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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滩武林往事:陆家嘴曾经有个“小梁山”|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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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路明
编辑 | 吴筱慧
世纪之交的上海街头风貌(摄影:许海峰)
赵经纬十二岁,师父对他说,你是聪明人。他打完一套罗汉十八手,收势,垂臂松肩,迎风站立。风自黄浦江来,对岸是外滩,万国建筑博览会,见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听到师父夸奖,赵经纬心中欢喜。师父说了第二句话,太聪明的人,学不了武,武是笨人的功夫。
陆家嘴得名自明代重臣陆深的故园,黄浦江在此一折,向东流去。如今提到陆家嘴,寸土寸金之地,上海滩新地标,东岸升起的璀璨星球。百年前,此地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上海开埠后,陆家嘴地区人口激增,码头、工厂、仓库鳞次栉比,棚户、砖瓦房层层叠叠。浦东开发之前的漫长岁月,隐没于本地居民的记忆中。在赵经纬小时候,浦东人到浦西,叫“去上海”;但在陆家嘴,从来只说“过江去”。
赵经纬的家在陆家嘴荷花沟,如今汤臣一品的位置,近黄浦江码头,民风尚武,人称“小梁山”。解放前,码头工人争夺地盘,常爆发群体性斗殴,叫“抢码头”。男人操练拳脚,是生存技能,也是社交方式。以少林拳为主,兼有八卦掌、八极拳、通背拳、形意拳、心意六合拳……练出名堂,江湖上便有了诨名,蹲山虎某某,双钩子某某,神气得很。和所有男孩一样,赵经纬梦想着,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的名号。
八岁起,他跟着邻居家拳头师父学少林拳,每月学费五毛。四点起床,站桩踢腿,一直到天亮,晚上去师父家复课,日日如此。学武有句老话,一天不练,三天白练。一双橡胶底运动鞋,不到一个月磨穿了。为了省钱,他就光脚练功。时间久了,脚底磨出厚厚的茧子。
师父严厉。马步没扎紧,师父慢悠悠踱过来,猛扫一腿,啪,摔地上。偷奸耍滑,师父会用竹刀片抽,火辣辣疼。夏天,师兄弟几个出门,腿上一条条血痕子。爹妈不能过问,这也是规矩。
大师兄年长几岁,等于带头大哥。大师兄强横,脾气暴躁,讲话斩钉截铁,除了师父,天不怕地不怕。同辈人若排座次,大师兄一定当仁不让,奔着头把交椅去。
二师兄黑皮,人精瘦,柔韧性极好,能用脚板抽人耳光。黑皮仗义,夏天带几个师弟,夜里越过浦东南路,到农民地里偷黄金瓜。农民告状到师父那里,黑皮一人承担。为此挨了师父一顿竹刀片,黑皮一声不吭。
赵经纬排行老三。一众师兄弟里,师父最喜欢他,脑子活络,学招式快,自己会琢磨,能举一反三。别人练半个月没入门,他几天工夫就有模有样。加之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女同学说,他有点像《英雄虎胆》里的我军侦察连连长。
红喜耿直,拳路也刚猛,硬打硬进无遮拦。红喜练功最刻苦,别人练三遍,他练十遍。两只脚搁在桌子上,做俯卧撑,肋骨根根凸起,一组五十个。汗水沿着背脊倒淌,越过肩胛,吧嗒吧嗒滴在泥地上。
东泉长了张圆脸,眉毛又黑又粗,笑起来憨态可掬。东泉脾气好,作为师弟,常被师兄们差遣。去浦东公园练武,枪械照例归东泉搬,大热天,忙得一头汗。东泉笑笑讲,伊拉吃吃我(他们欺负我),有啥办法。
娃娃是师父的女儿,大伙的小师妹。师父说,原本没打算教娃娃,小姑娘练哪门子武,是娃娃硬要学。娃娃练武极认真,有股子劲,一招一式使十分力。跟师兄们比试,娃娃胜多负少。当然,师兄们有理由讲,小师妹嘛,总归让让她呀。
世纪之交上海街头风貌(摄影:许海峰)
师父有个同门师弟,家住浦东高行,也教武术。一回,师父让赵经纬和红喜去趟高行师叔家,娃娃吵着也要去。赵经纬和红喜骑上车,娃娃坐在红喜后面。快到高行,柏油路变成土路,两边是大片的油菜花。赵经纬和红喜一路高谈阔论,唾沫横飞,浑然不知小师妹已被颠下车。娃娃坐在地上,气笑了。等两位师兄发觉不对劲,喊着娃娃的名字,一路寻回来。晚风吹拂,红霞满天,三人打打闹闹。那真是愉快的一天。
俗话说,穷文富武。要练武,首先伙食得有保障。荷花沟有一户殷实人家,重金请聘来名师,教小孩西凉掌。名师是安徽亳州人,一顿能吃十个鸡蛋,外加大烙饼。逢年过节,酒肉自然少不了,此外还有学费、路费。等小孩学成武艺,家也败得差不多了。赵经纬发育那几年,赶上“三年困难时期”。爷老头子参加过中统,属于严重历史问题,几次运动一来,家境跌落至赤贫。饿得发慌的时候,赵经纬就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灌一肚皮凉水。长大一些,难得有几毛零花钱,他就去买猪油渣。掰一小颗在嘴里,满嘴油香,可以咂巴许久。至于猪头肉,过年时才能觅得几片,是他心头的无上美食。
奶奶会做酱豆子。挑选饱满的黄豆,浸泡后下锅煮,捞起沥干水分,裹一层棉被,静置于阁楼一角。半发酵的酱豆子,色泽深黄,口感近似纳豆。炒菜或拌面里添上一勺,软糯可口。赵经纬偷偷爬上阁楼,掀开棉被,抓一把塞进嘴里。酱豆子营养价值高,又能扛饿。奶奶没说过他。他明白,奶奶都是知道的。
市少体校武术队招生。除了大师兄年龄超标,他们几个都去了。全市一百多个苗子,最后录取八人——四男四女,其中有娃娃。师父大得意,女儿吃上公家粮,又狠狠替他挣了脸,为此大摆酒席。师父喝多了,踉踉跄跄,不忘安慰失意的徒弟们:拳练一路、演一路、打一路,不是一码事——你们能打,是真功夫。赵经纬一肚皮的羡慕和不甘,醉得人事不省。
师父讲,旧时练武之人,不外四条出路。一是设武馆,如霍元甲创办精武体育会,陈微明创办致柔拳社。二是开镖局,师父的师父,是大名鼎鼎的“得胜镖局”总镖头,走南闯北,威风八面。三是当护卫,比如“南北大侠”杜心五,做过孙中山、宋教仁的贴身保镖。四是摆摊卖艺,形意拳大师白云飞,曾带着年幼的女儿在蓬莱公园、城隍庙一带卖艺,自行车横杆绑了刀枪棍棒,挎包里装了三节棍和九节鞭。赵经纬记得,东昌路有个武师,寒冬腊月天,先赤膊打一套拳,随后用铁丝缠住身体,发力绷断,血迹斑斑。此时拿出几贴“祖传”膏药售卖,往往一抢而空。至于敲诈勒索,恃强凌弱,形同流氓,为武林人所不齿。师父说,现在是新社会,人人有工作。师父本人,供职于浦东自来水厂保卫科,负责看大门。师父又说,社会主义,不搞拜师这一套,师父两个字,等于压舱石,嘴上不说,心里要记牢。赵经纬低下头,说,记牢了。
世纪之交上海街头风貌(摄影:许海峰)
除了传统武术,荷花沟还风靡过石担石锁。码头工人,也叫“杠棒工”,肩上一百多公斤的棉花包,健步如飞。空闲时,三五人聚拢,举石担,玩石锁。烂泥渡路有个朱师傅,绰号“朱大力”,一身虬结肌肉,扛着膀子走路。赵经纬见过朱师傅架肘。80斤的青石力锁,高高掼上半空,用肘稳稳接住,使的是软硬劲。再度碰见,朱师傅得了肝病,站在巷子口,背佝偻着,肌肉依旧显赫,脸色已经蜡黄。赵经纬叫,朱师傅。朱师傅咳嗽一声,说,小赵啊,你可晓得,这身肌肉哪里来?他摇头,不晓得。朱师傅指指胸口,说,从心里来,从肝里来。朱师傅说,年轻时拼命练肌肉,营养跟不上,身体就亏空,现在,吃不消了。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一个月后,听到朱师傅去世的消息。
六十年代,上海街头流行“配模子”。模子,来自工业术语,此地指身高体重,大致一个量级,可以交手。各个门派,包括少林、形意、心意、八卦、八极、散打、江南船拳、西洋拳击、蒙古式摔跤,乃至种种野路子打法,均可同场竞技。荷花沟小梁山声名在外,常有人前来搦战,老南市,老闸北,三湾一弄,杨浦定海,青浦朱家角……彼此不买账。一般骑自行车来,跟班众多,风尘仆仆,绿色军用水壶灌了凉白开。报上姓名,师承何方,讲明切磋为主,不伤和气。假姿假眼,道一句“向侬学习”。实际下狠手,招招不留情。规则,几乎没有规则,不插眼,不掏裆,别的随便。也没有裁判,打到最后,站着的那个人获胜。
师父讲,不准私下比武。他们晓得,师父讲讲的,打赢就没问题。大师兄说,两副拳头,一身力气,好比铁匠的榔头,农民伯伯的锄头,是吃饭的家什,能打的想打一定要打,不能打,创造机会也要打。印象中,荷花沟基本没输过。一般轮不到大师兄出手,赵经纬和黑皮可以搞定。只有一次,对方来头不小,自称八卦掌某支传人,与黑皮鏖战,斗了个平手。惹恼了场边观战的红喜,一声暴吼,冲上去就打。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一脚踩空,跌落河浜。
朋友找赵经纬帮忙,说军帽被抢,肇事者是通背拳高手。赵经纬一听来了劲,专门逃一天学,坐轮渡到浦西,找到那人,一记头将对方打趴下。前簇后拥回去,觉得“很神气很光荣”。
也有纯粹的江湖恩怨,不讲武德,不存在切磋。事先侦查好,此人住哪条弄堂,放学走哪条路。带三四个人过去,路口把风。碰到大热天,有专人负责买冷饮,骑辆自行车,挂一篮头盐水棒冰,一根根发过来。目标出现,远远跟随。这人发觉不对,为时已晚。前后逼近,堵在小弄堂,上前一顿拳脚,扬长而去。
更大的阵势是群架。少则十几个,多则上百。开打之前,一般有中间人出面调停。中间人年长几岁,讲话有分量。两边若各退一步,危机化解,握手言和。这时有人喊一句,走,吃生煎去,我请客。一哄而走,皆大欢喜。谈判破裂,中间人退出。废话不多,直接开打。角铁,扳手,三角刮刀,一端削尖的钢管……铁器砸在骨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打输的一方,散入街巷,四下逃窜(事先侦查好路线)。赢家象征性地追杀几步,得胜归朝。
架打多了,免不了要进“庙”里。“庙”指区一级公安局,黄浦分局叫“黄庙”(当时陆家嘴归黄浦区管辖),比“老派”高一个档次。几番进出,江湖上便有了炫耀的资本。
那天大师兄说,有个啥人,狂得很,不把我放眼里。赵经纬自告奋勇说,师兄放心,我去教训他一顿。他带上红喜和东泉,在东昌电影院门口截住了那人。对方一看架势,登时放软档,连声赔不是。赵经纬有点意外,犹豫一下,没好意思动手,让那人走了。
见他们几个回来,情绪不高,大师兄问,情况哪能,断伊一只手,还是一只脚。赵经纬说,没打。大师兄盯着赵经纬,说,没打。赵经纬说,赤佬已经买账,再打没意思。大师兄嗤笑一声,说,人少不动手,人多还不动手。赵经纬想争辩,大师兄摆摆手,走了。
从此大师兄冷落了他。不止一次,当着众师弟的面,笑他怂包,没胆,枉学这么多年功夫。习武之人,讲究“一勇二胆三功夫”。勇,是面对已知的困难。岳飞武艺高强,“勇”冠三军。胆,是面对未知的困难。武松过景阳冈,一无所知,亦无所惧,“胆”大包天。说一个武人没胆,是奇耻大辱。一般电影演到这里,接下来是同门对决。可是并没有,有的只是渐行渐远。
赵经纬告诉黑皮、红喜、东泉,从此不踏进大师兄家一步。大师兄曾有恩于他,经此波折,一笔勾销。只是,以后万一,大师兄出了事体,或者有啥需要他帮忙的,“随时跟我讲”。
66年初,娃娃所在的体校武术队解散。同批解散的,还有技巧队(类似杂技)和国际象棋队,队员安排到各中学就读。大约是觉得,练武术的人都不读书,接纳武术队的,是这一片最声名狼藉的学校。
废了,多年后,娃娃这样评价自己。生性要强的她,若正常参加升学考,至少能上区重点。或许也没多大区别。那个春夏之交,红旗招展,战鼓喧天。老师一个个被轰下讲台,校长戴着纸糊的高帽游街。男生忙着武斗,捍卫这个捍卫那个。听说娃娃会武术,各方都来拉拢。师父知道了,坚决不允许。娃娃想顶嘴,师父丢下一个字,敢!
领袖一声令下,百万青年下乡。彼时,大师兄已顶替进上钢三厂,当一名学徒工;东泉和娃娃年龄尚小;剩下几人,插翅难逃。师父召集徒弟们吃饭,每人面前摆一只海碗,斟满七宝大曲,包括娃娃。师父举起酒碗,用苏北话说,革命形势一片大好,看样子,不能教大家功夫了。娃娃低下头,眼圈红了。师父接着说,好儿女志在四方,我是支持的,以后,不论哪块,师兄弟一场,情分不能忘。黑皮喊一声,师父。师父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世纪之交上海街头风貌(摄影:许海峰)
锣鼓与嚎啕声中,火车缓缓开动。一天一夜,抵达淮北某县城。赵经纬下车,只见建筑灰暗破败,满眼荒芜。卡车换驴车,送他们到各生产队。黑皮去江西,农闲时教人武术,好歹吃喝不愁。第二年,红喜奔赴黑龙江军垦农场,冰天雪地中,与天津知青、哈尔滨知青械斗,成为当地有名的狠角色。
在淮北,为争抢晒场、水渠,时有纠纷,拳头比语录管用。赵经纬问村里人,此地谁最能打。人家告诉他,有个上海知青,额头有红色胎记,绰号“鹤顶红”,手上有功夫,纠集数人,常年盘踞县邮政局门口。别的知青,领到汇款或食物,主动上交一份,不然就挨打。赵经纬冷笑,说,鹤顶红。他打听到对方所在生产队,带两把磨尖小刀,寻到地方,门一关,丢一把过去,对杀,敢吗?对方认了怂,从此销声匿迹。
返城大潮中,赵经纬回到上海。爷老头子托了关系,安排他去某中学当体育老师。黑皮和红喜也相继回城,相继进里弄加工厂,整日缠铜丝,剥蚕豆。东泉技校毕业,进国棉十厂,当一名电工。听东泉讲,大师兄被关在“庙”里。东泉说,大师兄进出不止一回,罪名是教唆斗殴,等于幕后黑手。此番公安局放出风声,怕是要重判。
市里举行太极拳比赛,几个同事知道赵经纬会武术,怂恿他参加。赵经纬没学过太极,观摩之后,觉得并不太难,便不知天高地厚地报了名。他有少林拳基础,加上插队落户期间,跟几个山东知青练过摔跤。触类旁通,再突击套路,效果不凡。一组42式套路,行云流水打完,全场喝彩,拿下业余组第一名,看台上坐着武术局领导。半个月后,赵经纬调入市武术局,任专职教练。
上世纪八十年代,《大侠霍元甲》、《少林寺》热映,全国掀起一股学武热潮。电台一天到晚播“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要么就是“耕田放牧打豺狼,风雨一肩挑一肩挑”。浦东公园、复兴公园、虹口公园空地上,到处杵着站桩的后生。各种官方的、民间的武术培训班层出不穷。赵经纬和同事办了个擒拿格斗班,大受欢迎,哪知公安找上门来。警察同志讲,现在社会上这么乱,你们这个班,不是给我们增加工作难度嘛。赵经纬说,是的是的。警察同志又讲,不如这样,我们有些同事也需要培训,要么你来我们内部开个班,外头就不要搞了。
回家告诉妻子,自己当上“八十万禁军教头”。此后常驻警队,从站桩、抗击打,到散打、擒拿格斗、一招制敌,什么都教。学员水平参差不齐,有文案书生,也有练过的愣头青,指名要和赵经纬“比划”。他微笑,迫不得已时出手,露一两招功夫,赢得一片叫好。第二天肩膀疼得抬不起来,人前依旧昂首阔步,若无其事状。回到家,妻子给他敷贴推拿,一边开玩笑说,教头不好当,教头娘子更不好当。
世纪之交上海街头风貌(摄影:许海峰)
数年后,赵经纬随武术局访问新加坡。出发前,领导找他谈话,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资本主义可能没那么腐朽落后。一下飞机,他就明白了领导的意思。新加坡的现代文明程度,让九十年代初的上海人望尘莫及。赵经纬印象深刻的有两件事,一是街道整洁干净,“马路比阿拉客堂间还清爽”;二是年轻人结婚就有房,当地人叫“组屋”,每月从工资中扣除一部分,数年后还清。赵经纬女儿出生不久,跟妻子、父母、弟弟挤在荷花沟十几个平方的鸽子笼,诸多不便。至于摩天大楼、超级市场、设施先进的武术馆、早餐供应的咖啡和吐司、新加坡人的谈吐理念,无不让他开了眼界。他在心底认定了,在武术局混下去是没有前途的。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他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拼,去闯,让妻女过上好日子。半个月后,一脚踏出虹桥机场,恍若隔世。第一桩事体,是东拼西凑,借了当时看来是天价的一笔钱,动足脑筋,买下崂山路一套内销商品房,从此搬出老房子。
第二桩事体要复杂一些。那阵子,赵经纬结识了一位武林前辈,还请老先生来新家住过几天。老先生练心意六合拳,年过七十,鹤发童颜,见他聪颖好学,颇为欣赏。每天晨起,赵经纬跟着老先生学功夫。夜里喝酒,畅谈古今,肆意快乐。他听人讲过老先生的故事,年轻时失手打死乡里恶霸,孤身逃到上海,隐姓更名,拜入心意拳大师门下。白天做挂炉烧饼,早晚练拳。老先生说,心意拳是至刚至猛的拳术,所谓恨天无把恨地无环,发力时,怒发冲冠,齿能断金,“噫”一声,出尽心中恶气。老先生说,传统功夫重实战,走镖、护卫、上战场,赌的是性命。习武之人,自幼须苦练排打,类似拳击中的“抗击打”,练到肘腕坚硬似铁。现在,老先生叹气,哪里去寻一张实打实的擂台。他听得入迷。老先生又讲,学武其实不难,诚心正意,守住自己的一寸天地,日复一日便是,不用想那么多。赵经纬叹服不已,当即浮一大白。
黑皮来串门,见到老先生,不禁技痒,硬要“请教”。两人在客厅摆好架势,老先生打出一招熊形单把,黑皮自恃勇猛,没撤劲,硬生生接了这一式。结果被击飞三四米,震碎身后的门板,半天爬不起来。
那日,老先生正了脸色,缓缓说,赵先生,我收你当关门弟子,尽传你一身功夫,你看如何?赵经纬讪讪答,可是我想下海做生意啊,怕没有时间。老先生愣住了,半晌,苦笑一声,转身离去。他在心里喊:老先生啊,时代不一样,拳头没用了,如今靠这个,铜钿!
赵经纬最终下定决心,辞职,开公司。凭着武术圈的人脉,生意一点点做起来。体制内厮混多年,见惯各种套路和虚招子,相较之下,生意场才是真正的刺刀见红。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大师名号,真金白银实在多了。
他想,老先生一定对他失望透顶,以至于老先生仙逝第二年,他才辗转听说了消息。他错愕当场,说不出话来。那天夜里,怎么都睡不着,干脆起身下楼,打一套鹰捉虎扑。心与意合,意到拳到,劲贯周身,此刻当暴喝一声,他生生憋住了,怕吵到周围邻居。赵经纬瘫坐在地,大汗淋漓,悲伤地想,自己到底是个俗人,只能做俗人的事情。阴差阳错,辜负老先生错爱。这笔账,算不清了。
师父晚年,酗酒吃斋,一身功夫尽废。每日三顿白酒,每顿一斤多,睁眼开始喝。神情靡顿,如行走雨中。大师兄出狱,被工厂除名,靠一点江湖名声,替人解决纠纷,换几钿报酬。有段时间在夜总会当保安头头,后腰插着双截棍。别人工资一两千的时候,他拿一两万,意得志满,不可一世。没多久,因出手伤人丢掉工作,外加赔一大笔医药费。听说小孩不学好,染上毒瘾,发作起来六亲不认。大师兄无可奈何。
东泉讲,不想在厂里做了,妈的没意思。东泉的祖父曾是江湖郎中,东泉也想从医。当时有专业夜校,只需通过执业资格考试,便能当医生。黑皮笑话他,就你这脑子,肯定考不出来。赵经纬鼓励东泉,要抓住机会,又帮忙借来复习资料。东泉通过考试,成为一名放射科医师。放榜日,东泉请赵经纬喝酒。师兄弟相对持觞,大醉一场。
红喜辞去里弄加工厂工作,借了一笔钱,偷渡日本。先在横滨中华街干后厨,后来据他说,在北海道开了一家武馆。红喜讲起来,眉飞色舞,精武门一样的传奇,穿插若干东瀛女子仰慕的情节,为国争光了。那是在十年后,红喜返回上海,请师兄弟几个KTV小聚。赵经纬立起身,敬红喜一杯,恭维几句。灯光下,红喜明显苍老了,四十出头,眉毛已经白了。
世纪之交上海街头风貌(摄影:许海峰)
浦东开发按下启动键,光陆家嘴核心区域,就迁走了两万户居民。烟草机械厂、立新船厂、国棉十厂、利华造纸厂、浦江橡胶厂、导航仪器厂、上海钢球厂、上钢三厂,包括上粮一库、纺织原料公司仓库、公交汽车五场……统统搬光,拆除建筑百万平方米,等于再造一座城。拆迁是逐步推进的,有的房子昨天还在,今天就只剩下瓦砾。老街坊们,眼睁睁看着,时代的潮水冲垮了旧街巷和老厂房,将他们送到遥远荒凉的“新公房”。邻居家谢老太,刚搭了两层楼,拆迁人员过来一看,不算面积。谢老太就坐在门口水门汀上哭。后来人被拉走,房子也拆掉了。荷花沟一带的居民,大多迁往十几公里外的金杨新村。头一件要适应的事,就是交物业费。许多人想不通,为啥住自己的房子还要交钱。一直到现在,金杨新村的很多老人,多年来坚持不交物业费,觉得是欠他们的。
钢球厂搬迁时,效益已经不灵了,部分厂房租给私人。其中一家租户不肯走,狠三狠四,自称黑社会,向厂长索要十万元赔偿金。厂长不答应,对方把茶泼到厂长脸上。几日后,厂长下班路上,被人塞进一辆面包车,绑至某个废弃厂房。对方威胁,不答应条件,别想完整回去。厂长讲,我从不在胁迫下谈判,要谈,坐下来好好谈。僵持数日,厂长软硬不吃,对方只好放人。
厂长请赵经纬帮忙,他想到黑皮。听说黑皮这几年做拆迁,风生水起。所谓“做拆迁”,名义上解决纠纷,实际不择手段,恫吓钉子户,推动工程进度。黑皮凶神恶煞,往人前一站,不怒自威。那么接下来比较容易谈。若发生肢体冲突,黑皮出手,一招制服。加上黑皮为人仗义,好交朋友,酒量惊人,提到“荷花沟小黑皮”,附近没有不知道的。
赵经纬找到黑皮,事体一讲,黑皮懒洋洋说,啥人啦……没听说过嘛。一个人寻过去了。对方一看黑皮来,当即表示,十万块不要了。黑皮说,要赔医药费。对方说,就赔医药费。黑皮说,要赔礼道歉。对方说,就赔礼道歉。只有一个要求,当晚越秀酒家摆下筵席,黑皮务必赏光。
世纪之交上海街头风貌(摄影:许海峰)
赵经纬整日奔波,操心公司事务,自八岁起每日练武的习惯,自然搁下了。某个寻常下午,他心念一动,想去看看老房子。车停在杨家宅,绕过一排几层楼高的广告牌,巨大的工地袒露出来。打桩机轰响,尘土飞扬。凭借巷口仅存的一棵大槐树,他认出了从前的家,此刻是废墟一座。爷老头子、师父、红喜都已经搬走,娃娃嫁人,东泉住进医院分的房子。黑皮,黑皮不用担心的,人家认得动迁办的人。赵经纬感觉到,往日的生活正在瓦解,化作齑粉,随风飘散。再也没有荷花沟了,他想,包括脚下的碎石与杂草,附近的水井、馄饨摊和剃头店,晾晒衣服的竹竿,墙角摆放的马桶,路边摔跤的少年,日光下剥毛豆的阿婆,一起消失。也不再有烂泥渡路、田度路、沈家弄,取而代之的,是熠熠生辉的银城路、浦城路、商城路。抬头看,东方明珠已经竣工,像迪斯科厅的彩球,闪耀着金属质感的光芒。再往东,是一个巨大的深坑,据说要建世界第三、亚洲第一的高楼。他笑笑,跟阿拉有关系吧。
那天接到师母电话,师父走了。上一回中风后,师父落下偏瘫,走路不稳,照旧偷偷喝酒。一旦被发现没收,大发雷霆,家中碗碟基本敲光。到后来,师母和娃娃只能眼开眼闭,随他去。师母轻声说,你师父走得快,没吃什么苦,是菩萨保佑。赵经纬点头,隐约听到娃娃的哭声。
要再过许多年,他才懂一点师父。师父年轻时,投师名门,意气风发。学成之日,正逢江山剧变,一身武艺没了用处。经重重审查,证明是人民群众,准许进工厂,做一份看大门的工作。私下收几个徒弟,赚一点酒钱。酒精和菩萨,是他抵抗命运的力量。
黑皮老了,胖了一圈,一身杀气褪尽。每天坐在朋友饭店里吃茶,笑眯眯,漆黑慈祥。有客人酒后斗殴,黑皮习惯性上前拉架。混乱中,碎啤酒瓶扎进肚子。黑皮委顿倒地。赵经纬闻讯赶到,肇事者已经逃离。他从没见过黑皮的脸这样白。救护车姗姗来迟,他抱着黑皮,指缝里是温热黏稠的血,眼睁睁看着黑皮没了呼吸。
红喜膀胱癌,发现已经晚期。几番化疗后,人像蜕了一张皮。病房里,红喜跟每一个病友吹嘘在日本的事迹,“一个打几个”。妻子摇他,好来,歇口气,不要再讲了。红喜喘息,片刻后活泛起来,吵吵着要和邻床切胃的老头打赌,还能做多少个俯卧撑。
东泉打来电话,说大师兄快不行了,去看看吧。赵经纬一呆,说,好。多少年没见了,病床上的大师兄骨瘦如柴,眼眶深陷,身上插四五根管子。看见他俩进来,大师兄撑起身体,哑着喉咙说,坐,坐,声音像砂纸。赵经纬赶紧说,不忙。大师兄笑笑,说,废人一个,以前,什么力气。说了一会闲话,大师兄望向赵经纬,说,我知道,你很能打的。他不响。大师兄说,老底子,我们两个最谈得来,后来,是我脾气不好。他摇摇头。大师兄说,他们都骗我,讲我快好了,一天天好起来,其实,我自己知道。大师兄笑,露出一颗黄牙。赵经纬心中酸楚,东泉背过脸,偷偷拭泪。大师兄又说,我们这些人里,数你最有本事。我这个小囡,太不争气,骂也骂不听,以后我不在了,你若是方便,有些事情托她一把,师兄谢谢你。大师兄挣扎着要下床。众人忙劝阻。赵经纬扶住师兄,以前不讲了,师兄放心,今天有我这句话,小家伙的事,我管到底。
赵经纬公司做大,生意顺风顺水。崂山路房子出手,搬进独栋别墅。四百多平方,前后两个花园,满目苍翠。庭院种了两株罗汉松、一圈杜鹃、一棵鸡爪戚。暮春时节,杜鹃开得如火如荼。沏一杯浓茶,落地窗前坐定,有几分得意,新加坡一幢这样的房子,要几钿?
上海举行全国武术大赛,赵经纬的公司是主要赞助商。签下合同那一刻,他笑了,名字前面印着“董事长”,仿佛年少时心心念念的江湖名号。多年不练拳,体态发福,塞进一套订制毛呢西装,忽然想起那句“穷文富武”。原来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是账本。
这天,赵经纬坐在自家院子里。公司事务有女儿打理,不需他多费心。每日喝茶,写字,修剪花草,陪妻子看谍战剧。午后陷在沙发里,打长长的盹,醒时已暮色四沉。肩胛隐痛,似旧伤复发。晚饭后,他刷了会短视频,跳出马保国的“闪电五连鞭”,弹幕里骂声、嘲讽声一片。他想了想,觉得这是个聪明人。
他现在不喜欢聪明人。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本文配图来自许海峰摄影展:《世纪之交的上海表情》)
实习生:方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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