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杂志 |谢晋导演二三事

谢晋导演二三事

钟惠娟 上海市作家协会理事

陆寿钧是一位著名影视剧作家，曾担任过上百部影视剧的责任编辑、文学统筹、策划，被国家电影总局领导称为“全国四大电影文学编辑之一”。笔者是他的小老乡，知其怀有深厚的桑梓情怀，时常回故乡青浦与家乡的文化人聚会叙旧，笔者曾多次有幸参与，数年下来，听他述说点滴往事，这里收录他在著名导演谢晋身边工作近两年的几则往事。

一帧特殊的合影

在陆寿钧先生家中的影集里，珍藏着一帧照片，是他与谢晋的儿子在“谢晋纪念馆”的合影，而且是一张抓拍的照片。

图 |陆寿钧（左）在谢晋纪念馆与谢晋儿子、谢晋雕塑合影

著名导演谢晋共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不幸有两个儿子患有智障，谢晋对这两儿子更是疼爱有加。照片上就是谢晋的小儿子亲密地挽着陆寿钧的胳膊，面带微笑，略张开嘴凝视着父亲的半身雕像，左手展开五指抚摸着雕像底座，似乎要与父亲有话说。这个场景感动了摄影者，瞬间拍下这一幕，于是三人组成了一幅和谐的画面。

谢晋在50余年的导演生涯中执导了20余部影片，其中一半影片在中国电影史上产生过重要影响，受到观众的喜爱。著名导演黄蜀芹说,谢导是中国电影的民族魂，他特别关注民族的命运。

谢晋导演一向在潮流中争先，敢吃“螃蟹”。20世纪80年代后期，他在上海电影制片厂领导的支持下，组建巨星影业公司，这在当时编制内的人还不敢这样做的情况下，很有轰动效应。陆寿钧有幸被他点名，在上影厂厂领导的批准下，担任巨星影业公司的“创作部经理”，将近两年。主要的任务是为谢晋组织可供拍摄的剧本，好多人都羡慕他能有机会在谢晋身边工作。其实胜任这个“创作部经理”还是需要不同寻常的能力。

谢晋在创作上是强势的，他有自己的主张，无需陆寿钧去主动“组稿”，时常他想要搞什么，就协助他去搞什么，有的题材不要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就是过了30年后，也难以搞成。陆寿钧除了谈出自己的看法外，仍然要依从谢导的安排去做。有的题材，剧本成熟了，他又对别的题材发生兴趣了，得立刻跟他转向……

从改编《国殇》看谢晋的胸怀

20世纪80年代末的某年7月，谢晋与参加捷克斯洛伐克第26届卡罗维发利国际电影节的上影代表一起从北京回沪后，他托人给陆寿钧带了个口信：找一下《当代》第3期，他准备把其中的一篇报告文学《国殇》改编成电影剧本。陆寿钧立即找到这篇由著名女作家霍达所写的报告文学，一口气把它阅读完。陆寿钧把这篇报告文学的复印件加上他的意见托人带给谢晋。没过两天，谢晋就邀陆寿钧商谈改编事宜。

谢晋想拍一部知识分子题材的影片，《国殇》中有关记述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演员王振泰的那部分刚好适合他想拍的此类影片，也是极好的电影题材。王振泰作为一位中年演员，为在我国创立聋哑人剧团拼命奔波海内外，最后由于心脏病突发而以身殉职。谢导说自己是全国残疾人联合会副主席，在全国残疾人代表会议上他作过一个发言，代表们听后当场都落泪了。谢导说邓朴方希望他拍一部这方面的影片，他苦于没找到一个好的角度，为此也内疚，现在找到了。

陆寿钧感觉触摸到了谢晋的脉搏：他要通过王振泰这个典型，来抒发自己的胸怀，唤起人们对残障人士应有的感情。

遵照谢晋的意见，陆寿钧通过一定途径，尤其是在《大众电影》俞小一老友的帮助下，把霍达同志请到上海。据悉当时《国殇》发表后，《新华文摘》立即转载，当年88岁高龄的冰心老人用“惊心动魄”来形容这部作品。

谢晋除了向霍达谈上面那些与陆寿钧谈过的想法外，还激动地谈起他的两个智障儿子。当谈到两个儿子一些举动时，他的眼眶里一下子涌满泪水。在场聆听的几位忙转移自己的视线，大家沉默着。无需再多说，谢晋为什么要拍这部影片的原因已表达得一清二楚。

霍达听后，也感慨她来时对改编《国殇》心中没有把握。听了谢导的这番话后，她虽一时还不可能拿出方案，但被谢导的真诚所折服，她表示一定尽力而为。

谢晋听后很高兴，他谈起“文革”后拍的《青春》，陈冲在影片中演了一位哑女。影片放映后，陈冲只要上街，聋哑人都会向她打手势问好。他要求霍达在这个剧本中，要写四五位不同性格的青年聋哑人，把他们写得可爱些。以后拍摄时，考虑让一两位真的聋哑青年来扮演。他明确向霍达表示,他拍完《最后的贵族》后立即拍此片，争取向国庆四十周年献礼！

几天后霍达就向谢晋详细讲述自己刚完成的构思。谢晋一面听一面在纸上不时地写上几个字。当他听到霍达讲述到准备写聋哑人对爱情、婚姻的忧虑时，他忍不住插话说这个设想很好，很真实。他说他家大儿子特别聪明，可就为了两个弟弟，在婚姻问题上也受过挫折……可见社会上不仅对伤残人士有歧视，甚至还会株连到亲属。当霍达谈完整个设想后，谢晋激动地站起与她握手，称赞这是一个巨片加精品的构思，并鼓励霍达按照这个构思写下去！接着，他照记下的几点，谈了他对剧本提纲中最欣赏的情节和细节，希望在形成剧本时再加强、加浓。他还安排了接下来针对这事的工作，他与《最后的贵族》摄制组马上要出国拍片，除了把剧本的事交与陆寿钧负责，还指定向他学习导演艺术的名演员徐松子留下来，让他先开始去物色合适的演员。

陆寿钧始终在按照谢导的意图协助著名女作家霍达搞这个剧本，并与女作家和她的先生名画家王为政也成了好朋友，而这部电影最终还是很遗憾，未能拍成。无憾的是，霍达、王为政和谢晋都为此而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谢晋说，空也是财富

1988年岁末，谢晋想搞一个林立果“选妃”的题材，把南京的张宁请来，他亲耳听到张宁诉说自己经历的苦难后，几天里整个人都显得很沉闷。他也让陆寿钧听完张宁的全部叙述后，再与他一起商量怎么去搞剧本。当陆寿钧向他汇报时，他问现在的她怎么想的？陆寿钧脱口而出，她只说了一个字“空”！

图 |谢晋导演

谢晋决定与张宁第二次见面，在与她一起吃饭时，张宁便讲了她一切都已看空了的想法，见到她的情绪极其低落……谢晋安慰她，说，空也是财富！

张宁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位著名的大导演。

谢晋坐定耐心向她解释，为什么说空也是财富。谢导说曹雪芹在他晚年时也感到一切都空了，朝廷请他到宫廷去做事他也不去，宁可在郊外喝稀粥，后来却写出一部举世闻名的著作《红楼梦》。所以说，空也是财富。因为空后，就会显得格外的冷静，格外的没有杂念，反而能让人好好地思索一些问题。他努力开导张宁，让她细细回味人生，包括她提的那些问题，都可以自己去思索出个究竟来……

最后谢晋送别张宁时，他又叮嘱她，空也是财富。

张宁说她记住了！

谢晋望着张宁离去的背影，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陆寿钧坚信谢晋这句经典的话对她以后的人生肯定起着一定的作用。

这就是当初谢晋向新闻界披露巨星影业公司正在筹备的三部影片中的一部，暂名《天劫》，最终仍然没有拍成……

谢晋谈四大名著

陆寿钧早已知道谢晋熟读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最欣赏《红楼梦》。他对这部小说有着较深的研究。记得他为改编《谪仙记》到大洋彼岸白先勇家做客，他们两人边喝酒边谈《红楼梦》，两人立刻成为好朋友。谢晋对《三国演义》也钟情，他念念不忘要拍《赤壁大战》。1980年在筹拍《秋瑾》时，他把梁信、白桦、徐桑楚、石方禹、王林谷等人请到绍兴东湖，在一条船上边喝酒边谈《赤壁大战》的构想，以后由梁信写出剧本，虽由于经费问题，几上几下，但谢晋曾说过不拍好《赤壁大战》，死不瞑目！他却极少谈到《水浒》。

有一次陆寿钧问谢导，你常把《红楼梦》挂在嘴上，《三国演义》也喜欢，却就是不太提到《水浒》，为什么？

不喜欢《水浒》，谢晋说他太不喜欢了。陆寿钧追问为什么？他说除了在艺术价值上，《水浒》比不上《三国演义》，更比不上《红楼梦》外，不喜欢它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它把女人都写得太坏了，除潘金莲外，还有宋江的老婆等，都似乎十恶不赦，那是一种偏见！

陆寿钧问，那么一百零八将中的那几位女将呢？谢晋觉得她们都已经男性化了！

谢晋在创作上有很大的随意性，完全是艺术家的思维，他抓题材全凭激情，看到或听到一样好东西，就让陆寿钧立刻去邀请名作家写，有时想在几天内就拿到剧本，可过不了多久，他又会转到另一个兴奋点，他抓的东西对投拍的可行性以及市场的占有额等问题考虑较少。在他手下当这个创作部经理喜忧参半，要不断地为他收场，他请来的都是名作家、名编剧，人家不敢对他说三道四，陆寿钧要尽力做好善后工作，时有难度，好在大家都能理解他的难处，没有跟他计较。还有谢晋时常把厂里领导也不当那么回事，而陆寿钧可不能跟着他一样对待厂里的领导，所以自己要把握好度在中间调和，时常处于“两难”的地步，有时觉得相当费力。

谢晋觉得立传为时过早

好多人都奇怪，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一本能让谢晋认可有关谢晋的“传记”？据陆寿钧所知，有几位作家或研究电影的专家都曾动过这个念头，要为其立传。陆寿钧也曾有过这个奢望。陆寿钧愿意在谢晋身边工作，一是想跟他学点东西；二是想写他的传记。

谢晋这人随和，没有一点架子。你可以随意发表意见，甚至可以像朋友一样与他争论。他也不顾忌什么，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有一次，谢晋在陆寿钧家喝酒，喝完酒，他指着几盘剩菜，对陆寿钧的夫人说，这几样菜他很喜欢，麻烦打个包，他说晚上还要当下酒菜。这下可乐坏了陆夫人。

有时候谢晋与陆寿钧两人面对面坐下，可以直接开聊，无拘无束。陆寿钧问他一些与工作无关的问题，他也总会认真回答，极为坦诚，如果把他讲过的事记下就可成为一篇好文章。好几次陆寿钧到他家去谈工作，他那小儿子时不时地要进来与他亲热一下，他就撇开工作，与小儿子一起说笑，随后与陆寿钧大谈他的两个儿子，谈到高兴处，便开怀大笑。

谢晋对陆寿钧这位创作部经理的工作是满意的，也一直把他放在心上。每次从国外回来总要给陆寿钧带点小礼品，也尽量配合要写他传记的设想。在这一年中，由于有机会近距离的观察和体验，陆寿钧收集了有关他的不少素材，同时，陆寿钧还采访过不少熟悉谢晋的老同志，包括谢晋的夫人，他们也为陆寿钧提供不少鲜活的素材。

图 |陆寿钧（右）与作者合影

后来，陆寿钧与谢晋有过一次对话，他以后就不敢再谈写传记的事了。

谢晋问陆寿钧你要写我的传记，准备怎么写？

陆寿钧认为现在不少写名人的传记，都过滤得十分干净，最后就显得并不真实，至少带有一定的片面性。如对于“文革”这段时间，往往都是写如何如何受迫害，其实有的人起先是造反的，甚至还迫害过别人，后来又被整下去了，受了迫害；有的是先挨打后被拉，一拉他了，就以为又得到了组织的信任，按着“时髦”的路子拼命干；有的被整时，整得自己也稀里糊涂，真心诚意地认罪伏罪起来……没等陆寿钧说完，谢晋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知道是主张如实反映。

陆寿钧接着说，如果滤得很干净，或者乔装打扮一番，熟悉他的人们看后会嗤之以鼻。而真实地写来，不但能较好地反映出一个人的全貌，而且也会显示出历史的深度来，同时，并不会有损传主的形象，反而能显出他的坦诚和勇气。谢晋微微点点头表示认可。陆寿钧觉得真要写的话，不能绕开《春苗》等影片，只有把谢晋在这段时间先挨打后被拉、一边挨整一边逼着他拍片的真实情况写出来，才会让人感受到一位大艺术家的历史悲剧。

谢晋认为，其实“文革”前后那几部他拍的影片，也常常伴随着不小的风波，涉及一些大人物和大事件。他同意陆寿钧的意见，如果写传记时把这些都滤得非常干净的话，那就太没有意思了，无论对他、对历史、对读者都不负责。但如果全部如实写来，有的没什么问题，有的可能会惹些麻烦。这些，他问陆寿钧考虑没有？陆寿钧一时语塞。

谢晋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麻烦会逐渐消失。但他还是认为写他的传记还为时过早。只有如实地写出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谢晋，也才能写出中国电影艺术家命运的深刻性。这个意见不得不引起陆寿钧郑重考虑。

谢晋打趣陆寿钧

谢晋觉得在现有的环境，巨星影业公司难以施展手脚，所以在深化改革中，公司存在一年多后，他离开了上影，独自到外面去办新公司。陆寿钧没跟谢晋一起走，重新回到上影厂文学部，但是仍然关注着他，希望他宝刀不老，永驻艺术青春。

1998年6月，陆寿钧先生被上海市文联评为首届“德艺双馨”的十位艺术家之一，在召开全市表彰大会时，上海市有关领导和著名老艺术家们为他们“站台”接见，谢晋也来了。他一见到陆寿钧就笑着打趣说：“你是我的叛徒！”陆寿钧笑了。

陆寿钧始终认为自己是从江南古镇朱家角走出来的一位毫无背景的“草根”，有幸得到上影的栽培，才有了他的今天。

那次接见留下了一张的大合影，陆寿钧至今还笑着回忆，他们那些获奖者坐在前排，市领导和著名老艺术家们却站在我们的身后……也由此看出，那些老艺术家是相当谦虚的。陆寿钧倍感荣幸，平生首次在社会生活中成为某个场合的十位主角之一，这也是他和谢晋导演的又一次见面。

2023年2月8日三稿

END

原文刊于《世纪》2023年第3期

原标题：《《世纪》杂志 |谢晋导演二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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