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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拉斯 | 除了智慧,没有幸福可言

2023-07-05 16: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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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智慧,没有幸福可言。

我独自一人生活了有十多年了,是我曾经拥有的最丰盈的生活。”

——杜拉斯

▲ 玛格丽特·杜拉斯

我过去常想人与人之间教育的差异,气候的差异,地理上的差异,年轻人和成人们。我想象生在印度支那和生在佛兰德斯的区别,出生在一个受过不公正的待遇、远离精神的土著学校女教师的家庭,和出生在一个富有却没心没肺、只想着他的钱财的男人家中的区别。我相信这些差别,除了这些差别我从来没想过别的。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东西了。

对接踵而来的一代代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好推荐的了,除了纯粹的智力,既没有时代的结构又没有形势的支持。什么也不能填满他们的心灵,精神不能,政治也不能,于是他们感到自己被抛弃了,他们选择了经济和社会的浪漫悲观主义,要么是体育,要么是一种毫无天分可言、引起丑闻巷议的文学。但智力,他们回避的倒是更多。这是可怕的、烧毁的大陆,那儿什么也没有,人们并不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派得上用场。没有什么是值得去学,值得一看的。所有的前因后果都消隐了。所有的相互关系。我们要么聪明到接近不可思议,要么就不是聪明。

我认为当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位苍老的妇人了。我读《圣经》、马克思,还读一点克尔凯郭尔、帕斯卡、斯宾诺莎,但不读黑格尔,也不读萨特。我就在那儿,很自觉地,我想学习,我相信我们可以学习,我用了诸如经验、生活之类的词语。我相信可以从比我们年长的人,从自然界,从我们认识的事物、我们阅读的书中学习。

就是看《圣经》的时候我不再学习了。我们浪费了很多时间。我再也不相信任何东西了。我们阅读一本书,我们就成了那本书,没有和写书的作者这个主体有什么联系。你看《劳儿之劫》,你就成了劳儿·V.斯泰因,你成了她,却和我毫不相干。我在其间什么也不是,彻底结束了。是我创作了它。名字将继续存在,这就是一切。我将为这种无名去死,为作者死去。我为写作而死。写作并不能帮助我多活一秒钟。有助于存在的就是此时此刻,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没有任何别的概念。没有很近的、即刻的计划。即使过了一百年,《劳儿之劫》依然是一部古典作品,这与我毫不相干。人们认为“在身后留下什么东西”会有助于个人的永恒,这真是不可思议。真切、可怕的需要就是过日子。是全人类的绝望。绝望有它的“理由”。如果生是死的起源,那么逃避死亡又有何益?人们编造了众神、诗歌和自杀,这真是可憎。但知道这一切都是些陷阱,人们可以活得更好。

要是到了2050年人们还在看《劳儿之劫》,我会死得更安心。唯一反对死亡的药方就是自杀。

▲ 童年时期的玛格丽特·杜拉斯

问题——我曾经说过,我还要重提——就是如何填满生命的时间。最好是去填满它而不是不去填满它,因为忙碌中,有时会在这些迷人的时刻,人们忘记了死亡,忘记有限,忘记逝水流年。生活使生命无限。怎样才能说服自己?那么最好就是不要再做我现在所做的事:写作。最好就是无为。要是我们真能换点别的干干,比如无所事事,也许最好就是无所事事。但不要相信人们的所作所为会对死期大限有什么影响。死亡的观念在整个的一生,牛、马、人、傻瓜、天才身上都时刻存在,对无法永恒,注定要韶华逝尽的绝对的恐惧。为什么要害怕、畏惧死亡呢?现在的时尚就是否认死亡。去反对人类原先接受的死亡教育。不——死。

在广岛的残疾人中有那么一个人,他无法入睡,两年来他没睡过觉,他因无法入睡最终死去,但两年快结束的时候,他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他看着前来看望他的儿女却一点也认不出他们了。他的心脏一直跳动着,时不时地他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一点也不能动了。他一句话也不能说了。他胖了许多,他成了一堆只有眼皮还会间歇跳动的肉冻。大家知道眼皮这样子跳是睡不着觉的。在广岛所有的惨剧中我最经常想起的就是这一桩。这位两年都睡不着觉的男子。只有广岛才有这样的事存在。它是无法解释的。我从来没能去解释这一折磨。

女人身上有一种真正的野性,男人都是思想家的牺牲品,他们处在一种复制的状态,习得的态度,对性的态度,对知识,对社会,等等。现在女人去森林,她们要比男人自由得多。

男人们就像1910年时的女人一样娘娘腔,而我们,女人们就像1981年的女人一样女性。男人在沿袭,女人则在开拓。所有男人给出的论据都是学来的,而女人给出的却是她们创造出来的。

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不可能争吵。男人们都倦怠了,他们都有一点儿病态,有点儿自戕倾向,他们没有真正的好奇心,他们有一种负罪感。未来是女性的。我这样说的时候有点悲伤,因为我很希望未来是属于两性的,但我认为它是女性的。男人都病了,缺乏阳刚之气,还有,还有。

我爱男人,我只喜欢这个。

▲ 铅笔裙和双色无带浅口皮鞋:20世纪40年代初期,玛格丽特就是时尚的标杆

应该结束对表达方式的成见。要是想展示一个场景,同样也可以展示它是怎么拍成的,摄影机是怎样拍摄这一场景的。摄影机拍出来的场景同样是电影。给公众展示电影是如何拍摄的,这也属于电影。不让摄影机露面,不把准备阶段的东西展示出来,就和不把金钱、不把电影运转的金钱列车展露出来是一样的。在电影市场和石油、小麦、黄金、武器市场之间,有一种完全的等同。我让摄影机露面。我向大家展示一部电影是怎样拍摄的。人们说这里牵扯到了让电影消亡的动机,而我这样做的时候可能并没有这样的企图。

常常在电影拍到一半,我对它没有信心了,于是我放弃了,我无法抵挡这种被我称作“谋杀”的诱惑。我想世界上所有的电影工作者都对我无比憎恶。我只爱自己的电影。我认为那些花几亿去拍片的电影工作者不能在影片上署自己的名字。而我肯定能在我所有的电影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就像我给自己的书署名一样。要是有什么东西是署上我的名字的,那就是我的工作。

导演、电影制作者在我看来都属于无产阶级,是体力劳动者,是穷人。他们都处于被异化的境地。真正的自由就是这一理想,做自己想做的,相信自己可以无视命运。

有些人觉得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回答、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看,他们就在那儿,活着,但是,没有其他的理由,只是把心脏关在胸膛的牢笼里,关在一个根据令人赞叹的共有参照分布的神经系统里。我完全允许他们这样,但他们不应该做美国电影的翻版,没有这个必要。我有一种感觉,有很多精力是用在使人们保持一成不变上的,为了让芸芸众生按着老样子,就是众口一词,在那里,已经不需要人口统计学的数据了。

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一种可悲的、疯狂的企图:希望自己和所有人都一样,这种认同从爱你,爱到要死,进而到爱每一个人,想要为爱你而死,又想自己和那些永远都不会爱你的人一样。人们想在爱中消亡,爱情是自我的终结,人们想以同样的方式死去,也就是死于同一种爱情,也就是去找回这种不可能的、不被大家理解并接受的认同,对乱伦的认同。我对这一作为开始的方程式深信不疑,它是针对所有人的。

虚无,就是无限。这完全是平行的,是同一个词语。生活是彻头彻尾的虚无,是无限,在必须生活而日子又过不下去的时候,人们给虚无找了权宜之计。并不因为上帝不存在,人们就得自杀。因为“上帝不存在”这一说法没有任何意义。什么都无法替代上帝的不存在。他的缺席是无法替代的、美妙的、本质的、天才的。让我们处于快乐之中,由“上帝”这个词引起的快乐的绝望之中。

▲ “女文人”,玛格丽特 · 杜拉斯的护照上是这样写的。作家1955年在书桌前创作。

这很难让人苟同,但我认为这也是明摆着的。《卡车》中的女人,她就是日复一日地生活在没有上帝的快乐之中,没有计划,没有任何参照,总是乐于去看,去看白天、黑夜,去遇上卡车司机和法共和法国总工会的肮脏的家伙。

快乐的绝望并不是活下去的理由,而是不自戕的理由——自戕是天真的,是精神的懦弱。生命在那里,在每个人身上,它是给予的,尽管简单却奇妙,为什么拒绝这难以解决的挑战。拒绝生命就是信命。我们无法走出去,生活就是劫后余生,不可能有另一种生活方式。自杀是愚蠢的,在否定的时候却给了生命某种意义,什么都没有,除了生命。所有人都有逃离生命、自杀的方式,但所有的民主都有它的天真、贫乏之处,甚至现在的这个民主。生活没有别的答案,除了活下去。

孩子们的笑,他们的快乐,他们的疯笑,似乎这才是生活唯一的、真正的需要。

一切的一切,最天真的应该是萨特。所有的理论、所有的思想都是泛滥的。就在我写下这些的时候,对我来说还是完全真实的。我们只应该一板一眼地描写现实:晚上九点,六月末,炎热,越过高高的篱笆是夜晚昏黄的光线。我记下了这些荒诞。

对政治的失望,我从没有从中恢复过来。从来没有。就是越过了这份天真我成了一名作家。对萨特和其他人来说,光有战斗精神是远远不够的,应该走上讲台。传播思想,那里才是最合适的,因为人们都渴望听到理由。这便是天真的所在。幸福,就是对无法满足的认知,认识到我们都处于无法满足的境地,同时这个问题是解决不了的。这是个伪命题。进行法国大革命、唤起大众或许是必要的,但说不准这根本就是天真。说不准这一假说,它给机制,给马克思主义造成的危害最大。要是马克思主义完了,就是因为这种从法国大革命以来到1917年俄国革命期间形成的思想和命运,也就是人民的幸福这一概念。所有人的幸福向来不能带来个人的幸福,而个人的幸福同样无法带来所有人的幸福。幸福的概念是个人的、个体的、个人主义的,什么情况下都不可能从全社会的角度去实现。社会不能决定幸福。要是我的幸福是去偷、去杀人,社会是不会赋予我这份幸福的。最根本的愚蠢就在于这种对马克思主义道德观的解读中。

▲ 玛格丽特和儿子“乌塔”在圣伯努瓦街的寓所里(1948年)。她非常爱他,把他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不停地亲吻他。

可悲的是幸福是属于个人范畴的,它不是社会所给予的。幸福现在成了一个倒退的概念,是一种社会学的愚蠢,但这也许是本质的。

我呢,给我的存在以新鲜感的——我希望它只在我死后才停止——就是人们创造了上帝,还有音乐,还有写作。绝不是十字军东征、马克思或是大革命,毋宁说它是所有波德莱尔的诗歌,一首兰波的诗,所有贝多芬、莫扎特、巴赫,还有我自己。我想大革命给人类、给人类的思想史都带来了危害。我想这就是我曾经信仰并加入多年的主义,这是深邃的愚蠢——从严肃意义上而言——就像人们所谓的深邃的智力。现在我们千方百计要摆脱的还是,总是这种主义,它让人不再自由地去感受新鲜事物,即兴的东西,去聆听女人的、孩子的、疯子的声音,等等。一切都被僵化了、固定了。这就是病。

除了智慧,没有幸福可言。我认为像卢梭、蒙田、狄德罗这样的人企及了幸福。

我谈母爱谈得很多,那是因为它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无条件的爱。它永远不会停止,是所有艰难岁月的港湾。对此毫无办法,这是一场灾难,世界上唯一的,美妙的。

我独自一人生活了有十多年了,是我曾经拥有的最丰盈的生活。

《杜拉斯传:我的生活并不存在》

[法] 劳拉·阿德莱尔 著

袁筱一 译

大方 | 楚尘文化

2022年03月

定价:168.00元

推荐理由:

该书作者劳拉·阿德莱尔与玛格丽特·杜拉斯交往12年之久,期间采访了许多与杜拉斯生活相关的人物,包括她儿时的邻居和当地政府,因此掌握大量私密信件、照片和手稿。她以详尽的采访、冷峻的叙述和严谨的解读,直面杜拉斯生命中的真实和谎言——书中的真实远比作者本人所经历的一切更加真实。

《爱、谎言与写作:杜拉斯画传》

[法] 蕾蒂西娅·塞纳克 著

黄荭 译

大方 | 楚尘文化

2022年03月

定价:148.00元

推荐理由:

这本书是迄今为止收集照片与原始资料最多的杜拉斯画传,也是一部弥足珍贵的致敬并纪念杜拉斯的传记作品。全书以图文结合、图片主导的方式阐述了玛格丽特从出生到死亡的传奇的一生。近两百幅的图片,不仅囊括了玛格丽特的个人照片、家庭照片、与情人朋友的照片,还包括她参与的电影、舞台剧剧照,以及她的创作手稿留影。

名家推荐:

◆ 杜拉斯的一生带有20世纪的鲜明印记……她将她的经历转化为荒凉、诗意的小说,即使不熟悉这些作品,阿德莱尔这本精心建构的传记也会如杜拉斯的小说一样紧紧抓牢读者。

——《纽约客》

◆ 1943年,她很年轻、很漂亮,有点欧亚混血儿的模样,她很有魅力,也常常施展她的魅力……是的,她就是这样,已经有一点我们在她身上都见识过的爱操控的个性,她统治着她的小世界,我们都愿意接受,因为我们爱她。

——弗朗索瓦·密特朗(法国前总统)

◆ 玛格丽特是一个谎话连篇的人。

——埃德加· 莫兰(法国哲学家)

◆ 对待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文学没有中间路线。要么为之倾倒,要么厌恶至极。我认为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这种针锋相对从来没有间歇。

——恩里克·维拉-马塔斯(西班牙作家)

◆ 杜拉斯,她是一个火球,一个所到之处无不留下温柔灰烬的火球。

——埃玛纽·丽娃(《广岛之恋》女主角)

◆ 现代小说的最高成就者是卡尔维诺、君特·格拉斯、莫迪亚诺,还有玛格丽特·杜拉斯。

——王小波

文字丨选自《外面的世界II》,[法] 玛格丽特·杜拉斯 著,黄荭 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3月

图片 | 选自电影《情人》剧照

编辑 | Cujoh

原标题:《杜拉斯 | 除了智慧,没有幸福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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