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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家邓伟:他用摄影记录了一个时代
(本文图片均为邓伟摄影作品,基本由邓伟生前提供。)
邓伟工作照
2013年2月6日中午,在上海虹桥机场乘坐飞机回广州,无意翻阅东方早报,看到熟悉名字著名摄影家邓伟,却是文化逝者版面,昔日同窗张艺谋、顾长卫、李少红、张铁林等送他最后一程。3日病逝,才53岁!
邓伟在一次突发心脏病危后对记者这样坦言。邓伟每年1月都到医院例行体检,从没发现呼吸系统有问题。他不抽烟,从不咳嗽,上课讲话声如洪钟,去世前却突然确诊为肺癌。命运的戏剧性可见一斑。
“到哪里去都可以,只要走,路就延伸。”这是邓伟于2002年摄影作品《天涯行客》后留下的摄影感言。如今,他到了一个我们每个人都将要到的地方。路还会在他前方延伸,对于这点,我心存相信。此际,仅以旧文,与您赠别。
天涯行客1988年,摄影师肖风和导演张军钊在新疆天山拍电影,肖风从镜头里发现,数公里外的雪山上一个小小人影的走动破坏了画面构图。雪山上空气稀薄,积雪深厚,那个人走得很慢。肖风等不及,就用长焦镜头推上去,他惊讶地发现,这似乎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邓伟。他大惑不解,用大喇叭高声地喊“邓伟!”一个多小时后,邓伟艰难地走了下来。“你一个人在雪山上走什么呢?不是有病吧?”两人随即就问。
这是老同学肖风在1999年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78级同学聚会中所讲的真实故事,同学们听完后,也问同样的问题。“我在磨炼我的意志,因为我要开始干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了。”邓伟极其认真的回答引起了同学们一阵善意的哄笑。
老同学张艺谋也跟着大家一起笑,但他的心里忽然多了份深深的感动,他知道邓伟说的是实话,并且知道邓伟缘何成为聚会中惟一落泪的人。“在他经历了长久的孤独和艰难之后,在他经历了无数的挫折与坎坷之后,惟有童心、痴迷、真诚不变。”
拍摄名人:攀登心灵的珠峰
在邓伟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家里就挂着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这张照片在家里挂了50多年,父母的每一个孩子甚至是孩子的孩子都是在她的凝望下长大的。当年17岁的母亲刚过门不久,秀气的脸上还略带着羞涩。那天母亲穿着素淡的旗袍,轻扶着海棠树杆,含羞浅笑注视着相机后面的父亲。这张相片成为邓伟对摄影最初的一点认识,他知道了照片可以把生命中很多美好的瞬间永远地保留下来。
少年时,他曾跟随中国著名国画家李可染学习山水画。小学的邓伟对数理化反应较为迟钝,任课老师常抱怨他脑子太笨。不知道是不是李先生听到这种说法,一次见面时,他提笔写了“实者慧”三个字送给邓伟,告诉他,“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是真正的聪明人。”
在邓伟《学画记》一书中,有琐碎的细节,展现师徒情同父子的感情。邓伟考上大学,李可染给他50元买手表。邓伟首次发工资,请老师吃蛋糕。邓伟还曾跟随美学家朱光潜学习美学基础理论。同两位老人的交往,让邓伟的青少年时期过得很充实,也让他产生拍摄历经“文革”劫后余生的文化老人的想法。
1978年,邓伟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被称为黄金一代的78摄影系,与张艺谋、顾长卫成为同班同学。大三那年,得知画家石鲁生命垂危,邓伟自费专程赶到西安为其拍照。邓伟提议就着病床进行拍摄,但先生断然拒绝了。他由护理员推着轮椅来到走廊,在一扇有阳光暖暖泻下的窗畔,老人示意停下。
邓伟发现他脸上的病容被一种坚定而昂扬的神情所替代,眼光中流露出热情,就在这个瞬间,邓伟按动了快门。这次经历让他感受到拍摄肖像不仅仅是单纯的形象记录,更是心与心的碰撞。从这时起,邓伟真正对摄影产生了兴趣。
画家关山月(1912-2000)1997年,为拍摄世界名人而奔波的邓伟短暂回国,曾去医院探望钱钟书。当时钱老很虚弱,躲在病榻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语言表达已很困难,但意识还清楚。邓伟向他汇报其环球拍摄已近尾声,并且诉说起那些年里对他的想念,却再也聆听不到他风趣的谈笑和睿智的教诲,这时漫起的泪水缓缓地从老人的眼角淌了下来……
大二那年,邓伟来到钱钟书家门口,前两次敲门请求拍照都被杨绛女士拒绝,第三次敲门,钱钟书亲自拒绝了他。邓伟在门口一站就是一上午,钱钟书说,“我们商量一下吧,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上午了。看样子,我是说服不了你,你倒是要说服我了。”破例答应了拍摄请求。
这是钱钟书生前最喜欢的一张照片,在他的许多著作里,读者经常会看到这张流露着淡淡微笑的脸庞。当时,邓伟把照片拿给他,他沉默地看了很久,最后说了一句话,这就是我。
梁漱溟1986年,邓伟出版了《中国文化人影录》,这些几乎可称为孤版的作品,引起了中国文化、学术、艺术界的强烈共鸣与巨大反响,但他没有就此停步。1990年春天,邓伟即将赴英开始自费环球拍摄世界名人的计划,这就是文章开头所言要开始干的“一件非常艰苦的事情”。
他特意去钱钟书家辞行。当初,钱钟书并不赞成邓伟的计划,他担心邓伟既没有雄厚的资金又没有过硬的关系,一个人在海外,语言也不通,就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要想靠岸,谈何容易。但钱钟书晓得邓伟的执拗,不再劝他。道别时,杨绛女士将400元塞进邓伟手里。钱先生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穷家富路嘛。我们虽然不赞成你走这条路,既然你非去不可,我们还是希望你一切顺利。”
建筑学家贝聿铭(1917- )“约请世界名人就像跑一场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从1986年开始,他就陆续向世界各地的名人发出拍摄邀请信,每年上百封,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终于,一年半后,1991年8月13日,他走进了新加坡,为李光耀拍照,他的环球名人拍摄自此拉开了序幕。
2004年12月,联合国总部举办“和平肖像——邓伟世界名人肖像艺术联合国展”。邓伟邀请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参加开幕式,正在法国休假的基辛格闻讯即飞回美国,冒着纽约当晚零下8度的低温赶来祝贺,而且手里拿的是邓伟为他拍摄的作品。
当时老人离开时拥抱了邓伟,并深情地说了一句,“孩子,希望我们还能相见。”邓伟觉得这种人心交住的温暖,超越了摄影本身的含义。而11年前,两人还为摄影选址发生过争执。1993年10月20日,邓伟用三年换来15分钟为基辛格拍照。基辛格了解到邓伟的拍摄以采用自然光为主,却故意把他领到了一个四壁没有窗户且布置很一般的房间。
基辛格邓伟环球拍摄世界名人付出的不仅是青春和时间,有时甚至是生与死的考验。1994年12月11日,邓伟在以色列一机场候机,忽然一青年要拉着他向门外跑,说有炸弹。他毅然挣开那人,跑回抱起了摄影箱,箱里有包括以色列总理拉宾在内的名人底片。不一会儿,爆炸声传来,邓伟刚坐过的椅子仅半米远的一只不锈钢垃圾筒被炸成了“麻花”。
以色列总理拉宾
1994年1月,在美国前总统福特约定的拍摄时间的前一天,凌晨四时,邓伟被剧烈的摇动震醒,夺门而出。整座城市乱作一团,原来是发生了6.6级地震。第二天,地震使许多公路桥梁断裂,但他提早出门绕道按约定时间赶到了福特的家中为其拍照。地震也没有使福特改变初衷,拍完后他与邓伟握手话别,“地震你感受到了吗?回去路上要小心啊!”
希拉里爵士新西兰的登山家希拉里爵士是人类第一个登上珠穆朗玛峰的英雄。在接受邓伟拍摄时,他谈到登上珠峰的经历,说:“当时我很强壮,有足够的决心和动力。如果有充分的决心的话,大部分人都可以达到自己的‘顶峰’。”此话给了邓伟的世界名人拍摄工作莫大的鼓励,他在之后的教师生涯中,开拓了名人肖像摄影学科在中国的建立与发展。
您的眼中为什么没有恶呢?
邓伟待人明朗、热情,拍摄的照片色彩明快灿烂,始终洋溢着温暖,除了世界名人以外,所拍摄的普遍人的脸上大都带着微笑。
2006年4月,清华大学举办了邓伟摄影展,厚厚的留言本写满了观众的心声,其中有这样一句:“您的眼中为什么没有恶呢?”
在英国,邓伟不大懂英语,也不再有单位为他开介绍信,只能干些粗重的力气活。为节省开支,将近一年他借住在一家外卖店6平米不到的杂物间里,无法站立和伸腿,晚上凑合着睡在长凳上。“那时候,想象着晚上能睡在床上,就是非常美的事了。”最困难时,他甚至考虑住到邻居家的垃圾房里去,因为那暖和些。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服装工厂做熨烫工兼杂工,工资低廉,一天工作10多个小时,还常常受人辱骂,克扣工资。有次邓伟为了多挣点拍摄费用,从早上6时干到第二天早上6时。因烫衣服必须一直站着,当他烫完最后一件衣服,便累倒在地上。老板居然踢着屁股骂他:“你是一只猪,臭猪。”邓伟竟笑着回应“我是属猪的”。
他说,如果他们骂我父母或中国人,我当然不让,而骂我自己,无所谓。在那种艰苦环境里,人要有一种乐观的游戏精神,不能太较真。当你没钱,不会英语时,就必须从低处做起,社会是很公平的。
邓伟曾在一银行家的家里负责搞卫生,甚至要烫他们的内裤袜子,主人让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跟他学书法。孩子们很兴奋,就往邓伟脸上写,写完后就往上面吐口水,“为了生存我都忍住了,小孩的调皮是天性。”邓伟平静地说。
尽管邓伟任劳任怨,但还是会随时被老板辞掉。他当过饭馆杂工,搬运工,外卖店的打薯仔,先后干过10多种杂役,甚至爬上一百多米高的烟囱去刷油漆。为节省交通费,他每天步行上下班,得用两小时。常常绕道去最便宜的超市,购买大幅降价的快到期的食品。经常买巧克力吃,因为便宜,而且吃完马上就有热量。但这无疑严重影响了他的健康。
外国普遍人系列对于英语不好,邓伟的解释是没时间学。“我当时活着都很难,挣的钱,只够生存和拍摄,深入系统的学习和交流的机会根本没有。有时间了,只能去打工,有了钱,只能用来拍摄。”如此居无定所和艰辛的生存困境,同样让他无瑕顾及也没条件奢望稳定的婚恋生活。
当他在海外孤身一人过着鲁滨逊般的生活时,念起孩时父亲常对他讲的故事《鲁滨逊漂流记》和《老人与海》的苦心。看过世界的人,却没有家,几十年来居无定所,邓伟觉得那就是他的生活状态。他最怕的就是节假日,一个人去餐馆吃饭,“这是惟一难受的事。”而最遗憾的是常年奔波在外,没法对父母尽孝,“但人不可能都是完美的。”
问及环球拍摄名人最困难的是什么,邓伟说,这是一个华人摄影家在国外想要干这样一件事情的困难。从中国出来的摄影家在国际上没知名度也没影响力,而我选择的拍摄对象又都是在国际上叱诧风云的人物,他们对你的身份有怀疑、对你的水平不信任,不理你都是正常的。
邓伟写过一篇文章《难忘父亲》,他写了父亲对他从小耐性的培养,写了父亲毕生“有谅、有助、有俭”的美德,写了父亲对他“毋让别人的希望落空”的教诲。他会在雨中的伦敦街头,把手里的伞让给一位老妇人,他长年地帮助一位邻居老太太买米,因为别人对他提出了希望。
自孩时,父亲就有意识地锻炼邓伟的耐性与意志。三岁那年,父母带他游颐和园,父亲执意要邓伟拉着父母的手攀登佛香阁的数百层台阶直至山顶,全然不顾年幼的儿子的哭闹。自小学,邓伟就常常跟着父亲徒步往返颐和园和新街口的家。有一年冬天,父亲领着他从家中走到香山,再走回家。
路上雪花纷飞,邓伟因饥渴交迫而两腿发软,父亲不准他坐车,“这回能坚持走回家,日后就能耐住饥和寒。‘行百里者半九十’,不能前功尽弃啊!”他特别主张邓伟多外出远足,既炼体魄,又长见识。上中学后,在父亲的支持下,邓伟经常外出旅行,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1988年,邓伟专程到新疆、西藏锻炼自己的耐高寒能力和坚韧的意志,于是就发生了文章开头的一幕。
在拜李可染为师时,李先生分别给他和另一个女孩子留了同样的写生作业,女孩不到一小时就交了卷,而邓伟花了整整6个小时,结果李可染收了邓伟为徒。大学实习时,邓伟跟了一个老牛倌三个星期,终于拍摄了《老牛倌》的照片。在青海,一个藏族老阿妈善良期待的眼神打动了他,为了让其同意拍照,邓伟跟了一天。拍摄名人所要的耐性更是超乎寻常,如为拍摄美国前总统里根就历经了八年等待。除了时间上的考验,在异国他乡为理想所必须的忍辱负重也非常人可想象和承受。
“城市记忆—北京人”展览日前在首都博物馆开幕,展出了邓伟的85幅作品,既有航天员杨利伟、劳模李素丽等精英,也有在这个城市里劳作、生活的普通人。“媒体总是说我拍名人,过多地宣扬了这一面,我从一开始就没停止过对普通人的拍摄,只是没拍名人那么系统。”上世纪80年代中国青年报一张《旁若无人》的相片引发了不少的议论,一个妇女站着抱着一个小孩,坐在座位的年轻人都往窗外望。其拍摄者就是邓伟。
在希腊,有记者问,你拍过那么多的名人,你对普通人是否是粗糙地对待的?“我对拍摄普通人也很认真对待。并且,我从不愿把名人形容成高山,我们无须仰视他们,因为他们只是些为人类做出了贡献的普通人。”邓伟如此回应。2004年,邓伟在中国美术馆布展时,有意把画框挂得比较低,接近于眼睛平视的位置。他说,这样可以让普通老百姓以平视的方式和平常的心态来看这些名人,感受体验人类共有的情感与精神。
北京人系列“北京人”的创作,是邓伟首次集中系统地拍摄普通人。“首先要带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感谢这些为北京作贡献的人们。”他不要政府接待,自己找老百姓拍摄,与煤矿工人蹲在一起聊天,说笑话。为拍卖馒头的,他在门口待了两个多小时。直到现在他还能记得拍过照的每个人的名字。
他拍了一个修自行车的人,最初人家不愿意,说我就是一个“趴马路”的人,处于社会最底层,我知道你是拍名人的,拍我有什么用呢?邓伟平和地站在旁边,观察,交谈。发觉要修车的人过来,他都拿起凳子让他们坐。后来他对邓伟说你在大学当老师,我有一个女儿要考大学,想你帮忙指点一下。有了共同话题,拍摄就顺理成章了。“拍摄原来如此不容易!”这是修理工最后留给邓伟的话。
希腊女孩
前年,北京奥运会前夕,邓伟到希腊拍摄。一个活动上,上百个孩子挥舞着希腊国旗,喊着“中国、希腊友好,世界和平”。大家分发福娃吉祥物给孩子时,无意中遗落了一个墙角的女孩。她拉了一下邓伟的衣角说:你能也给我一个吗?邓伟将自己的小吉祥物给了她,她看了很久那个福娃,然后就往天上看,“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邓伟抓拍了,希腊摄影家协会主席跟他说女孩的母亲就是希腊的摄影家。今年7月,邓伟前往希腊领“索菲”奖,下飞机的第一件事就说想见这个希腊女孩。女孩的母亲专程采访和拍摄了邓伟,他一下子变成了被拍摄的人,这再次让他感受到了摄影的神奇之处。
拍摄普通人有不少让邓伟感动的时刻,并让他学到了“不少人生的东西”。那位他20年前下乡结识的老牛倌,总是笑呵呵地说自己很满足,因为所有想要的东西村里小卖部都能买到;巴基斯坦一间简陋的修车铺子里,两个年轻的小学徒,生活艰难,但工作勤勉,被镜头凝固的还略带稚气的脸上,是纯净平和的目光;
而刚结束的“北京人”拍摄,煤矿工人齐利伟,一再说“感激生命”,那是2006年6月的一天,他正在井下检修,突然遇到了煤塌,是师傅一把将他推开,救了他。“先做人,再做事,后挣钱。”齐利伟在邓伟面前写下了这样的话。
“这就是一个艺术家与一个政客的区别,我看待生活的眼光是没尺子的。”这恰印证了张艺谋的评价:“痴迷”。“一个人如果到了痴迷的程度,像孔子说的凝于神,他就有可能达到自己的理想。”这是邓伟的进一步诠释。
“如果一个人不热爱生活和普通人,他不可能拍摄出美的作品”,邓伟很少用影像表现普通人落后愁苦的一面。他年轻时拍过夏天捡垃圾的人,但拍出来后觉得这些东西是消极的,“当我无法改变这种现状时,拍他们是对他们的不尊重。当然,批评不算错,但必须有好的动机。”
他拒绝过一些国家领导人的拍摄邀请,因为那些人让他感觉不好。他曾经去一个工地去拍摄,发现一个工人的衣服是干净的,刻意换的,他没拍就走了。
“您是不是专门挑一些看上去善良和美好的人来拍?”
“我不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但我是一个讲究完整、细致、认真的人。首先进入我镜头的人是感动我的人,这样的人才有可能是美和值得信赖的,他们都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生命。我在摄影中收获了感动和美好,我希望继续用摄影感动世界。或许,并不是每个瞬间都有记录的价值,但打动过我的每一张面孔都值得永远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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