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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位抑郁症患者出院以后……
面对精神疾病患者,我们能怎么办?
我们对抑郁症的偏见从未停止
本文节选自李兰妮《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略有删减
标题为编者所拟
出院通知书疗效一栏写着“痊愈”。
作为自愿入住、安全撤出的病人,我对精神病院有一个建议:
病人出院通知书,“疗效”之后,不宜写“痊愈”。不妨用“好转”。用词要留有余地。出院不代表满血复活。
从精神病院出院的病人,外表正常,神经极其脆弱。在医院,不与外界接触,不受负面消息刺激;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陪护,除了吃药、打针、做治疗,不用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类似真空包装的食品。而出院以后,真空不再,全方位暴露。这是一个被严重忽略的危险时期,很容易引发自杀。
出院后,有个呆傻期。分不清自己在医院还是在家里。见到邻居,人家跟我打招呼,我想不起对方是谁,住几楼,哪个学院的教授。
保姆带乐乐在校园散步。我呆头呆脑跟在乐乐后面,走路不太稳,磕磕绊绊。遇到附近小孩子蹲下来跟乐乐玩,模糊懂得是熟人家孩子,不懂得怎么打招呼,嘴巴不听使唤。脑子和心脏不同步,彼此分裂。
自卑。宅在家里,不出门见父母、弟弟。我对狗医生周乐乐很依赖,一旦找不到北,就去抱住乐乐,席地而坐。把脸埋在乐乐脖子柔软的金发里,闻着乐乐熟悉的味道。狗医生周乐乐天生懂得陪伴、安慰。我陷入沉默呆滞时,乐乐会主动过来,紧贴我趴下。毛茸茸的小脑袋依偎我,默默提醒:不要怕哈,放心,有乖乖在。
这就是医治和安慰。万物有灵。
影片《一念无明》剧照,文图无关
刚出院的精神病患者,特别需要亲友的宽容和理解。若有意外发生,特别不能承受打击。
出院几天后,得知闺蜜去世噩耗。入院前,这位闺蜜陈博士说:我等你出院噢。咱几个去云南玩。我领你们去个好地方。你不许耍赖说不去。记住,等你噢。
陈博士是评论家,上世纪九十年代她看到李兰妮的散文,便意识到内含的精神之痛。她的评论文章是:《你家在哪里?》。一语中的。
没想到,我住院的那一天,就是她骤然离世的日子。
为什么想活的人死去了,不想活的人却总不死?心魔在黑暗中嚎叫。
电休克引发的短暂失忆,越近的事越记不住。我不记得电休克过程,住院的事模模糊糊。住院之前的事,记忆不断闪现、放大。埋入心底的癌症之痛、化疗之痛爆发……我早就受够了!
启动死亡联想模式,关闸关不住。近五个月,三位亲友接连病逝。
深压在心底的阴影搅动、泛起。电休克没有抹去这样的场景——
重症室走廊,我与师嫂偶然相遇,意外得知师兄第二次中风,住进重症室隔离病房。师嫂和女儿隔着小玻璃窗朝里张望。医生说师兄病危,昏迷中。
对于国内医院ICU隔离家人的规矩,我觉得反人道。早早我就跟家人说过,我若病重,不要进ICU,不要抢救。
我对师嫂说:我婆婆也在重症室隔离,一直昏迷。我通过门外电话不断呼叫,护士说她的手动了。你们也要呼叫,他能听见。
隔离病房门外,女儿呼喊:爸爸,我和妈妈在门外,我们在陪你——爸爸——我们在这里!
师兄本是毫无生气平躺着,脸部浮肿,有些变形。这时,双脚曲了起来,被子滑落。听见了。
几天后他走了。以往抑郁爆发,师兄师嫂特操心,总是急切商量怎么设法搭救我。
同一家医院,同一个重症室病区。隔离病房里婆婆喉管插着呼吸机,昏迷。感染“超级病毒”,肝脏衰竭、肾衰竭、心脏衰竭。家属只能在门外小玻璃窗张望,不能安慰,不能交流。
重症室一天消费两万元左右。老人是参加过新四军的老革命,国家报销医药费。亲属在门外干着急。一个多月,老人孤独苦熬。
重症室医生说,病人快离世了,就在这两三天。家属要准备后事。
“求医生,我们要进去道别。”
医生说:“病人没有意识,你怎么道别?医院重症室规矩最严,我们都要按规定行事。”
我拜托医生给重症室主任带话:“医院以人为本。明天是平安夜,请求允许进病室十分钟道别。这是永别。”
重症室主任答应了请求。
平安夜。
我跟着先生,穿戴一身无菌衣裤鞋帽,消毒后走进小病室。值班女医生在一旁。先生见母亲枯瘦昏迷,眼泪涌出来,不敢哭出声。……
我在病床另一边说:妈妈,今天是平安夜。我们来跟你道别。你放心,你去天堂时,能看见你的爸爸妈妈。天国是美丽的。你在天国等着我们,我们会在天国相见的。
话未说完,女医生神色突变,轻声说:眼睛睁开了!
昏迷多日的母亲睁开了一只眼睛,看着儿子。女医生热切推我上前,说:她听见了你的声音。她在找你。
轻轻握住那只枯瘦的手,那手的大拇指动了一下。有感应,有知觉!老人眼睛微睁,目光在儿子脸上停了一秒钟。合上。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她合上眼睛面色安详。
这是平安夜。
我走出病室,握住女医生的手,诚心诚意说:谢谢你医生。谢谢你的理解和宽容。谢谢你成全。
女医生回答:我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我在重症室看到的死亡太多了。你们的道别,让我特别感动。平安夜平安。
听到这话,心里闪过念头:重症室医生会不会抑郁?谁来保护他们?
止不住想:谁来保护医生?医生也是人。他们能够指望谁?
《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年 8 月出版
……
精神病院规定,病人出院一个月,要回院复诊。主管医生要询问用药情况,调整用药,提醒注意事项。
出院的精神病人不坚持服药,很快复发,甚至出现自杀行为。年轻的病人在网上呼喊:谁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网上众多的“抑郁吧”,病人纷纷吐槽:苍天啊,显灵吧,叫医生去吃该死药。
听说,真有医生慈悲,亲自体验,试吃抗抑郁药,深感那就是毒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内疚,这位医生转行了。
精神病院做追踪问卷,问病人私自停药、不去复诊的原因。出院病人答案相似:挂号难、排队难、取药难。
外省就有一个事件,发生在山区地级市的精神病院。
某精神病人出院了,二十多岁,男性。出院一周后,服药自杀。据报道,他一次服用了二百片抗抑郁药、一百片安眠药。
人死了,亲属追责。告诉媒体,精神病院管理不严。出院一周就自杀,说明病重、危险,为什么医生允许他出院?出院记录上疗效一栏写着:痊愈。
舆论一边倒,指责医院医生。却无人关注精神病人出院后,他的具体困境,他经历过哪些事。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是引爆自杀的导火索。
街坊邻里的白眼、单位同事的毒舌、网络的伤害、亲友的高调加油,让病人如惊弓之鸟,药物副作用所耗费的勇气和忍耐见底。无人体会坚持的苦涩和无助。
精神障碍致残、疾病负担、寿命损失有个排序参考:抑郁症第一,酒精使用障碍第二,精神分裂症第三。
辱骂、诅咒、诽谤精神病患者的人,是天良丧缺、无道德底线一族。经上说:不要抱怨。伸冤在我,我必报应。要以善胜恶,近善离恶。随着精神疾病常识普及,社会道德水平提高,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少吧。
复诊。C医生长发卷曲,化了淡妆。
她问:最近怎么样?
我答:一般般。
上班了?
没有。不愿意上班。不愿意见人。
你出院太匆忙。至少要住两个月。你体质比较敏感,电休克……记忆恢复了吧?
嗯……好像快乐的事想不起来了。以前不快乐的事都想起来了。
不会吧。
我正在抑郁状态中。能不能给我加大药量?比如文拉法辛。
三片,225mg/d,已经最高剂量了。
那就增加优甲乐。
也是三片。一般人一两片。再增加……不合适。睡眠怎么样?
氯硝西泮还行。夜里醒几次。心情低落,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音乐都不想听。
加大药量。你情况特别。我按原来剂量开药,你自己掌握。
我加文拉法辛还是优甲乐?
自己掌握。
出院发现我在消瘦。
你……肿瘤医院复查了吗?
我连续五年不查,不体检。
这不行。
检不检照样是癌症病人、重度抑郁病人。前几年,每年体检完,医生都提醒我,去外科复查肿瘤。我做加强型CT昏死过两次。破罐子破摔,不查。
跟家人说了吗?
不说。生有时,死有时。命数没到,死不了。命数到了,再好的医院、医生也救不了我的命。
你很能说嘛。看来电击没有造成太大问题。
出院之后,体重由一百零二斤降到九十六斤。是抑郁,还是癌细胞转移?
找不到消瘦原因。我不忌口,不节食。从早到晚,嘴里轮流吃着巧克力糖、姜糖、棒棒糖、润喉糖、咖啡糖。喝老姜红糖茶、蜂蜜茶等糖水。是没气力,为提振精神而增加热量。
每逢癌细胞转移,或是抑郁症复发,体重会下降。正常情况下,一米六四、六五的身高,体重在五十二、五十三公斤浮动。一旦跌到四十八公斤以下,就是犯病了。二○○三年重度抑郁时我体重四十六公斤。
出现过几次类似心梗的疼痛。心脏闷痛,痛到放射性背痛、腹痛、头痛、咽痛,坐立不得,只能歪在沙发上。疼痛开始钻心、发散、蔓延,眼睛睁不开,浑身不能动。脖颈、喉头燃烧地痛。鼻子吸气吸不上来,嘴巴半张奄奄一息。脑子绞痛,痛楚直通肚脐。近乎痛得瘫痪,喉咙里一个“痛”字咯在颚上,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心里有个弱弱的声音哼:痛……痛……
这种时候,无法发出呼救声音。家人不会发现。所谓呼救,叫人帮着拿救心药放在舌下,叫人打120电话,不可能。
若非家人那时正密切关注着病人,不可能及时施救。许多心梗、猝死的人,就是这样无声地倒下。
痛到顶点接近昏厥时,肢体、躯壳似乎蒸发了。痛楚在心、喉间燃烧糊化。半小时左右,疼痛悄悄退去。大脑重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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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兰妮丨《野地灵光》丨人民文学出版社
身患重度抑郁症十余年的作家李兰妮,终于下决心住进了精神病院。
源于自救与救人的强烈意愿,李兰妮抱病阅读、参考了中西方大量相关书籍,梳理出精神疾病发生的生理、病理、心理及社会原因,书中回顾了中国建立精神病院的百年历史,提示种种有关精神疾病治疗的曲折路径及发展理念。在这片文学很难触及的领域,本书以独特的表现力与强烈的人文关怀具备了超越文学的社会价值。
既是患者又是作家,走出精神病院的李兰妮说:身处孤独绝望的人啊,你要相信,野地里,一定会有一束爱的灵光为你而来,陪你走出无人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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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件复审:王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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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当一位抑郁症患者出院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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