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布西耶《走向新建筑》百年：重看其对建筑的意义

勒·柯布西耶（1887年10月6日－1965年8月27日），法国建筑师、都市计划家、作家、画家，是20世纪最重要的建筑师之一，是现代建筑运动的激进分子和主将，被称为“现代建筑的旗手”。他提倡建筑的革新，走平民化、工业化、功能化的道路，提倡相应的新的建筑美学，并撰写了相关论文。1923年，他将这些论汇集成《走向新建筑》一书，成为了现代建筑民主和科学化的最有力的宣言，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

今年是《走向新建筑》出版100周年。近日，建筑评论家罗文·摩尔（Rowan Moore）特邀包括弗兰克·盖里、雅克·赫尔佐格、雷姆·库哈斯等在内的近10位建筑师及设计师们谈及了这位伟大且具有争议的建筑师对当下，及他们各自的影响。

勒·柯布西耶

自维特鲁威（Vitruvius）在罗马皇帝奥古斯都统治时期写下《建筑学》（De Architectura）后，勒·柯布西耶的《走向新建筑》（Vers Une Architecture）无疑是关于建筑设计的最有影响力的著作。这一著作是现代主义的宣言，主张将机器、工程、美学应用到建筑设计中。同时，《走向新建筑》也宣传了其作者，使柯布西耶这位在瑞士出生的法国建筑师成为一个独特的人，带领人们走向新世界。

柯布西耶对建筑的影响就如同毕加索对绘画界的影响一样，他那伟大且自负的创造力改变了建筑这一学科。他的建筑激发了人们的钦佩及虔诚之情。当然，他也为此受到过猛烈抨击，被人认为是一个机械主义狂热者，他的思维激发出了并不人道的塔楼和混凝土丛林。

柯布西耶著作《走向新建筑》

1923年，柯布西耶的著作《走向新建筑》出版，如今已有100年了。该书的部分内容基于他此前撰写的文章，使用了引人注目的照片、测量图和草图，他将汽车和飞机的图像与帕台农神庙和圣母院大教堂放在一起。柯布西耶提出了名为“建筑新五点”的设计原则，例如，建筑的主要层离开地面，独特支柱使一楼挑空，这样地面就可以不受干扰。书中包含了许多令人产生共鸣的观点，最著名的是“住宅是居住的机器”。柯布西耶还提出了建设城市的新方法：60层的塔楼坐落在广阔的花园和运动场中，由多车道的高速公路提供服务；以及多层“别墅公寓”确保每个家庭都拥有自己的花园。

柯布西耶也将他的建筑理论付诸了实践，他在巴黎及周边地区建造了一系列私人住宅，包括1931年完成的萨沃伊别墅，那是一个白色的水平矩形。在他职业生涯后期，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他打破了对简洁线条和原始形状的执着，开始探索粗糙的混凝土和石雕，以及自由曲线形式，在法国东部设计了朗香教堂（Notre-Dame du Haut ）。

柯布西耶设计的朗香教堂

柯布西耶自宅，莫利特公寓

在战后时期，柯布西耶设计了马赛公寓（Unité d’Habitation），那是一栋不朽的公寓大楼，将关于大众住房的思考付诸了实践。还有贾奥尔住宅（Maisons Jaoul），那是巴黎郊区的房子，用砖块和瓷砖形成的拱顶房屋。他设计的拉图雷特修道院（monastery of La Tourette ）是一个沉思的社区，坐落在里昂附近的一个斜坡上，阴暗的教堂被阵阵光线冲破。在印度，他受印度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Jawaharlal Nehru）之邀，设计了昌迪加尔的主要行政建筑，并协助进行了整个城市的规划。

黑框眼镜、优雅领结是柯布西耶标志性打扮

这些建筑有时与《走向新建筑》中的理念相矛盾，但仍然实现了对建筑的定义，即“在光下汇聚成的华丽的体量游戏”。在那之后，出现了无数的柯布西耶模仿者。到现在，《走向新建筑》已出版了100年，这本关乎未来的著作已成为了历史。那么，柯布西耶及其著作对当下的建筑师意味着什么？柯布西耶及其著作又在哪些方面与当下仍然有关联？

英国《卫报》的建筑评论家罗文·摩尔（Rowan Moore）特意邀请了包括弗兰克·盖里、雅克·赫尔佐格、雷姆·库哈斯等在内的近10位建筑师及设计师们谈及了这位伟大且具有争议的建筑师对当下，及他们各自的影响。

弗兰克·盖里（著名解构主义建筑师，曾设计毕尔巴鄂古根海姆美术馆、洛杉矶迪士尼音乐厅等）：

弗兰克·盖里

朗香教堂在我的内心中，也在我的脑海中。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建筑。柯布西耶将建筑与人及自然联系在一起。它有一种自由，从建筑的所有常规的几何图形中释放出来。它就像一幅草图，像绘画，像艺术。没有任何东西能像它一样，没有任何东西能接近它。我自己的建筑作品也办不到。

我想，如果没有柯布西耶，我就不会以现在的创作方式来完成我的作品。我并没有刻意去追随他，但不管怎样，他就像毕加索对于绘画那样，影响了我们所有人。他也像德库宁那样，打开了一扇可能性的大门。你知道的，后现代主义者，他们一起进入了另一个“兔子洞”。

柯布西耶设计的朗香教堂

朗香教堂内部

当我还在学生时代时，我去了拉图雷特旅游。那真是不可思议。进入那个教堂，以及其所在的地理位置，是非常有力量的。后来，我去了巴黎，看到了贾奥尔住宅，那也是我非常喜欢的建筑项目。我还参观了马赛公寓，尽管事后看来我并不想居住在那样的建筑中，但当时我是非常兴奋的。

但是，我无法深入到他的写作中，他对城市建设的书写对我来说太死板了。哈佛大学有一些他的绘画作品，也非常平淡，有点令人失望。总之，我们爱柯布西耶。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朗香教堂

凯特·麦金托什（她以其在社会住房方面开创性、持续性的贡献而闻名）：

凯特·麦金托什

在我20岁，也就是大学第二年时，我在学院图书馆里看到了柯布西耶的书籍。我是在同学们的鼓励下去看这些书的。我发现柯布西耶的演讲很有启发性，而他那看似很自发的草图也很有吸引力。即使如此，我还是对他对轮船、飞机和汽车的痴迷有一种隐隐的怀疑，因为车辆不需要以任何方式与任何环境背景相联系。在我看来，最成功的建筑是针对现场的。

在进入这个领域后，我变得更加挑剔了。如果你认为他的想法是升高建筑物，让花园延伸到住宅的下层，那就显然是无稽之谈了。因为没有雨水和阳光就不可能有花园。从象征意义上讲，你可以把他的独特支柱挑高楼层的思考看作是一种将建筑与地面分离的装置，是对地球的依赖性的否定，是对自然支配下的维权。

柯布西耶设计的贾奥尔住宅

柯布西耶的城市规划是完全依赖汽车的，也就是说这是建立在对无限且廉价的能源的假设上的。这是一个谬论。但在《走向新建筑》出版的50年后，它才真正突破了像我这样的建筑师的意识。现在，我们与自然的关系也是我们所面临关于生存的挑战。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贾奥尔住宅

丹尼斯·斯科特·布朗（后现代建筑先驱，她与已故的丈夫罗伯特·文丘里（普利兹克奖得主）里一起设计了伦敦国家美术馆扩建的塞恩斯伯里裙楼）：

丹尼斯（右）与文丘里

我母亲学的是建筑，她是柯布西耶的追随者。她雇了一个叫诺曼·汉森的建筑师，后者也受到了柯布西耶的启发。我在约翰内斯堡一个非常现代的柯布西耶式的住宅中长大。那里有一个螺旋形的楼梯，虽然没有阁楼是有点遗憾，但我们可以在一个完整的平屋顶上玩。那里有很棒的窗户和舷窗，光线投射在东面的墙上，随着太阳的下降，光线会从圆变成椭圆。

我喜欢柯布西耶设计的房子，我喜欢朗香教堂。柯布西耶将光线引入教堂以获得宗教感的方式是令人钦佩的。我也钦佩他设计的马赛公寓，因为建筑的细节是周到的。

柯布西耶设计的萨伏伊别墅

但我不认为柯布西耶了解城市的运作方式。他看到纽约并说街道是直的时候，他的头脑是清晰的。我很喜欢这句话。但当他说到一切都必须是矩形的时候，那明显是错的。他不知道如何将东西与东西联系起来，他不知道城市系统如何运作。柯布西耶写道，欧洲的城市是由驴子建造的——街道的形状是围绕驴子的足迹建起来的。他侮辱了驴子，说它们很懒，没有直走。但是驴子走的路是有意义的，比如，它们绕过了地面上隆起的地方，而不是越过它，这也才使我们有了可爱的古老城市地图。柯布西耶是一个功能主义者。但他后来也有一个弱点，他喜欢美的东西。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朗香教堂、萨伏伊别墅

贾登·阿里（JA建筑师事务所负责人。V&A博物馆“时尚男性”展览设计师，威尼斯建筑双年展英国馆联合策展人）：

我和我的搭档、艺术家洛蒂·桑纳（Lotty Sanna）一起制作了一部电影，名为《生活的机器》。这部影片比较了马赛公寓的理想化现代主义美学，以及与马赛海滩上的人们的多样性的现实生活，以及卡戴珊的家庭生活。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所做的是“我这样做”，并对这种自我表达进行了确定，寻找一套规则，以便在以后的生活中可以打破它们。

柯布西耶设计的马赛公寓

马赛公寓

我住在伦敦的巴比肯（Barbican），这一地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的是柯布西耶的启发。但是，令人气愤的是，你有时会觉得你生活在别人的视野中。我住在的是一个巴比肯版本的马赛公寓中，这是一个经典的战后住宅，有12楼层高。从街道到你的家门口的这段旅程就像地狱一样，有政府的停车场，有你随时可能踩到的不知名物体或粪便，这里没有空间的诗意。我批评的不是原作，而是那些廉价的模仿品。

我认为在当下，我们有一种现代主义情绪。我们从一些文献中获得信息，而那个文献很明显可以追溯到柯布西耶。当然，现在我们不会再去搅和它。我总是倾向于某种形式的折中主义和多样性，而不是同质化。这也是为什么我认为柯布西耶后期的作品非常有趣，他说他已经受够了给自己上枷锁。那不是生活的方式。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马赛公寓

格拉夫顿建筑事务所（该事务所由普利兹克奖得主伊冯·法雷尔(Yvonne Farrell)和谢莉·麦克纳马拉(Shelley McNamara)领导，代表项目包括伦敦经济学院的马歇尔大楼）：

伊冯·法雷尔与谢莉·麦克纳马拉

谢莉·麦克纳马拉：柯布西耶被指责为非人文主义者，但在《走向新建筑》中，他是有感情和情绪的。他对帕台农神庙有非凡的描述，对暴力与温柔的结合，对美丽事物的残酷性以及诗意的描述，都是惊人的。

伊冯·法雷尔：《走向新建筑》中有梦幻般的照片和图像，还有一些文字，把你带回到童谣中。“建筑是在光线中汇集的体积的巧妙、正确和宏伟的游戏。”“住宅是居住的机器”这些语句就像T恤衫上的标语。作为学生，这些语句教导了我们。

柯布西耶，梵蒂冈大教堂与城墙，铅笔水彩

柯布西耶，佛罗伦萨洗礼堂内部，铅笔与钢笔水彩

谢莉·麦克纳马拉：我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把罗马的教训和当代汽车结合起来。我可能耗尽了自己的建筑生涯来理解古代和当代间的联系。但柯布西耶把它们结合起来了。

伊冯·法雷尔：有一张他设计的房屋的老照片，它看起来很现代，而前面的汽车看起来很老式。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就，它是永恒的。

谢莉·麦克纳马拉：柯布西耶似乎了解人们如何能够生活在一起。他没有设计空中的盒子，而是设计了有社区生活和悬空花园的虚拟村庄。他认为每个公寓都应该像一个别墅。他为集体生活创造了令人惊讶的东西。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伊冯·法雷尔：朗香教堂；谢莉·麦克纳马拉： 昌迪加尔的议会大厦

雅克·赫尔佐格（普利兹克奖得主，曾设计伦敦泰特现代美术馆、北京奥运会体育场“鸟巢”）：

雅克·赫尔佐格

柯布西耶是一个有灵感的人，在他的后期阶段，他做了更多了不起的建筑。但是，他也写了一些非常可怕的、种族主义的文字。我不认为年轻一代还有谁能从他的书中得到启发。我总是从艺术家的思维中得到更多的启发，因为这些艺术更多是概念性的，而不是风格化的。

一本书可以作为作者的武器，表达并传播作者的观点，这可以是相当有效，相当有力量的，但早晚也会失去它的力量和效力。我认为，建筑师一般都会被遗忘，但他们的一些作品一旦被人参观，就会保持其重要性和启发性。

柯布西耶与他的画作

柯布西耶与他的雕塑

当你读到《走向新建筑》和看他的一些城市建设建议时，那确实高估他了。我很欣赏他设计的朗香教堂和拉图雷特修道院，在我看来那是非常重要的“雕塑作品”。我不太欣赏他的绘画。我也不认为一个人能真正在多个领域都做到高水平。这在16世纪也许是可能的，但对于今天的人来说，我要怀疑这一点。在许多现代主义者的作品中，我所怀念的是一种怀疑的感觉，这与现代主义的破坏和建立新的东西有关。这就像一种意识形态。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朗香教堂

亚斯敏·拉里（巴基斯坦首位女建筑师，因在巴基斯坦灾区的救援工作而获2023年英国皇家建筑金奖）：

柯布西耶去了印度，在那里得到了建立一个新首都的机会。我是在那个后殖民时期成长起来的人。当柯布西耶被邀请到昌迪加尔时，我认为他在那里做的事情很了不起。他创造的东西对印度来说仍然是陌生的形式，就结构的大小或混凝土的使用而言，印度人从来没有建造过这样的东西。

柯布西耶设计的印度昌迪加尔议会大厦

印度昌迪加尔，由柯布西耶设计的“开掌纪念碑”

印度建筑师跟随着柯布西耶，并找到了一条新的，表达自我的道路。而在巴基斯坦，则没有像柯布西耶这样的巨人加入到相关工作，所以我们挣扎了很久。

对我来说，柯布西耶的优点在于他对形式和空间的创造性发挥，他在印度开辟了另一种空间特征，这种空间特征和当地的寺庙空间不同。我认为空间的重要性是无孔不入的。你需要以不同的方式使用它，这也确实是建筑的本质。我在社区做的设计是最低限度的住宿，最低限度的成本，所以当你要把人们聚在一起，并提高他们的居住质量时，这就和他们的空间有关。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朗香教堂

雷姆·库哈斯（大都会建筑事务所创始人，普利兹克奖得主，代表项目包括北京中央电视台总部和中国台北表演艺术中心）：

雷姆·库哈斯

当我还是少年时，我去了参观了1958年的布鲁塞尔世界博览会，看到了柯布西耶与作曲家伊安尼斯·色纳基斯为飞利浦公司设计的展馆Poème Électronique。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表现主义空间，内部有着奇妙的电子配乐。这种组合是对预期的建筑空间和经验的神奇转变。当我还是一名记者的时候（大概20来岁），我采访了柯布西耶。这并不是说那时形成了一个很好的对话，当时他已经老了，有点颓废了。但毕竟我见到了他，和他交谈了。

比起文字，我更关心的是作品。柯布西耶的写作是过度的劝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一本如此明目张胆的书，使用的修辞方法也并不微妙，却能够在100年前发挥着重要作用。这是一本极其复杂的大杂烩，有不同偏好和主题。他也许是在自言自语，是在确定一个对他很重要的参考领域。因此，在这种方式下，这一著作也使得其作品更容易令人理解。

柯布西耶设计的巴黎大学城瑞士馆

柯布西耶油画《 手风琴、玻璃水瓶与咖啡壶》

我曾将他的城市计划描述为对已经存在的纽约市的一种嫉妒。另一方面，他的著作可能是为了论战性，而非为了现实世界。作为论战，这些文字是非常成功的，但也最终对建筑事业造成了巨大损害。这些观点是如此离谱，为无数唯利是图和没有创造力的作者提供了托词。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无

亚当·纳撒尼尔·富尔曼（设计师、艺术家，曾接受建筑学训练）：

我认为柯布西耶可能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建筑师，这一点是从艺术家的角度来评判的，而非作为一个城市思想家或评论家。作为一个空间的艺术家，我从来没有看过能与他媲美的大师级作品。当我还是学生时，我们就被带去参观他的作品。我想我感动了好多次。这些作品是魅力四射的，对颜色的运用是鼓舞人心的，碧昂斯应该在这些楼梯和斜坡上行走。人们认为这些作品都是白色的，但并不是。它们给了我动力，让我对色彩的使用充满信心。

柯布西耶设计的拉图雷特修道院

但是，我必须在我的脑海中把所有这些作品与他可笑的轰动理论区分开来。《走向新建筑》使用了一种简洁、干净和高效的语言，这种语言倾向于抹去一切差异性。在他的时代，这些差异往往被赋予到异国他乡的人，或是妇女、同性恋身上，认为这些人是肤浅，愚蠢的，而他是“科学的”，而“你不是”。这是宣传，是建立声誉，建立影响力，也产生了可怕的后果。但他没有遵守自己书写的规则，他是艺术家，他囚禁了他人，让自己自由了。

最爱的柯布西耶作品：拉图雷特修道院

（本文编译自《卫报》，作者Rowan Moore系建筑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