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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康内逝世三周年|与托纳多雷的对谈:“没有灵感这回事”

[意]埃尼奥·莫里康内、[意]朱塞佩·托纳多雷
2023-07-06 2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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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音乐家埃尼奥·莫里康内逝世三周年的日子。他在七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曾为超过500部电影电视写过配乐。他是勤奋的天才,一生大胆创新,打破边界,用音乐细诉人性,给予电影配乐这一行前所未有的职业尊严。《写一百年再停笔:托纳多雷对谈莫里康内》一书收录了电影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对莫里康内的长篇访谈,两位艺术家就配乐创作、电影拍摄与导演合作轶事、艺术作品的理解与表达、艺术学习的历程、童年经历与家庭、性格的自我剖析等方面进行了探讨。澎湃新闻经出版社授权摘发其中部分对谈内容,以表纪念。

莫里康内:如果我的音乐隐藏着什么秘密,尽可以从无声处挖掘。无声也是音乐的一种,它和声音一样重要,甚至还要更重要一些。如果你想真正了解我的音乐,那请留意那些音乐的留白与音符间的休止。每个声音都可以看作无声的停顿。佩普齐奥,我的音乐正是源于这个想法,也是站在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和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这两位音乐巨人的肩膀上出发的。

埃尼奥·莫里康内

托纳多雷:你从孩提时就与音乐结缘,这么说来,你投身音乐事业已近一个世纪。你现在还会思考自己音乐创作的灵感来源吗?

莫里康内:当然。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在想什么吗?我觉得很遗憾,没有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我的妻子玛利亚,我大多数时间与乐队和导演们一起度过,即便如此,也从未见她怪过我,直到今天她也没有任何抱怨。我常常经过客厅里的一张小桌台,上面摆放着一张照片,我总能透过它看到玛利亚年轻貌美的模样,可能是我下意识里希望她青春永驻吧。她在那张照片里颇有些狡黠,很美,这总让我想起18岁还是20岁那会儿和她见面的情形。我一直非常喜欢她。不过那时候我需要工作,就像我父亲一样,有时甚至更忙碌,从早到晚。但我父亲在家时是真的和我们在一起,而我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作。现在我和家人会花更多的时间相处,我希望这种状态能保持到100岁,希望如此吧。

托纳多雷:你为她创作过曲子吗?

莫里康内:不止一首。她可能已经忘了。《回声》就是为她写的。这是一首九人童声合唱,分三个声部,每个声部三个人,音乐很特别,歌词也是我写的。还有《洒圣水歌》,一首结构非常复杂的五重奏。

托纳多雷:是纯音乐,还是以爱情为主题的音乐呢?

莫里康内:纯音乐。我为一部电影写过一首爱情主题曲。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已经订婚了,每天早上我会搭乘公交车或地铁去玛利亚家接她上班,然后陪她工作。为了把路上的时间节省下来,我会在她的工作地附近找个咖啡店坐下来,然后喝点儿东西,在她下班前,我差不多可以为意大利广播电视公司(RAI)写上三四首歌,所以我觉得这些音乐都是写给她的。

托纳多雷:要想深入你的音乐,我们就不得不聊聊巴赫和斯特拉文斯基,对吧?

莫里康内:那是肯定的。我是在罗马音乐学院学的作曲。事实上,可以说几乎没有哪位音乐家没对我产生过影响,因为学习作曲就意味着重新梳理整个音乐史。从最初的音乐到复调音乐、现代音乐,再到斯特拉文斯基以及其他人,有些东西必然会留下痕迹,但也很难量化这个比例,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托纳多雷:巴赫是对你影响最深的音乐家吗?

莫里康内:是的,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他带给我的影响最大,另一位是几个世纪后的斯特拉文斯基,也对我的音乐起到了决定性的影响。他非凡而伟大,能跳脱出自己的作品,是一个很难用三言两语说清楚的人。巴赫也拥有同样的神力,既能创作,又能脱离自己的作品。这两位对我的影响最关键。当然,也不仅仅是他俩,譬如乔瓦尼·皮耶路易吉·达·帕莱斯特里纳、克劳迪奥·蒙特威尔第、吉罗拉莫·弗雷斯科巴尔迪,他们都很重要。

托纳多雷:那贝多芬和莫扎特呢?这些都是提到音乐家时大家最先会想到的人。

莫里康内:他们对我的影响不算大。包括海顿、舒曼、门德尔松,他们的作品对我都没有那么大影响。

托纳多雷:巴赫和斯特拉文斯基的风格是如何影响你创作的?

莫里康内:他们的音乐在我的作品中都能找到影子,从我创作歌曲时就是这样。这种影响不那么明显和固定,但它一直扎扎实实地存在,我总能感觉到。他们或许给我留下了一些混乱的线索,譬如纵向和横向的和声,也就是除了和声还有旋律。作为编曲,我深知一部作品务必要清晰、准确。所有这些还涉及让步,也就是在创作过程中,作曲家要对自己的自尊心做出一些牺牲。如果我们把这些前提和过往的一切经历结合到一起,就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这些阶段都是渐进式的,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写一百年再停笔:托纳多雷对谈莫里康内》,中信出版集团·春潮,2023年7月版

托纳多雷:如果你现在再回过头来听自己三四十年前创作的曲子,你还能辨识出那些不断进化的音乐元素吗?换句话说,你还能认出你的心路历程吗?

莫里康内:有一类作曲是独一无二的,我知道这是我自己发明的。我知道它的来历,知道我运用了纯音乐的元素。譬如十二音技法使用十二个音,但适用于调性体系,我的这种持续尝试随着时间不断完善。我听到这些就能想起过去创作的很多曲子。这种创作很复杂。现在我写起来会更容易一些,不再像大多数时候那样仅仅是纵向呈现了,我会横向去写,就像好多旋律并不是真正的旋律,而是体现了一些不具备和声引力的时值。我们以一种自由的方式使用传统的调性声音,这就是音和音的同等价值,是声音的民主。

托纳多雷:这个解释很有启发。

莫里康内:在调性音乐中,某个音会对其他音产生一定的引力,这个音会将其他音引向结尾。但我感兴趣的是:这些比较敏感的音总是保持特定的音高,相互之间也保持着一定音程。我会赋予调性音乐一些不遵循十二音体系的规则。如果我使用音阶上的七个音,在没有用尽其他六个音的情况下,我是不会重新使用第一个音的。

托纳多雷: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声音的民主”吗?

莫里康内:这是阿诺德·勋伯格对十二个音的理想化使用。在这十二个音中,没有哪个音对其他的音有吸引作用,所有的音都同等重要。在调性音乐中不是这样的,首先有主音,第一级音,它相当重要,然后还有第五级音,也就是属音,在音阶中占主导地位,比其他所有音都重要。下属音次要一些。所有的音多少都从属于第一级音和第五级音。我曾尝试重新整理这些应用在十二个音上的概念,打破它们之间的从属关系,我称之为“声音的民主”。我设法让它们平等,打破调性音乐中音与音之间的吸引与从属关系。不过这样的民主其实也要打个引号,因为我要人为打乱这些本就相互吸引的音。也就是说,我会无视它们本来的连贯性,把它们间隔开,拉长它们的间隙。我也经常在创作的非常简单的曲子里使用这种延留音。

埃尼奥·莫里康内在指挥乐队

托纳多雷:我经常会问自己:埃尼奥·莫里康内的秘诀是什么?我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还是想尝试一下。

莫里康内:与我合作的音乐发行商希望电影原声能成为公共财产,能独立于电影唱片存在,所以作曲需要考虑到这一点。我改变了将节奏韵律放在首位的创作风格,在那以前,如果没有节奏韵律,人们就不能跟着跳舞,而我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妥协,我都是在写为电影所用的音乐。我不会掉进将电影院变成舞厅的误区里。我知道很多人作曲异常看重节奏和韵律,我很少顾及这个。要说有什么秘诀,这也许就是一条,我希望音乐就是用来服务电影的,电影也能服务于音乐。这才是人们买唱片的原因。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别的答案,我愿意称之为对音乐和电影的忠诚,毫无妥协。

托纳多雷:这也是你的音乐总能征服人心的奥秘?

莫里康内:作曲家在乐谱上写下曲子,然后把这叠纸塞进抽屉,它就成为音乐了吗?不,这根本不是音乐。你只有将它交给演奏者,音乐才存在。但这也是不够的,还需要聆听者。这是一个很戏剧化的过程,是音乐这门艺术的专属形式。无数个奇迹将这几个环节串联在一起。首先是作曲家个人的所思所想创造出的奇迹,它会变成声音和休止符;然后是演奏者创造的奇迹,他需要精准还原乐谱上的内容;最后是听众带来的奇迹,他们将接收到的声音变成自己的情感与表达。聆听它的人会想: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一段旧爱、一场战争。他在这段音乐里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和往昔的吉光片羽。所有这些都印证了音乐是多么抽象。相信我,我几乎不对自己所写的东西负责,只对自己的想法和内心的声音负责。这些随后转换成人们的激情、分享与怀旧。这一切都很美,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托纳多雷:在你的作曲风格中,存在典型的莫里康内元素吗?

莫里康内:也许是有一些我才有的东西,人们在听到的时候立马就能认出是我。我认为这不只是一个元素那么简单,还有和声、低音、旋律,集合了所有的元素,譬如停顿、音值、音色、乐句的节奏。需要把这些都放到一起,来研究我的风格与特点。有时候我给电影配乐,会改变一下低音,加入固定的不协和音。我还会使用重音,改变一段旋律。

托纳多雷:你掌控旋律的习惯之一就是不借助弦乐器。你很少用弦乐器。

莫里康内:我不想在旋律上过多使用弦乐器。弦乐器是管弦乐队之母,我希望在其他规模的管弦乐作品中使用它。小提琴演奏加其他乐器伴奏,这种方式比较古老,我总是尽可能避开它。但所有这些都与灵感无关。很多人都会把这称作灵感,我想说,没有灵感这回事,只有构思旋律的方式、建构声音之间的不同对话。“不同”很重要!

托纳多雷:可是听众总觉得你的作品都是灵感的产物。

莫里康内:可笑,这都是宣传出来的。旋律是一点一点构思出来的。通常情况下,我先写一段旋律,然后我改一个音符,因为这个音符、这个重复的东西会让人受不了,不得不改一下。旋律是可以创造出来的,这没什么问题。不排除有的人会突发奇想,有些新的点子,但我还是想重复一下:旋律是一点一点构思出来的。这不是什么魔术,它自有一套逻辑。

托纳多雷:前段时间你获得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在洛杉矶的美国作曲家论坛仪式上,那个把你介绍给公众的人称你为乐曲家。

莫里康内:这就好比把我称为业余玩家一样。如果你创作了一段旋律,还需要其他人来帮你改编,或者你使用了一段很容易就能想到的旋律,但不知道怎么谱曲配乐,那你就是一个业余爱好者。被这么称呼让我觉得很无语,但那有什么办法,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接受它。

托纳多雷:一点好奇:作曲时,你似乎无法容忍传统旋律音调的专断与支配,总是试图逃离它。

莫里康内:在我的作品中,尤其是在那些给唱片和电影录制的音乐中,我觉得主旋律总是没有任何变化,不仅如此,还一直重复。七个音的组合不断循环重复,甚至为了听上去更悦耳,有些间隔、序列都是一模一样的,这让我十分受不了。我想做一些反抗,激进一点的时候我开始创作只有几个音的主旋律。我受RAI委托为米娜写的歌《如果你打电话来》,开篇就只有三个音,这三个音的出现也非常反传统,在四四拍里,重音永远不可能落在相同的音上。这是一个创新,我废除了传统音调的旋律。我在给导演莫洛·鲍罗尼尼的电影《她与他》配乐的时候曾干过一件很疯狂的事。那时候我在自我革新的路上义无反顾,想写一首只有两个音的曲子。我当然知道这样的曲子根本不存在,但我就是想试一试,听上去乐感会更好也未可知。如果想要创作一首耳熟能详、人们能传唱的作品,最好不要吝惜在曲子里加入一长串音符。不过在鲍罗尼尼这里就有点收不住了,我只写了两个音,当然时值和音调各不相同。和声显然会变化,每一个和声都会推进这段重复的旋律。一开始莫洛什么也没说,一句评论也没有。如果一个导演沉默不语,对我来说就完了,直到他冲进控制室之前我都在饱受这种静默的折磨。他进来后在纸上一阵涂鸦,画了几张哭泣的女人脸。我问他:“莫洛,你觉得怎么样?”他眼神都没从纸上挪开,直截了当地说:“一点儿也不喜欢!”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崩溃吗?你的活儿干了一大半,一个导演,尤其是像他这样好说话又充分尊重你的人跟你来这么一出,对我来说就是悲剧,彻底的悲剧。就在那一瞬间,连我都鄙视自己。我跑过去在原来的两个音上又加上一个音,这回他满意了,至少他是这么说的。然后我顺势把其他几段配乐也改了过来。10年后的一天,我们在西班牙广场见面,他跟我说:“《她与他》的配乐是你给我做的电影配乐里最好的。”我也没问他什么。

莫里康内(左)与托纳多雷(右)

托纳多雷:你最喜欢什么乐器?

莫里康内:喜欢的有很多。我在乎的是怎么用好乐器。如果演奏得好,铜管乐器中,小号的声音是非常出色的。在学习音乐之初,我的老师戈弗雷多·佩特拉西就这样指引我:铜管乐器能赋予音乐力量、表现力和夸张的效果,但没有必要利用这一点。因此可以不用铜管乐器的音色。拿单簧管来说,如果吹得不好,声音是很难听的。多少年来,我在录制音乐的时候都没用过单簧管,因为我不喜欢演奏者吹出的声音。如果有什么乐器演奏起来让我觉得失望,我就会舍掉它。在组乐队的时候我就说:“给我三根长笛、两根单簧管、一根巴松管。你们准备派谁来给我吹巴松管?”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的演奏,就不会把巴松管加进去。我就有这么一个坏毛病,只给我内心认可的音乐家演奏的乐器写曲子。譬如我就很倚赖第一小提琴手弗朗科·坦波尼,他真的是一位非常杰出的音乐家。艾达·德洛尔索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女高音歌唱家,非常聪明大气。还有钢琴家阿尔纳多·格拉乔西,他也是一位很棒的音乐家。我找来了小号手弗朗切斯科·卡塔尼亚,罗马歌剧院的首席,水平高超。我写的东西他都能吹下来,哪怕是最难最晦涩的部分。我曾经就是小号演奏家,不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普通的小号吹奏者,所以我非常清楚乐器的局限在哪里。我给《黄金三镖客》写曲子的时候就请了他。里面有五把小号声音叠加的部分,实现起来非常难。我让他分别吹奏这五个部分。在计算了那段的速度后,我加入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部分。先慢速,再加速叠加,然后减速,再整体加速。他的完成度堪称完美。相信我,那段音乐非常疯狂,他不得不连续吐音,在一秒半里吐上四次、八次。他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吐八次,并保持音色绝美。了不起。换我根本做不到。直到今天我都要感谢他们,是他们赋予我音乐所需要的张力。我这么说不是因为我和我父亲曾经是吹小号的,而是因为小号就是世界上最美的乐器之一。

托纳多雷:这么说吧,如果把你拎到行刑队前,拿枪指着你:“大师,您就坦白说到底最喜欢哪件乐器吧,不然就一枪毙了您!”你会怎么回答?

莫里康内:如果真有这样的威胁,我会说:“至少让我独自待会儿,我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你们。”嗯,也许是管风琴吧。管风琴这件乐器了不起,音色不仅与众不同,而且即便完全摆脱了演奏者的发挥,依旧悦耳动听。它的音色太动人,这种情况下,乐器不再完全受制于演奏者和音乐演绎。此外,管风琴也在圣乐和世俗音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托纳多雷:让你最动容的声音是什么?

莫里康内:我的回答也许会惊到你。我最偏爱大鼓加上铜锣的声音,铜锣就是用各种金属加工制作的铜质平板,两种声音叠加在一起无比美妙。我去定音鼓手克里斯塔里尼那儿,他会敲铜锣,我跟他说:“把大鼓和铜锣合一合。”他先是敲一下铜锣的中心,然后在表面摩挲几次,随后到边缘,大鼓伴随铜锣一起发声。我是真的着迷。低音提琴在某一刻停了下来,铜锣和大鼓的声音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厚度。在这个声音里,我感受到了世界和宇宙的深邃,以及乐队所包含的那份厚重。所以在配乐时,只要情节允许,我便会常常用到这种声音。乐队产生一种圆润而深邃的音响效果,大鼓和铜锣加在一起能赋予它更广阔的空间感。它能丰富音乐的织体,但需要在极缓慢的节奏下进行。

托纳多雷:有什么乐器是你从来都不想用的吗?

莫里康内:我从来都不会局限在一种乐器上,不过有些我确实用得少。低音巴松我几乎不用,要用也是在模拟滑稽场景的情况下。

    责任编辑:臧继贤
    图片编辑:张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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