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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 | 转专业学生:“风光”之下,痛苦裹挟
“没想到我们转专业的(学生)居然也能得到关注。”面对《新窗报》的采访邀约,柯欣惊讶道。在她既往的印象里,申请转专业的学生毕竟是少数,学生转专业的经历也鲜少为人所知。
“我就是想学英语,我就是一心凭着自己的热爱转过来的。”回忆大学生涯,转专业是柯欣最勇敢的一次决定。然而在敢于追逐热爱的“风光”背后,痛苦和崩溃却包裹着她。需要补修的课程“塞到周末都塞不下”,期末备考时要一头扎进十几门考试的漩涡中。
层层剥开学生转专业的经历,随之暴露出的,是转专业机制评估学生水平的困难以及学生转专业后续的选课补课无法保障的问题。
来到大学生涯的最后,在转专业赛道上走了不少弯路的他们,有的继续留下,有的选择离场。相同的是,他们的脚步并未停下,一步步地朝着新规划的未来前行。
文字 | 陈婉珩 刘怡萍 林钰清
作者 | 陈婉珩 刘怡萍 林钰清
采访 | 陈婉珩 林钰清 刘怡萍
审稿 | 林钰清
责编 | 黎藜 陈乐瑶
被兴趣和热爱筑高的期待
兴趣和热爱,是多数学生转专业的第一动力。
柯欣就读于柳州一所师范院校的英语师范专业。大三在读的她回忆起转专业的原因,只有一句话:“我就是想学英语,我就是一心凭着自己的热爱转过来的。”即将本科毕业于榕城某所一本院校的张新绮觉得,转入思想政治教育(师范)专业,是因为“有底气”:在高中政治老师的教导下,她的政治成绩十分拔尖。李讯易目前在苏州一所理工科大学就读计算机专业,他原来读的专业是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大一时,浏览了网络上一些关于计算机专业的信息后,李讯易得出了一个结论:比起机械自动化专业,自己可能对计算机会比较感兴趣一点。被问及转专业的第二选择时,他直白地说:“我不知道,我当时就想‘all in(全部投入)’计算机。”
兴趣和热爱推动着他们去转专业,让转专业的起点闪烁着朴素而又热忱的莹光。在敲开转专业的大门之前,他们对门内通往的世界十分憧憬。
柯欣告诉自己:“(读师范专业)再怎么说,至少能当个英语老师。”张新绮想象着站在讲台上的自己:作为一名优秀的思政老师,会上一堂完美的公开课。李讯易的专业信息世界已经被计算机的幻想泡沫包围:“网上当时的舆论环境就是,计算机就是神,是个人都能拿高薪。”
怀抱着对未来的美好期待,他们踏上了转专业的赛道。却不曾想,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想象中美好的学习生活,而是一个个令人崩溃的时刻。
((图源Freepik)
最重要的是绩点
转专业的流程并不复杂:在大一或大二的第二学期期末,学生在校教务处提交绩点等相关资料进行申请,之后再通过转入专业所属学院的笔试和面试或是只有面试的考核,便可以在下一学期转入申请的专业。
(以中山大学2019年本科生转专业工作通知为例)
张新绮的转专业申请中,绩点是最重要的考核标准。和张新绮一同申请转入思政(师范)专业的有三十几个人,最后录取了二十多个人,其余被筛选的学生是因为“绩点都很低”。
据李讯易那一年转专业的文件显示,只有大一上学期数学和英语的总分成绩排在原专业申转的前五名的学生,才能成功转入计算机专业。
相比于最重要的绩点,面试在转专业考核中则显得随意。
张新绮转专业的考核只有绩点和面试。回想起那场面试,张新绮第一评价是“这就是一个很随意的面试”。负责面试的老师让她用英语做自我介绍。毫无准备的张新绮“说了两句特别简单的英语应对一下”。李讯易的面试是“几乎不筛选”的等额面试:进入面试的人数名额等于计划录取人数名额。“开玩笑地说,不打老师就能进。”李讯易说道。
绩点成为了转专业考核的第一指标。看似标准单一,李讯易却提出了不同看法:不同专业学生的课程并不完全相同,当不同专业的学生要转入同一个专业时,除了统一的绩点外,几乎没有评估学生能力的统一指标。
根据教育部2017年修订的《普通高等学校学生管理规定》,学校应当制定学生转专业的具体办法,建立公平、公正的标准和程序,健全公示制度。李讯易认同转专业考核绩点的合理性,只有这样才能统一学生间的考核标准。将学生的能力转化成更直观的绩点,这样能够更好地保证学生转专业竞争的公平性。
即便是师兄口中“不筛人”的等额面试,初次转专业的李讯易还是为自己能否被录取捏了把汗。
面试时被问及转专业的原因,李讯易表现了对原专业的不感兴趣,当时还“挨老师批了”,李讯易回忆道,“老师觉得我转(专业)完全不是因为热爱计算机,而是对原专业不感兴趣才转的。”
以绩点为第一依据的考核标准,似乎也不能满足老师对转入学生的期盼。可是“如果不考核绩点的话,那应该考核什么呢?”张新绮提出了疑问,却又很快回答自己“我也不知道”。什么考核标准才能选拔出真正热爱这个专业的学生呢?似乎难以言明。
“我那时候是真崩溃”
经过转专业选拔后,成功转专业的同学,除了要面对新学期全新的专业课程,还有大量需要补修的大一课程。
提到补修课程,李讯易和柯欣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字—“塞”。
李讯易回忆:“那个时候的课基本就是塞得满满的。”柯欣形容自己当时补课数量之多,“塞到周末都塞不下”。大二整整一年,从周一到周五,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柯欣都得泡在教室里上课。“大二(的时候)教室就是家”,柯欣无奈道。
(柯欣大二下学期的课表)
谈到补修课程的内容,柯欣的评价是:“很多课都是‘水课’,基本上没有什么用。” 对她来说,补修课的考核也只是“靠期末前面几天抱佛脚就过”——这样的补课让柯欣感到失落。
不过,在张新绮看来,大一的课好好学,是可以学到东西的。真正的无奈之处在于“是真的没有时间再去听大一的课了”。应对考核,她使出的招式就是快速记忆,“我只能采取这种速成的办法,然后通过期末考试。”
对于转专业学生而言,补修的课程更多是象征着一个个“毕业导向”的学分。张新绮坦白道:“补大一的课只是为了能让我毕业,如果我不补这些大一的课,学分不够我毕不了业。”补课更重要的意义是学习知识还是获得学分?李讯易的回答很肯定:“那必须是(获得)学分。”
繁忙的补课日常中,偶尔还会出现冲突选课的插曲。当该学期要上的课和要补的课出现课程时间相撞的情况时,学生可以申请冲突选课:在选课系统里将两门课都选上去。
但是现实中学生无法同时上两门课。据李讯易所知,很多人解决冲突的办法就是“只去一个老师的课,然后祈祷另一个老师不会点名。”张新绮解决课程冲突则没有太多顾虑。她的老师都遇到过学生冲突选课的情况,一般会对这种情况表示理解。而老师的要求也很简单,“只要你到时候来参加期中和期末考试就可以”。
冲突选课的矛盾点在于“有一门基本不上的课,但是最后考试还得考好。”冲突之下,学生考试没考好的情况自然也是存在的。李讯易记得,当时大二就有学生因为冲突选课挂科了,不过挂科的人也就一两个。
熬过了繁忙的补课日常,就迎来了痛苦的期末周。转专业学生由于补修课程,期末考试总要比其他正常上课的学生多考几门课。十天里考了九门课,让李讯易直呼“要死啦”。
最痛苦的一次期末周,张新绮要考十五门课。她还记得那两场几乎无缝衔接的考试,上午十一点多考完,迅速用完午饭后,她立刻赶去图书馆背了两个多小时的书,再赶往下一场考试。“我那时候是真崩溃”,张新绮无奈道。
面对这么多门课的考核,张新绮的经验是要提前准备。大二时第一次经历十几门课的期末周,她感叹道“真的是太可怕了”。张新绮吸取了教训,在之后的期末周里,她会提前半个月复习。
她复习周的作息安排得密密当当,每天早上七点起床,八点不到就坐在了图书馆,一直学到晚上十点——图书馆闭馆时间。中途除了吃饭,她会一直待在图书馆里。张新绮的一天复习基本都在背书,她喜欢边走边背。有的时候背累了,她会抬起头,看身边那些来来往往朝气蓬勃的路人,感慨自己“灰头土脸的”。
因为学校经常提前放假,柯欣的期末复习时间常常被挤压。没有复习周的她,只能选择熬夜复习。到了期末周,她往往要学到晚上两三点才去睡觉。凌晨复习早上的考试,上午考完回来后,继续看书复习,这样的状态要重复循环七天,直至十几门课考完。每天的“通宵赶”,让柯欣感觉“那几天走在路上都差点昏倒”。
(柯欣考完试发的朋友圈)
逐渐习惯了繁忙的学业后,他们对未来依然抱有乐观态度。
“我觉得既然是自己的选择,那就一条路走呗。没有回头路了,坚定地走呗。”张新绮说道。对于柯欣来说,有好朋友一起,坚定地为自己选的路奋斗,“什么后悔什么困难都抛到脑后了。”计算机专业的李讯易说:“痛并快乐着。”曾经坚定的美好想法,却在临近毕业时开始动摇。
踩空的梦想
明明是在一步一步往前走,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了?“不合理的课程安排、同时“撞车”的选课冲突给他们增加了大量不合理的琐事,这些事情渐渐的消磨着他们的兴趣。
曾经把英语专业看成自己信仰的柯欣,现在仔细回想起来也觉得:“对这个专业的热爱已经完全没有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转专业就意味着要放弃原专业取得的成绩,投身到另一个全新的学习领域。
对柯欣而言,转专业就像围城,没进去的时候凭着满腔热爱想进去,真正进去了又被(大量随之而来的琐事)消磨得想出来。曾经她自信自己能在兴趣领域做出一番事业,但是转专业后,才发现新的世界与自己想的“太不一样了”。
与管理学相比英语专业考研考公压力更大,只靠兴趣或许不一定是一个理智的决定。从文理兼修的管理学转到纯文科的柯欣回想三年来的一地鸡毛,感慨道“ 本来路子是挺宽的,我越走越窄了。”
(柯欣和朋友的聊天截图)
转专业的学生很快意识到,大量的补修课程,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的无效劳动,其中甚至还有名称不同,但授课内容都差不多的课程。
张新绮转后专业的管理学课程可以用大一原专业的管理学课程替代,尽管课程内容大差不差。付出了更多努力,却难以学到真正立足的本领,进入到大三的实习阶段,他们的无力感越来越大。
“不能说课堂的东西完全没用到,但是要用到的,在学校是没有学的。” 李讯易说道。不管是切身体会还是网络信息都在向李讯易证明——“事实就是如此”。
除了课程内容安排有重复赘余的部分这个问题,还有课程安排与社会需要脱节的问题。英语专业的柯欣在大二时候还计划着:反正自己是英语师范专业,把专四过了,教资考了,最起码也能当个英语老师。但到了大三,她才发现英语老师的市场变得越来越饱和,自己学习知识,到最后却连一个饭碗都不一定可以换到。
思政专业的张新绮起初规划是当一名老师,却逐渐发现自己很少有上台讲课的机会,授课内容理论性较强,她说道:“到真正(站在)讲台上(才发现),实际上我们学的这些理论,是(与现实)脱节的。”
知识必不可少,但知道如何使用才是关键。转专业学生与其他学生相比牺牲了更多课外时间,奔波于上课考试,最后却难见成效。比起学业压力大,课程安排不合理的打击,理想与现实脱节,无法学以致用的打击才最让他们难以接受。
其实这不止是转专业学生的困扰和打击之处,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没办法学以致用也是他们怀疑自己能力和水平的原因。
即便没有选择转专业,大部分学生在实习阶段也难逃类似的困惑与迷茫。
由世界教育创新峰会(后文简称WISE)和全球知名调研咨询公司盖洛普联合开展的“让教育与现实接轨”的调查显示,来自149个国家的1550名WISE专家代表中,只有四成专家认为,其所在国的高校已经为学生顺利就业做好了充分准备。六成专家认为,高等教育机构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未能为学生提供工作实践或实习机会。
后悔与否,都要继续向前走
经历了不合理的补课安排,痛苦的期末周,与想象中不一样的现实,他们有过迷茫与后悔,可走到现在,不管是否后悔转专业,都不得不面临抉择——继续深造还是选择就业?
从大二开始就有了就业想法的李讯易,为了获得更多实践经验,他不断地实习,积累了不少经验,在简历上留下了强有力的竞争资本,在大三下学期,他成功拿到了大厂实习的offer。
充分认识到英语专业的竞争激烈,柯欣选择“退潮”。她已经购买了管理学的考研复习资料,着手准备跨专业考研。她想要努力转回管理赛道,为自己的后悔“买单”。柯欣准备考研的同时,也在备考中小学教资:她害怕自己考不上,为此要提前准备退路。
思政专业的张新绮有了非常多实习经历,关于未来,她仍坚定理想:当一名好老师,完成教书育人的任务。尽管在实习中体验到所学难以致用的无奈,她仍选择继续深造,考上本校的研究生来提升自己的思政专业知识能力,朝着自己规划的方向一步一步迈进。
(张新绮考研上岸通知)
在转专业这条赛道上,有的人选择留下,有的人狼狈离场。
柯欣为自己的三年画上了“遗憾”的句号:"没有继续我大一专业的学习,是一种遗憾吧。”她这三年似乎是一场往返跑:从管理学转专业到英语,又决定考研回管理学。
李讯易说:“我转专业应该不会后悔吧,反正比起原来肯定是更感兴趣”。能够进入到被网络舆论捧为“神”的计算机专业,也拿到了满意的工作机会,他心满意足地说道:“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走。”
张新绮成功考研上岸,离梦想中的讲台更近了一步。在回望与挣扎中,他们做出补偿或延续当年转专业的决定,这次不管会不会后悔,他们都要积极前行,马不停蹄地赶往人生的下一阶段。
(图源:日剧«高考灰姑娘»)
本文出现人名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普通高等学校管理规定》,2017年修订版本,
http://www.moe.gov.cn/srcsite/A02/s5911/moe_621/201511/t20151119_220038.html
世界教育创新峰会(WISE),《让教育与现实接轨—WISE 2015 年教育和就业市场调研》,2015
ch_inside-survey_201512_1.pdf (wise-qatar.org)
原标题:《深度 | 转专业学生:“风光”之下,痛苦裹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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