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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书 | 很少人理解黑塞,他却治愈所有人

2023-07-11 19: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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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云也退 云也退

很少人理解黑塞,他却治愈所有人

《黑塞书信集》

(德)赫尔曼·黑塞 著

谢莹莹 王滨滨 巩婕 译

在一个给一套新版中译黑塞作品做广告的推文中,我看到了这样的话:

“一生狂揽诺贝尔文学奖、冯泰纳奖、歌德奖等诸多文学大奖……他的文字,就像来自天堂的乐章,敲打在你灵魂的最深处,为你从心底拨开迷雾……”

“一生狂揽”,一种志得意满的成功者气质随着这四字跃然而出。作者的写作和生活都被围绕商业目的而遭随意阐释,不过黑塞早就预期到了这些,也一生都在体会一个悖论:巨大的名声,会阻碍了作家被真正地理解,但若是缺乏名声,作家的作品又根本就难以抵达读者,更不用说在死去五十年之后,依然不断地获得新版新译,依然被各国的大众所知,被各种语言的媒体所传扬。

“他们谈论的只是他们以为的我”,对源于媒体和他人的评价,黑塞一向持此种态度。在我手中的这本《黑塞书信集》里,黑塞的绝大多数书信,都讲到了“理解”的问题。他是一个不到三十岁就打响了“个人品牌”的作家,这里面少不了媒体宣传的作用,但是,媒体的话语追求被使用、被传播,它把新出的作品推到公众眼前,引起人们的兴趣的同时,也会用许多简单、浅薄、庸俗的话语来描述作品,发表评论。

黑塞难以接受那些,哪怕他知道那些话语仅仅是为了宣传。

因为他是个求真的人。肤浅、虚夸、误会,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动机,都会令他烦恼不堪,而当误解的言论积累起了一定的声浪,黑塞只能对朋友吐露他的轻蔑,表示说他不愿做出面澄清的事情,因为充满火药味的掐架正中媒体的下怀。“那些傻瓜和孩童们毫不重视为自己辩护”,他在一封信中写道,然后说,他最心仪的东方圣贤老子,以及基督教圣人耶稣,都属于“傻瓜和孩童”。

黑塞与德国媒体最初的不对,是在一战期间。德国是主要参战国,人的热情都贡献给了皇帝和帝国,黑塞发表了一篇报纸文章,希望人们要冷静,忍耐,要有人性,要进行自我批评。本来报纸他也不太屑于去看,可是他收到了许多人的辱骂信,一些朋友、熟人也疾言厉色地反目了。他们说他是“恨国主义者”,而且他虽然有延迟服兵役的证明(因为眼疾),但他说到底还是1912年就住去了瑞士,很像一个预感到地震而早早撤离的黠徒。

各种不好听的话语朝他飞来。黑塞的应对方法是我们常说的“遵从自己的内心”。从1915年起他开始探访伤兵医院和战俘营,对他而言,这是他自己“介入”战争的方式。战时的人心必然不同以往,黑塞自己也觉得,自己之前那种,如在《在轮下》、《格特露德》、《彼得·卡门青德》等小说中聚焦少年心事的写作风格,不太值得再读了;人们的想法毕竟都已变化,他应该去了解。

战俘营的图书馆

战争刚爆发没多久,他就去探访了一个伤兵医院。他遇到一位护士,是个老姑娘,热情地跟他说:我赶上了一个大时代,我很幸福,很骄傲。她讲这话时,周围围绕着的就是那些包着绷带、缺胳膊断腿、呻吟不止的伤员。黑塞回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我可以理解这位本来无所事事的女士在有事可干的时候的那种激动,战争对她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可是,如果她的扬眉吐气,她获得的快乐,是因为看护十个伤兵而得来的,那么她的幸运是不是太昂贵了点。”

“我可以理解……”——黑塞是个一生都不喜欢“冷嘲”的人,冷嘲就常常是典型的不负责任的表达,在最差的情况下,是一种类似路过吐口唾沫就走的行为。黑塞即便给最私密的朋友写信都不会口吐冷嘲。而以上信中这几句,实属“热讽”,含有一种在冷嘲中看不见的成熟和认真。

《黑塞书信集》里收录了数封写给罗曼·罗兰的信,二人初识于1915年,意气相投,罗兰是黑塞出道以来结识的第一位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是倡议和平的欧洲知识界领袖,后来还得到了那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然而黑塞很清楚,主张和平的团体肯定不如支持战争的人群那么有力。事实上,支持和平几乎等于在说一句废话,因为哪怕是最渴望打仗的人,一般也不会狂妄地否认和平是好的。

因此,那年8月以后,黑塞开始做一件事:编辑出版专门发给那些战俘的报纸和小册子。他参与建立了一个“德国战俘图书中心”。他自己编辑出版一份《德国战俘报》,圣诞节还要出他自己写的专号。1917年底,他得知战俘能读到的书越来越有限,就自费为战俘成立了一个出版社,出版一种小丛书,到1919年,这个丛书出了二十五卷,作者都是19世纪以来德语文学界的知名作家,其中既有日后经受过时间考验的托马斯·曼、罗伯特·瓦尔泽,也有流行一时、如今没人读的施蒂夫特、阿诺德·茨威格等等。

黑塞用自己的影响力筹集了不少资金和物资,但他最大的精力都用在了制作每周一次的《战俘报》上。可是,如果热爱和平的人们无法抗拒爱国主义话语的轰炸,那么自己出版的、只给那些心灰意冷的人们送去的小报小书,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战俘营

黑塞却执意认为这些东西很有必要:手绘手写的图文,那些带着早期印刷风的图案,从中世纪以来德语书籍中的插画,到当代画家的作品,主题和内容形形色色,未必赏心悦目,甚至不无魔鬼、死神之类,但只要是送到战俘的手上,都可以使他们觉得自己是被关切的。黑塞并非过于信赖“艺术”的慰藉性的力量,但正如他在给罗曼·罗兰的信中说的:做这类事情,是“目前我最喜欢的想法”。

私人出版社的工作,需要集中一批人来担任类似志愿者的角色。遥想一百一十年前,这些干公益事业的人,或许也产生过“记录每一瞬间”的念头,只是手头没有方便的工具,也没有可发布记录的平台。1915年10月,黑塞告诉罗曼·罗兰,他在伯尔尼动员起了一些人,成立了一个为战俘服务的委员会:

“大家带着十分深沉的爱心,也做着充满爱意的工作,有了一些成绩,只不过也受到许多政治上和外交上的阻碍。”

罗曼·罗兰

这几句平常的话可以细品。黑塞并未把他自己放入“大家”之中,表示与团队有荣焉,也没有把“大家”的工作归功于自己的倡议。黑塞只在乎“自己的想法”,只说他“最喜欢”什么什么。

做事必须要出于内心的喜欢,而不是出于履行什么义务,不管是兵役义务,爱国义务,还是所谓的良心的义务。黑塞追求这点,他也在一封封信中,用各种方式重申这点。同时,他又始终能够预期到旁人和后人会怎么理解和评价他的行为:他们多半会说,哦,这是“人道主义”的——他们不可能真正地理解他的“喜欢”。

黑塞作画

黑塞喜欢的是某种“想法”,而非这个想法的实效——他对战俘拿到这些书、这些报纸、卡片等等东西的心情并不感兴趣,他的个人成就感高低与否,也不取决于这些反应。正因此,当我们感到黑塞如此贴心、如此深刻、如此为自己的人生解惑……的时候,我们不妨记住,黑塞一向是对人们的理解力不抱多少希望的。他认为人们只能以媒体的水平来看待一切事情和一切人,人们就他的行为、他的选择、他的想法给出的随便哪一种理解,都会是自以为是的。

从1916—1919年,他运作的“精神食粮”一共抵达了五十多万名战俘,可是在这种“人道主义”行为之后,他与战俘是保持距离的,不管他们是德国人,还是其他国家的“人类同胞”。因为黑塞懂得,绝不能轻率地把他人置于自己的爱和关心之下;他懂得,战俘需要恢复人的尊严,但这是一件只有战俘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尊严不能来自他人的安慰,他人的赐予或交付。

因此黑塞视老子为古往今来的第一智者,而对基督教的“博爱”、“爱敌人”之类的教义是比较疏远的。基督教给人设立了很高的道德义务,压制人们的自然天性,而老子的学说却处处在启示人,在破除那些宰制他人的大义。《黑塞书信集》里,有这样一封公开信,那是1919年圣诞节,战争已告一段落时,黑塞所写的“问候战俘”:

“……我对你们每一位唯一的请求:不要让自己陷于忧愤之中。不要带着从仇恨,带着敌意,不要有报复的想法!经历战争与被俘虏后请收获一种洞见,即战争、杀人、俘虏是有害无益而丑恶的方式,真正认识了它的残酷之后,没有人应该,也不能够再去触碰了。请从战争的悲伤、恐惧、绝望中走出来,即使做不到其他的,也请不要从这些经历中带回仇恨、敌意和报复的乐趣。”

继续品味一下黑塞的语言。试想,若要让战俘放下仇恨,或者哪怕是安抚一个委屈愤恨的小孩,我们会说什么?是不是免不了要用上“冤冤相报何时了”之类的说教?说教毫无意义,大道理毫无意义,对方不论听从或不听,都不会是由衷的。然而黑塞强调的是:你们每一位都应该从战争中有所收获,要“获取一些有益的新的东西”。

他又说,耶稣的“爱敌人”的戒律太难,但请你们做到不要恨敌人,恨会把自己也变成战争罪人,你们这些年的苦也就白受了。

从这个角度看,黑塞实可称一位真正的教育思想家。他在“教育”人的时候,总是基于对对方的充分理解;他用启发式的语言,让人得到自行憬悟的机会。这封信很短,却无半点的笼统,每个人都会感到,信中的话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幼年黑塞

正因为念了《黑塞书信集》,我才对“一生狂揽XXXXXX奖项”之类的宣传词更加反感,因为我知道,黑塞当年经历了多么漫长的难熬,才能学会以“虱子多了不痒”的态度来对待媒体和公众的话语。1926年9月25日,黑塞在一封写给好友海伦妮·韦尔蒂的信中,谈起了理解:

“……我有很强烈的需求,需要被我少数几位朋友理解(我所有的写作和作品不是别的,只是不断地寻求被重新理解),而被理解这件事,我从未获得。”

这样的意思他曾无数次地表达过。他根本不指望大众、读者乃至后世的人,他也相信买他的书来念的人,多半只是冲着他的名声,冲着他“狂揽”的奖项的,对他们读后的推崇和推介,对他们声称的十分喜欢,都不应抱有多少期待,因为他们一开口,你就会发现他们完全不懂你在写什么。所以,当他发现就连他最信赖的少数友人,也总是在赞美他以前的作品和绘画,而对他的新作三缄其口,黑塞便特别失望。他写道:“朋友们的话和他们的信全都指向一个黑塞,一个我不再认识的黑塞,他和我不再是同一个人。”

当我看到许多人言之凿凿地宣扬着小说《悉达多》的美妙,说它如何影响到自己的人生,我就想,他们是否有意愿,经由这本书去理解黑塞,毕竟他是一个如此在意被理解的人?

《悉达多》的故事线,大略有点“浪迹红尘返璞归真”的意思,但它最有趣的细节之一,在于小说的近尾声,悉达多在“亲子关系”中的受挫。他发现,自己历大半生方得以活到通透,他把悟到“道”视为珍宝,然而,在向他爱护有加的儿子传“道”时,他却碰了一鼻子灰。儿子不明白父亲为何只安心于在一条河上渡来渡去。当悉达多告诉他,物质世界如何不值得沉浸时,儿子的回应是顶嘴,然后干脆偷了他的钱,跑掉了。

我们现在能轻松地搜到黑塞和他的三个儿子——长子布鲁诺,1905年生,次子海纳,1909年生,三子马丁,1911年生——之间其乐融融的合照,孩子们经常裸着全身,以黑塞所推崇的“自然之子”的方式,在山间,在丛林里,专注地玩一片叶子,或是射箭,或是目视远方,看照片时,免不了升起如见其父的倾慕。然而只看到这些是远为不够的。一直在追求充分的理解和被人理解的黑塞,同样绕不开为父母者面对下一代时的棘手之感。

黑塞和布鲁诺种树

《黑塞书信集》里所收黑塞写给三个儿子的信,数量并不多却都有看头。长子布鲁诺,与黑塞走一样的道路——当艺术家,他继承了父亲“深思和忧郁的倾向”,黑塞也早早就向他解释说,所有的艺术家都会遇到抉择的难题:是放弃自由求一个稳定的工作,还是为了创作的自由而长期忍耐不安全?三子马丁,有着辅佐者的人格,常年陪在黑塞身边,黑塞似乎视他为一位工作助手,他写过不少忆父亲的文字,二人还有许多合影。

最特别的情况是次子海纳。他也有艺术气质,不过他似乎更孤傲,在刚刚成年时,他就很是迷恋波希米亚式的浪游生活。1930年,他在苏黎世的一家杰尔莫里百货公司当学徒,来信给父亲说,只想逃离那个工作。对于海纳所受的诱惑,黑塞知道,他要是凭着自己过来人的权威,那是很难说动海纳的。于是,他在信中首先表达了理解:

黑塞和幼子马丁

“你苏黎世的朋友警告你关于波希米亚生活方式的危害,他应该是对的。对于你,对于你自己的品位、灵魂超过常人的有天赋的青年,天赋超过个性的青年,这是有危险的——青年艺术家经常有这种情况,一个人的个性尚未形成,就像个孩童,而又具有很大的天分……”

黑塞告诉海纳,很多人像你一样,天赋已备却个性未成,因而一时脑热做出了错误的抉择,辜负了天赋。“谁若陷于其中,他便不是天才或革命者,而是一个可怜虫,无法建立起有价值的生活方式。在我看来,你去做波希米亚人是浪费才华。”黑塞的劝诫无疑是有大智慧的,他体认到了海纳那难以抑制的野心和情绪,同时舍弃了倚老卖老的半点可能。他的劝诫的逻辑,正如他在问候战俘时所用的那样:你们不要在一时的恨意中浪费了这段宝贵的经历。

海纳还跟父亲讲了他的恋爱,他很爱女友,却不得不常常靠女友的钱生活。黑塞并没有甩给他“不要吃软饭”之类的话,而是叮嘱他说,你应该追求的是“保住你目前的幸福”,因为这幸福是“美好而难得的”。他最后说:

“如果你们没有东西吃,或者你养活不了自己,而想依赖她生活,这幸福定将受损。”

启示性的语言,给人以提点而非具体的指点。海纳也许从未想到过黑塞指出的事情,他也未必会照做,可他至少能感到父亲是理解他的。也许有人会想到拆解分析其中的智慧,但事实是智慧无法学得。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他能说怎样的话。

黑塞的荣誉确实多而耀眼。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给他也是毫无争议,而在我看来,这个至高荣誉几乎有道歉的意思,承认如果早听他的忠言,世界将不会再遭一场大战的血洗。黑塞的书和文章从来不晦涩,他说的话,和他那些干净的风景水彩画一样都明白而简单,只要愿意听,就不可能误解和曲解他的意思。然而从《书信集》来看,荣誉带给黑塞的成就感,远远小于他的失落,他对于被理解的执着渴求,简直成了一种另类的“欲壑难填”,在一封写给好友维甘德的信里,黑塞这样说:

“我的生命几乎只由痛苦组成。你们认为我只是玩着愚蠢的游戏,而我正是展现了我血淋淋的、最真实的生命。……但连那些最可爱、心地最有爱的读者,都只愿意理解他们认为合适的,喜欢他们容易消化的,这使我感到伤心。”

黑塞1942年出版的《玻璃球游戏》,被视为使他青史留名的巨作。在1960年,也即逝世的二年前,他回信告诉一个17岁的中学生说,他的学校布置的、要求分析黑塞小说《玻璃球游戏》的作业,是“荒唐的”,“想出这种折磨人的法子的大脑一定很奇特”。他的热讽劲又上来了,他说,每个星期他都能收到一批这样的资讯,“很遗憾学校这么起劲地扼杀学生们对文学作品的真正理解”。

黑塞当然不会说、也说不出对他的小说的“真正理解”。他只可能给出这样的回答:教育应该带给人的收获,不是一堆答案,而是自由而持续不竭的对学习的热爱。

原标题:《看书 | 很少人理解黑塞,他却治愈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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