次的环境,这种地方鸟能待得住。”对观鸟爱好者来说,最难接受的是整齐划一的公园建设模式:推掉本土作物,种上像麦冬一样耐活的冷季草,这些外来物种不长虫,又散又矮,鸟藏不住又没得吃;采用大量衬砌治理的陡峭治理的堤岸,破坏了堤岸原有的缓坡滩涂,对鸻鹬类的鸟影响极大。
奥森南园潜流湿地旁有许多养殖的大雁。图片来自作者。
沿路行走,除了飞来飞去的乌鸫和灰喜鹊,水面上最常见的是小鸊鷉和绿头鸭。在潜流湿地的浅滩上,黑水鸡带着小崽子在水边快步行走,远处水面苇杆上站立的则是长腿的苍鹭。不过,让人印象最深的还是芦苇丛中不绝于耳的苇莺叫声。“嘎嘎嘎嘎在叫的是东方大苇莺,它们喜欢在芦苇中筑巢。每年五月底,大杜鹃飞来飞去,找机会在大苇莺的巢里下蛋。这实际上是一次斗争,大苇莺想着怎样把大杜鹃的蛋识别出来扔出去。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苇莺与杜鹃在空中缠斗打架。”
(作者系媒体人士,感谢藏狐、小风、Kevin对采访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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