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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丁悚与上海中国画院的友人们
丁悚在20世纪上半叶是上海文艺圈的中心人物之一,后一度被时代淹没,直至20世纪末重新被发现,他除了是“丁聪之父”,还是上海美专首任教务长、“天马会”的发起人之一、中国最早的漫画团体“漫画会”的创办人之一……
这两年可谓丁悚研究的收获之年,2022年上海书店出版社编辑出版了丁悚《四十年艺坛回忆录》;2023年1月由复旦大学教授顾铮策划的“慕琴生涯——丁悚诞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献艺术展”则以大量珍贵的文字与图片资料,通过爬梳与研究,打开了一个精彩的“丁悚世界”。
上海视觉文化研究学者王欣,近期将散落在丁悚文图记载中的画师信息收集起来,梳理出一张丁悚与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交往的人际网。
“丁悚诞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献艺术展”展览现场,与丁悚有交集的上海中国画院的友人们的作品。
顾铮先生在“慕琴生涯——丁悚诞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献艺术展”前言里写的:“希望借丁悚的‘笔头’与‘镜头’,向今天的观众展示在20世纪前半期的上海展开的丰富多元的文化生态与趣味,一窥‘海派’新文化的原点与盛况。”在一帧帧照片与一笔笔文字中,一些与丁悚相关的人和事渐渐显影,缺失的记忆被慢慢唤起。
在笔者曾经工作的上海中国画院,聘于1956年的第一代画师堪称20世纪上半叶中国画画坛的半壁江山,每一位都值得仔细研究。然而其中有几位,因为离世较早,留下的资料很少,令研究无从下手,只能束之高阁。这次在丁悚的文集与展览中却有令人惊喜的发现,顿时开拓出研究的新局面。还有几位,则在丁悚的记载中生动地展露早年的青涩性情与职业轨迹,揭开了画家人生中被折叠的不同面向。将散落在丁悚文图记载中的画师信息收集起来,梳理编织出一张他与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交往的人际网络是一件有趣的工作。因为1949年以后的很长时间,艺术家的私人交往信息很难在公共的媒体中获得,以至于他们看起来都是以工作单位或协会作为社交活动的主要场域。而丁悚的记录却提示出20世纪上半叶于上海艺坛,另一种自由、灵活、以共同的趣味为连结的私人交往。以丁悚的记录为线索,查阅当时的报纸刊物,各种艺术社团、友人往来与聚会的消息琳琅满目。上海艺坛,也不唯是艺坛,社会整体看来人际交往宽松,自由,自信,并且乐于展示给读者。在后来,看起来没有交集的人,原来曾经是那么亲近的朋友。他们的友谊被掩埋在历史的沙尘里。
丁悚广阔的交游与他多元实践的职业经历息息相关。在他诸多的身份中,担任上海美专教务长一职非常重要。1912年11月,刘海粟与乌始光等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1913年秋天,丁悚受邀加入上海图画美术院担任教务长。刘海粟与丁悚为同门,都曾跟随周湘学习绘画。据《刘海粟年谱》记载,1909年刘海粟“到上海进周湘主办的背景画传习所学画半年”。(p3袁志煌、陈祖恩编著《刘海粟年谱》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丁悚则于1910年9月至1911年8月进入周湘创办的中西图画函授学堂。(刘海粟美术馆发布的“丁悚年表”,2023年2月24日微信公号)在《与天翼君谈“上海之洋画界”》(《三日画报》1926年150期1页)一文中丁悚提及当时的同学有刘海粟、陈抱一等。1911年,丁悚与张聿光、钱病鹤、马星驰、沈伯尘和王绮云等共同主办《滑稽画报》。1914年8月,在丁悚的力荐下,张聿光被聘为上海图画美术院院长。在丁悚的家庭相册里有一张三人的合影,大约拍摄于此时。张聿光微微欠身站立于左侧,丁悚站立于中间,刘海粟位于右侧,坐在椅子上。这张照片应该是拍摄于照相馆,可能是为了纪念这次重要的办学合作。
张聿光、丁悚、刘海粟(左起)合影
教务长丁悚、副校长刘海粟、校长张聿光,刊于《美术》第1期第1页,1918年
尽管照片已经斑驳,但三人身后的背景墙上还留有淡淡的西洋柱式的轮廓。这样的照相馆背景画对于这三位而言,应该都很熟悉了,张聿光更是个中高手,精于舞台背景画的绘制。
杨清磬,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介绍中唯独缺了他的照片
刘海粟和张聿光都是上海中国画院的第一批画师,作为画家,他们一直享有很高的知名度,特别是刘海粟在20世纪中国现代艺术史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而上海中国画院的另一位画师,早年与丁悚过从甚密,活跃于艺坛,跨界创业,名字常常出现于报端,后来却近乎被人遗忘。至今上海中国画院官网上的画师介绍中唯独缺了他的肖像照片,这一位就是杨清磬。丁悚的家庭相册里保留了几张杨清磬年轻时的珍贵照片,并且在《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中也不吝笔墨地描写他,使得杨清磬这个名字立刻变成了一个生动的人从迷雾中走来,逐渐清晰。可以这样说,丁悚的记录留住了杨清磬一生中最好的状态。
在《几位女性美的文艺人》一文中丁悚介绍文艺圈中几位相貌清俊,带几分女性柔美的朋友。其中一位便是杨清磬。“还有杨清磬,我的长女一英,从小一向叫他杨家阿姊,旁人当她发痴,因为杨已嘴上留髯了,当年姣好如小女子的美男,现在都垂垂老矣。”(p61丁悚著、丁夏编《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22年)年轻时候的杨清磬喜欢着洋装,打领结,戴礼帽,身姿挺拔,一副西洋派头。
杨清磬年轻时照片(丁悚家藏)
不过这身看起来体面的衣装,实际上内里也是缝缝补补。在一次与丁悚、江小鹣、汪亚尘和王济远于苏州旅行写生的旅途中,杨清磬淘气好动的性格惹出了不少笑话也闯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祸。“五人中以清磬最跳踉好弄,到处招惹,资人笑柄,上天平偶一不慎,两足陷入泥潭,横梁淤泥,几不可自拔,惟有将袜子脱去,跣足纳履,不以为怪,复插野花满冠而蹒跚入闹市,路人几目为疯汉。”“旅行中,杨清磬负责管理财务,被称作‘杨会计’”。然而,“这位杨会计的祸事来了,他素来落拓,所服洋装,乃天知道的货色,口袋七穿八洞,并不加以补缀,偶然疏忽,竟把我们五人所有的资产,从他的破洋装的口袋里溜滑得无影无踪。”(p164丁悚著、丁夏编《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22年)在丁悚的相册中,文字里,杨清磬俊美活泼,看起来没有什么烦忧,其实他人生的跌宕与暗淡令人唏嘘。
1912年,杨清磬通过朋友认识了周湘,并在周湘的指导下开始绘画学习,并于1913年考入了刘海粟创办的上海图画美术院。“时为辛亥革命高成之次岁,偶于学友沈亦刹画室,见有周湘署名水彩画风讲话函授稿数帧,旁附敷色作法,说明甚详,当时视为奇迹,遂向沈友借临,附呈周先生批改,自此作画,兴趣至浓,明年即考入美术院,攻写生之学,此为予一生从事研究洋画之始,均得自周师启蒙之功,终身不能忘也。”(杨清磬《题周湘先生山水画谱》《永安月刊》87期,15页,1946)1915年,杨清磬毕业于上海图画美术院西画选科。丁悚与杨清磬有师生之谊,他与丁悚一样,职业经历丰富,甚而由于生活的压力,比丁悚跨界的弧度更大。1918年,杨清磬与刘海粟、丁悚一起受聘于上海神州女学担任图画教员。后来又在扬州第五师范和上海务本女校担任教职。做图画老师,算是杨清磬那一代上海美专毕业生实现理想的职业选择。“当时同在图画美术学院的同窗兄弟,大多数的目的,只希望能拿照相来放大,开个写真店,思想较高的也不过想做小学校图画教师而已。”(杨清磬《上海艺术界之苦闷》,《新闻报》元旦增刊,1928年)与此同时,他还担任报纸和杂志的编辑,并常常撰写艺术批评文章。1929年夏天,杨清磬同时接受了两份报刊的编辑工作,《美周》和《新闻报》。《美周》创刊于1929年7月,他与徐志摩、李祖韩、陈小蝶一起担任编辑。杨清磬大概不会想到,27年后,他又一次与这几位编辑的女眷们成为同事,在上海中国画院担任画师。她们分别是徐志摩的妻子陆小曼、李祖韩的妹妹李秋君和陈小蝶的妹妹陈小翠。《美周》的前身是《美展》,在《美展》停刊后,编辑部原班人马创立《美周》。在担任《美展》编辑时,杨清磬也加入了徐悲鸿与徐志摩的“惑与不惑”之争。他在1929年的《美展》增刊中,以一篇《惑后小言》结束了这场论争。杨清磬写道:“自悲鸿兄惑其所‘惑’后,志摩继其所‘惑’。毅士七兄从而不‘惑’之。今悲鸿又惑之不解。”原来在同一版面的上方刊登了徐悲鸿最新回应的《惑之不解》一文。现在,编辑部决定结束这场讨论。在《惑后小言》的文末,杨清磬提到就在徐悲鸿此文排版之时,徐志摩又发来洋洋洒洒六七千字的长文,但这期已经赶不上了,以后有机会再刊登。在《美周》,杨清磬的编辑工作偏重于文字,组稿和自己撰写文章,有时还会发表几件自己的绘画作品。他的文章偏重于洋画、洋画家及现代展览等话题。《美周》1929年7月8日第2期,杨清磬发表了《一九二九年之沙龙》一文。文中提到刊物对于沙龙的了解与报道得到了美专老同学张弦的帮助。此时张弦正与刘海粟同在欧洲,他给艺苑绘画研究所的朋友寄来了1929年法国沙龙的图录。《美周》8月第7期“蒙奈氏风景专号”刊登了杨清磬的《印象派之蒙奈:马奈努力革命,蒙奈继续成功!》介绍了莫奈的绘画。杨清磬关心当时上海艺术展览活动,前往观展并写下报道。由于他在美术界的资历深、人脉广,信息多,会在文章里揭示出一些不为人知的人事变迁线索。在第3期《美周》上有一篇《肥嫩的白鹅》,是杨清磬在看白鹅画会展览后写下的。文章的开头就写到“在霉雨不绝的天气里,看到白鹅画展,从秋草雪鸪的作品上,引起我一点回忆”。多年前,在一次参观美专成绩展览会上,杨清磬由王济远介绍,认识了展览里一位画肖像的画家方之庆,另一位画水彩的画家陈儒宝。杨继续回忆到“在革命初期,用得着文艺来宣传主义,大家学时髦,穿武装。我记得跟蒋总司令从徐州回到南京总政治部的时候,遇到一个新同事陈白薇,他正在作一幅农工商学兵的宣传画,我很喜欢他的作风和用色的趣味,因而就从认识而亲热做一个谈得来的好友,……真是笑话,直到去年第一届白鹅画展,发现了陈白薇就是陈儒宝,陈秋草也就是陈白薇。方雪鸪就是昔年的方之庆。”(《美周》第3期1929年8月15日)文中提到的两次更名的画家陈秋草,后来也进入了上海中国画院,与杨清磬成为了同事。在第6期《美周》上,杨清磬撰写了《中日联合画展消息》,这是一个以国画为主的展览,1920年左右由日本东京美术学校校长正木直彦等发起,与北京国画家金城联络成为民间组织,命名为中日绘画展览会。这一次是由中方轮值。杨清磬觉得自己是艺术界的一份子。“自应十二分的努力”并且感叹日本政府对美术的支持。此时期的杨清磬十分活跃,并且热心于艺术活动的组织,并在文章中显示出一种对现况的忧心和欲担当社会责任的决心。与丁悚笔下,朋友间私交时流露出的调皮、丢三落四颇不同。1928年《新闻报》元旦增刊刊登了杨清磬的《上海艺术界之苦闷》。文中尤其对商业美术遭受的歧视鸣不平。杨清磬自己为了生计有时也会涉足商业美术的绘制,且凭借对于日本商业美术的观察,和身边如丁悚这样擅长商业美术的画家朋友的交往,都使得杨清磬在同时代中拥有比较公正客观的视野去看待商业美术的意义和现状。他写道,“画月份牌,画广告是下层工作,不屑做的。然而宁可潦倒终日,不与市侩为伍的艺术家,他们修养些什么?努力的成绩在哪里?吾每到工场去参观不美术的国产工艺品,及走入大马路、二马路,看到商店零乱,不堪入目的窗饰,我总要想到这般喜欢超现世派的画家,并联想到日本工商业的发达,工艺品的佳妙。有时把埃及的古美术,最新的立体派应用到器物上去,使人民间接得到艺术上趣味。……而且我家庭不许我过视清高,不愿意吃稀饭,所以常要替商店里画花纹图案,不争气到了极点。”丁悚晚年也撰文写下了作为曾经的商业美术从业者对此行业的认识与无奈。
“资本主义厂商,为适应商业竞争,莫不致力于广告为不二法门。设计广告技术,又以图画为主要部门,这是国画家很难胜任的。于是应运而生的西洋画家,遂被厂商视为唯一的对象,不惜厚薪,纷纷罗致。而西洋画家在旧社会时代,得不到国家重视与扶植,为了生存,不得不放弃为艺术奋斗的初衷,很多投身到商业方面去作商业广告了。从此你的作品,必须服从为商品服务,不容你自由发挥。最感痛苦的是,厂商广告主持者不但都很主观,而且还缺乏美术修养的居多,不可能了解作者构思,往往吹毛求疵地挑剔,建议不合理的修改要求。一幅本来还不坏的作品,于是割裂得面目全非,令人哭笑不得。其中甘苦,过来人大都深能体会。”(丁悚《艺术家屈就商业的一些史实》,《文汇报》1990年3月25日)杨清磬和丁悚心里隐隐不甘于从事商业美术。文末丁悚提到几位曾有过商业广告经历的画家,其中包括谢之光、孙雪泥、胡伯翔和董天野等。这几位后来都成为了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专注于国画创作。谢之光晚年更是执着于大写意的探索,好像用力要把前半生的月份牌广告的经验统统抛却。
1929年8月26日,《侠声》杂志发布一则消息“杨清磬任新闻报编辑”接替年近古稀的马星驰,每月为刊物画15张插画,并为副刊及《快活林》助理编辑。除了做教师,当编辑之外,杨清磬还有另外一门生意,1927年在南京路上开了一家食品公司,供应扬式名点。(《笑报三日刊》1929年10月12日)
杨清磬与丁悚有着相同的爱好——戏曲,并且由于相貌清俊常常被推选扮女角。在执教于扬州第五师范时,每年学校举行游艺盛会,所演《少奶奶的扇子》剧中少奶奶一角非杨莫属,“盖其柔情绰态,刻画入微处。”杨清磬与丁悚在职业,兴趣方面十分接近。有报道称“杨与本报老画师丁悚先生,雅有师生之谊,丁工滑稽讽刺画,杨亦异曲同工,有一时瑜亮之称”(《杨清磬 字印章之本事》《社会日报》1932年9月25日),但这并没有影响丁杨之间的友情。
丁悚与杨清磬
1919年,丁悚、杨清磬、江小鹣、张辰伯、刘雅农和陈晓江成立天马会。这才会发生文章前头那个“五马奔苏”的趣事。为了给天马会造一个会所,杨清磬、丁悚等发起人还发挥自己的戏曲爱好开了一个剧艺会想筹募点建造的资金。在《天马会义演笑料》中,丁悚写到有一年要为“天马会”筹款,发起了义演京剧两天,凡是天马会的发起人和会员都要登台表演。丁悚在《玉堂春》里扮演替医生背药箱的童儿,杨清磬参加了《虹霓关》的演出。(p71、72丁悚著、丁夏编《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22年)丁悚和杨清磬也是文艺叙餐会“狼虎会”的成员。日本画家桥本关雪访沪期间,与上海文艺圈“花间雅宴”,丁悚、杨清磬都参加了。
天马会合影 丁悚家藏 ,左起:张辰伯、杨清磬、丁悚、唐吉生、王济远、汪亚尘、江小鹣
杨清磬的生活看起来忙碌而多姿,性格也活泼开朗。然而他的内心却有郁结。《礼拜六》第121期上一篇王钝根的文章揭示了杨清磬的身世。杨的父亲是前清孝廉,文章豪迈,性好任侠。有一位杨父赏识的朋友穷困潦倒,他就资助了朋友五千金。朋友有了盘缠去了北京,获得了官职,至江西赴任。此时的朋友位高多金,却忘记了故人。杨父去信,杳无音讯。去江西访友,朋友拒之不见,后来路上偶遇,身居高位的朋友居然视若不见。杨父愤恨,“叹息终日,怆怀世道,万念俱灰,即于九江披剃为僧”。杨清磬从小由祖母抚养大,寻找父亲成了他的梦魇。他曾执教于扬州第五师范,听说父亲来到扬州一带,便以写生为由,来到天宁寺,边写生边留意过往的僧人,尽管往来的僧侣不下千人,但唯独不见其父。后来,杨清磬回到上海碰到王钝根,谈起此事,“言下泣然”。(王钝根《拈花微笑录》,《礼拜六》121期p35、36,1921)“清磬” 二字,是他为了纪念父亲而用的。
1940年代,杨清磬的绘画偏重于国画。在《题周湘先生山水画谱》一文中,他写道“余亦日薄崦嵫,垂垂渐入暮境,而学书学画,两皆无成”。(杨清磬《题周湘先生山水画谱》,《永安月刊》87期15页1946年)这应该是他的自谦之词,此时他参加了一些国画展览,比如1941年在湖社举行的第一届书画金石清远艺社小品展览。同年还与钱瘦铁在大新画厅举行画展。1956年,杨清磬被聘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上海中国画院收藏仅一张杨清磬的国画,十分珍贵。
“慕琴生涯——丁悚诞辰一百三十周年文献艺术展”中,上海中国画院藏杨清磬作品《云泉图》。
缘何在画院,他的作品如此之少?1957年1月8日丁悚的一篇文章发表在《新民晚报》上,令人扼腕,《悼杨清磬》。此时,杨清磬进入正在筹备中的上海中国画院仅几个月。他是心脏病复发离世的,享年63岁。杨清磬的夫人很早就离世了。一个儿子小磬在抗战胜利后去往美国,但于1953年出车祸也去世了。家里一直瞒着杨清磬,但因得不到儿子的音讯,焦虑如焚而身体每况愈下。杨清磬的一生在寻父寻子中终结,还有什么比这更悲伤的?
孙雪泥,从商界盛名到画院的转身
在丁悚的相册里有一张孙雪泥年轻时候的半身像。孙雪泥明亮的眼睛看着镜头,表情略微有些腼腆,看起来十分俊美。孙雪泥的身后左上方露出镜子的一角,镜子里一个人手扶着相机,仔细分辨,这个按下快门的人就是丁悚。这算是两位友人一次特别的合影。
孙雪泥照片
丁悚与孙雪泥在《世界画报》有过一段比较长期稳定的合作。在1956年成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之后,孙雪泥就以一个纯粹的国画家的身份被书写。他民国时期作为商业美术家和企业家的身份被迅速遗忘。 孙雪泥于1912年创立生生美术公司。与刘海粟的上海美专创立于同一年。初办时规模很小,公司位于二马路跑马厅口第二家的半间下厢房。孙雪泥人缘极好,交际能手。因为公司规模小,资金少,他没有雇佣很多员工。但是“临时伙计,着实不少,说出来都是名闻一时的响牌子……绘图有丁慕琴,张聿光、张光宇、谢之光……”(晓霞《孙雪泥的穷干精神》,《东方日报》1944年10月21日)这些人若要专门聘请是请不起的,大都是特约性质,有了生意,点件计费。起初生意并不好,经费常常不够开支,孙雪泥作为老板只能去新世界兼一脚生意,赚来的薪水,贴补给公司里。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买机器造厂房,并扩充为股份有限公司,在彩印业中数一数二。1918年,《世界画报》创刊,上海生生美术公司发行。《世界画报》第五期上,有各位编辑速写的编辑部成员肖像,别具一格。分别是:张光宇画的“本报主任孙雪泥先生”“架眼镜的丁慕琴”,丁悚画的“大画家但杜宇怪相”和“灯底下之光宇”。
张光宇画的丁悚和孙雪泥,丁悚画的张光宇和但杜宇,刊于《世界画报》第5期第34页,1918年
《世界画报》一共出了55期,丁悚担任了第10期到第28期编辑,并为画报绘制大量的封面画、漫画和插图。(丁悚年表,刘海粟美术馆微信公众号,2023-02-24)1938年,抗战爆发以后,孙雪泥曾计划将公司的一部分转移至香港,并在香港与陈小蝶合作,因为陈小蝶对于彩印事业也颇有意。到1940年代后期,孙雪泥被称为“彩印业领袖”。(《彩印业领袖孙雪泥》,《现代经济文摘》1卷,3期30-31页,1947)孙雪泥一边做商业美术的实业,一边从未松懈过研习国画。1919年,他出面拟定了美术展览会征稿全国美术简章,要组织一场美术展览大会“以冀灌输审美智识,盖此举对于中国前途关系极重”。展览陈列于大世界共和厅。展览的评议员包括了刘海粟、但杜宇、张聿光、丁悚、钱病鹤、杨清磬、徐咏青、江小鹣等等。筹备处就设在上海二马路跑马厅的生生美术公司。1940年代,孙雪泥的国画名声渐隆。1944年9月4日《社会日报》刊登《孙雪泥诗画双绝》“孙雪泥先生,在二十年前,以大报上插画鸣于时,嗣经营美术事业,不复作插画矣,然先生之国画,自幼深喜,且四十年来研习不销辍,顾在当时插画当正风头甚健,故他人仅知其擅长插画,而不知其于国画,固功力弥深也。”孙雪泥是蜜蜂画会的成员,他与蜜蜂画会的组织者之一钱瘦铁是连襟。当时的媒体称“在近代许多山水画家里,讲到笔致的高逸,钱瘦铁和孙雪泥,两人可称一对,据闻他俩是联襟,尤其巧极了。”
孙雪泥 《扬州瘦西湖》 1954年 纸本设色 105×51.5cm 上海中国画院藏
1944年9月,孙雪泥在中国画苑举办个展。凭借极好的人缘,展览期间,陈定山、钱瘦铁、贺天健、应野平、周錬霞等在画苑与孙合作,对客挥毫,当场销售。1948年,孙雪泥在《美》11期谈到中国画会的未来。中国画会的前身就是蜜蜂画会。沦陷期间,画会不参加任何组织,保住一块清白的招牌。此时,孙雪泥想恢复画会的日常机制,恢复活动,并已开始着手联系会员,修改章程,期待着“光明灿烂”的明天。1950年代初,生生美术公司公私合营,1956年孙雪泥成为上海中国画院画师,从此掩住商界盛名,尽一个画师的本分。
1963年4月,上海中国画院同仁赴雁荡山写生,王个簃、孙雪泥、朱屺瞻在山下灵岩寺合影.
周錬霞,从相册合影谈起
丁悚的相册里有不少周錬霞的照片,在当时刊物上也刊有丁悚为周錬霞拍摄的照片,由此也可以揣测他们交往的密度。周錬霞是丁悚朋友圈里的一员,宴席聚会,丁悚的生日庆贺,都有她的身影。周錬霞与丁悚的往来,一方面是由于錬师娘自己就是民国文艺圈里的社交明星,另一方面可能与她丈夫徐晚苹爱好摄影有关。
凤集合影 摄 影1944年 丁悚家藏
凤集合影的人物
丁悚与徐晚苹应该在摄影的创作和实践方面有所交流与交集,同时徐晚苹也在《礼拜六》担任过编辑。1933年《礼拜六》的元旦专辑摄影版由徐晚苹编辑,其中刊有丁悚拍摄的《书画名家陈小蝶先生》。丁悚在《开麦拉艳屑》一文中做过有趣的分析,即会拍照的男士在婚恋场上运气更好。“假使在从前,能擅摄影技术,自备了具摄影机,只要不肉麻软片,那么到处占着便宜,尤其是时髦的女性,而且女性可以包括一切女伶影星歌女等等,没有一个不对摄影发生好感,甚至因此而结为腻友,进一步竟缔成鸳侣,这例子是很多的,如但杜宇和殷明珠、黄绍芬和陈燕燕、徐晚苹和周錬霞、郎静山和雷小姐” (p266丁悚著、丁夏编《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22年),丁悚此话不假。在丁悚的相册里有一张年轻时代周錬霞与吴青霞的合影,这张合影与另一张刊载于1929年《礼拜六》第292期的周吴合影十分相似,从发型、妆容、服饰和背景来看,应该是拍摄于同一天,只不过两张照片的人物姿势稍有不同。《礼拜六》的合影,周錬霞吴青霞并排坐着,两人之间有空隙。丁悚相册里的这张则两人更为亲近。周錬霞右手搭于吴青霞肩上,左手扶着吴青霞左臂。两人的头倚在一起。
周錬霞、吴青霞合影
贵妃厅宴双霞,刊于《礼拜六》1929年1月19日
这两张照片,甚至是一组照片,应该拍摄于1929年1月13日。这一天是星期天,由田寄痕等在上海冠生园的贵妃厅宴请女画家周錬霞和吴青霞,以及文艺界多人。这次宴会的主角是两位年轻且才貌双全的女画家。所以宴席设在了“贵妃厅”。席间两位画家挥毫作画,并且在大家的见证下,正式结识对方。“众与介绍,于是双霞互相接洽,刚健、婀娜、端庄,流利,交相辉映。”(田寄痕《双霞与百鹤齐飞》,《礼拜六》1929年1月19日)关于这次宴席,《礼拜六》用了一整个版面报道。几位参加者从不同的视角描述了这次活动。宴席快结束的时候,周吴两人合影留念。在署名小凤的《艳影双双入画图》一文写道:“徐君绿芙精摄影术。是日携有摄影机。酒将阑,寄痕请众宾齐上三楼,冠真美术部男女全体共摄一幅后,由绿芙撮机,慕琴导演,为双霞二女士同留一影。二女士以同为名画家,敬爱之情有逾常辈,故并坐摄影时,錬霞女士,不禁以手扳青霞之肩,情如姊妹,而此双双艳影,遂入画图,永留纪念。” (《礼拜六》1929年1月19日)文中提到的“以手扳青霞之肩”这张就在丁悚的相册里。周錬霞与吴青霞的拍摄由丁悚导演。丁悚具有丰富的拍摄经验,尤其善于捕捉女性之美。在他的相册中,有许多拍摄女性友人和家人的照片,每一位的不同性情与气质都被他准确地捕捉到。此时的徐绿芙(徐晚苹,号绿芙外史)还没有与周錬霞结婚,在丁悚前辈的面前,他唯有按照丁悚的导演按下快门。刊登在1932年第2期《中华摄影杂志》的《我的摄影琐述》一文,丁悚说编辑请他谈谈关于人像摄影的经验。于是他说“现在就把我对于女子方面的摄影经验来谈谈吧。”看来他真的颇有心得。“女子摄影最忌是呆板……所以和女子摄影,最好对方和摄影的人一定要很熟的,得到的成绩,比较来得有自然的趣味。女子的笑,一种最美的表现。”丁悚丰富的摄影经验也令这组周吴合影得到了好的成绩。照片中两位少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自然生动。不过,十几年后,因为丁悚的一篇文章仍然是关于会摄影的男士对于女性的吸引力,提到当时与徐晚苹同时追求周錬霞的还有一位摄影爱好者,没想到竟然引起了周錬霞徐晚苹夫妇之间的矛盾,徐晚苹说丁悚错记了,丁悚不服气又写了一篇《竟想不到的憾事》予以回敬。(p266丁悚著、丁夏编《四十年艺坛回忆录》上海书店出版社2022年)仅仅数年后,这些文中提到的人就走向各自不同的去处。徐晚苹去了台湾,周錬霞于1956年进入上海中国画院任画师,丁悚也于同年进入上海文史馆。
丁悚 张文涓 周錬霞。 丁悚家藏
周鍊霞 《唐宫人制将士寒衣》 1957年 纸本设色 立轴 129.5×52cm 上海中国画院藏
难得丁悚既爱交游,又是一个细心的、有情趣的喜欢记录的人。他说:“我的摄影亦可以说是处世的一种应酬品。”(1932年第2期《中华摄影杂志》的《我的摄影琐述》)在他相册里保留的大量的互赠照片就可以看到当时活跃的社交往来和社交方式。在他的文字和相册里,丁悚以一个人的力量保留了当时文艺圈人际的诸多线索。那些没有在文章中照片里展现的人物,还会在他的通讯录里留下痕迹。比如丁悚整理于1953年11月的通讯录里还记录了上海中国画院其他画师的信息,其中有戈湘岚、白蕉、朱梅村、江寒汀、陈巨来、陆一飞(抑非)、陆俨少、唐云等等。
丁悚1953年通讯录中的一页
丁悚提及的这些朋友都是在他们结识之后,在新的社会历史环境的机遇中被安排进入各种不同的组织机构,因而这篇文章更确切的是写一写丁悚朋友圈里那些进入了上海中国画院的人。
陈巨来 刻 周鍊霞 赠,印面:丁慕琴,1951年 1.4×1.4×6.2cm,丁悚家藏
关于丁悚与画院画师交往的细节打捞和他们之间关系的重新建构,是对被历史转折而冲决的人际关系的修补。在新的时代,人们按照新的社会标准和需求被重新组合,切断了过去的脉络,建立了一种新的以单位组织为主要纽带的人际网络。如果不是看到丁悚的这些记录,恐怕就要遗忘了上海中国画院画师早期的艺术实践和社会身份,也无法体味历史变动对一个人的影响与决断。原来在丁悚的记录中,上海中国画院画师曾经还有另一番人生。
(作者注:感谢陈翔老师对此文撰写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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