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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敦︱中了装帧的“毒”
翻译这件事比写作更磨人,去年4、5月间读的几十本杂书里不少是小说,有原文,也有译文,读到好或不好的译笔都传讯息和周克希先生分享,向他请教,周先生真是耐心,有问必答,给我很多指点,指点越多我也就越明白自己没有当翻译家的能力。周先生在《译边草》里说:“翻译,寂寞而清苦,但能把职业当作事业,能使技术成为艺术,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呢?”这样的幸福又朴素又高妙,能体会的人注定只是少数。最近读完青年翻译家陈以侃译的四卷本《毛姆短篇小说全集》和长篇小说《刀锋》,我猜他或许也尝到了此中甘味,毛姆文笔里的克制、冷静、淡漠、聪黠,陈以侃译得都得体,都传神,真的是“使技术成为艺术”了。
陈以侃在毛姆短篇集的译后记里说:“最早应该算是上了香港一位董先生的当:中学时的特长是熟读各种董桥文集,一直认定这世上写英文是没有人写得过毛姆的。”他还说董先生的《从前》他读得最熟,淡淡的气氛里,鲜明的人和事,和毛姆太像了。和董先生一样,陈以侃大学念的是英文系,相信他一定是用功读过好几代人的英美文学作品才有了发现自己“上当”的本事,才敢说自己上了董先生的“当”。我比陈以侃虚长十几岁,算起来他在中学里熟读董先生文集的年代应该也是我开始追读董先生文章的年代,快二十年了,我没陈以侃那么长进,不觉得自己上过董先生的“当”,倒是一直中着董先生的“毒”,无药可救,也乐此不疲。
黄花梨、紫檀“毒”得温润;竹雕、漆盒“毒”得细腻;铜炉、古玉“毒”得典雅;溥心畬、台静农、张充和“毒”得清贵;藏书票、版画“毒”得香艳。这十几年我有缘从董先生家的客厅走进餐厅,从餐厅走进书房,越往里走中“毒”越深。那间小小的书房里藏了董先生几十年来搜罗的古董西书,有些书能留在这里是因为版本:伊恩·弗莱明“007系列”第一部《皇家赌场》的初版有作者签名,听说要六万英镑,比《皇家赌场》更贵的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1813年的初版,董先生和我透过价钱,数字太大,记不住了!有些书能留在这里因为装帧,压花、烫金、贴皮、染色、插图、镶嵌宝石,那些老装帧又温润,又细腻,又典雅,又清贵,有的甚至还香艳!勾人勾魂,难怪董先生说“最后,迷的是装帧”。
董桥先生写的“纸月亮”典故
迷装帧迷得出名的还有王强先生,王先生是企业家也是投资家,他自己更偏爱的身份也许是读书人,是藏书家。我认识王先生本人要比听闻他的大名晚得多,4月里他来上海才有缘在松荫初会,那天晚餐的餐桌上我坐得离王先生很近,听他聊读书、聊买书、聊藏书,听得出他对文化的敬畏,对知识的虔诚。王先生写版本、写装帧的文章大都收在他的《书蠹牛津消夏记》里,人有温度,书有深度。那本书刚出版时我就买过,牛津版、海豚版,做得都很漂亮,不懂装帧的作家不可能请出版社下这样的血本。
读书人有了钱能温存一下自己的旧梦;有钱人读过书想装点一下自己的门庭,旧梦回春,门庭生香,都是体面的好事。从前西书发行时的封面往往是一页素纸,有些连书脊也裸着,谈不上体面。一本书能不能改头换面,衣冠楚楚住进深宅大院的桃花心木书柜里,养尊处优,待老更俏,就真要看装帧师的本事了。这样的装帧师和装帧工坊董先生、王先生的书里都写过,大都在英国和欧陆,国内我最熟悉的装帧师是胡瑾,她也有这样的本事。三年前我请胡瑾替我重装《双城杂笔》,那是董先生在香港出版的第一本书,书的年纪碰巧和我一样大。收拾、处理、装帧这本书的每一步细节胡瑾都传照片给我,怕我看不明白,还附上说明,几十个步骤,繁琐得要命。光打磨封面、封底的纸板就要好几天,磨完的封面、封底中间厚,四角薄,还要有弧线,胡瑾说这样书放在桌上才不容易碰伤书角!《双城杂笔》装完用了一年半,书在我手上摩挲了不到两天就寄去香港替董先生贺寿了,收了几十年别人的精装书,终于收到一本自己的,董先生说那本书的设计、材料、手工一点都不比他书架上的那些古董西书逊色,他喜欢极了。
有这种本事的还有草鹭。胡瑾送《双城杂笔》到上海的那天还带了一册才完成的张爱玲《流言》,红色小牛皮封面,烫Art Deco风格金框,金框里用蓝、白、黑三色拼出张爱玲的旗袍倩影,内封还镶嵌一帧水彩手绘张爱玲小像,典型的Cosway装帧。书是草鹭请胡瑾做的,那应该是国内最大,也可能是唯一的精装书制作机构了。总经理俞晓群先生从前是辽宁教育和海豚出版社的老总,听说我对《流言》有兴趣,给了我很好的折扣。六年了,陆公子那本《不愧三餐》的精装本是草鹭早年的制作,看得出草莽初创,事事待兴的样子;前几年那些海豚出版社的旧版新装我买过一些,大部分翻完读完,转手送人,不甚留恋;去年年底草鹭开始琢磨设计,琢磨工艺,中文书之外又开始装帧西文书,事事升级!升级后我买的第一部书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深黑色小羊皮封面烫了半轮金月,月色下波光粼粼,封面和底封内的衬页也用棉纸装成海水,一面镶两枚便士,一面嵌新月如钩,真像徐志摩诗里写的那样:“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毛姆的精装书好像从来不多,兴许是因为他的故事够戏剧不够典雅,藏书家不屑为他奔忙。上个月我去香港看董先生,带了陈以侃翻译的《刀锋》送他,隔天董先生找出一本1944年毛姆在英国出版的初版原著回赠,还是巴斯著名装帧工坊Baytun-Riviere的真皮精装。书上没有毛姆的签名,倒有董先生自己的英文签赠:“The 1st edition of a novel by Maugham published during the war, for Steven to enjoy and to learn the value of non-attachment”,“non-attachment”这个词不好翻译,说“无依无靠”有点鲁莽,说“若即若离”或许像样。中了“毒”的人谈“若即若离”听起来有点好笑,没关系,好笑就多让人笑笑。前些日子读完赛琳娜·黑斯廷斯(Selina Hastings)写的《毛姆传》,书里说弗莱明最佩服毛姆,写完《皇家赌场》,书稿寄给毛姆先请他过目,谦卑极了。弗莱明要是知道几十年后他的初版书贵过毛姆的初版书几百上千倍,也一定觉得好笑。
手工精装的毛姆著作和毛姆的初版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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