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九阴真经》：江湖之始

编者按：这里是一个怀旧剧场。

1993年春，由李仁港执导的金庸衍生剧《射雕英雄传之九阴真经》首播，在TVB的经典武侠剧中，这部《九阴真经》并不算太过知名，但在不少老武侠迷的眼中，《九阴真经》的男主角姜大卫却贡献了“最好的黄药师”。

《九阴真经》海报，该剧又名《射雕英雄传之九阴真经》

金庸皮，古龙骨，另类改变基本法

在大IP概念尚未盛行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每部武侠剧的播出都需经过多重考验：剧情跌宕起伏，那就能赚到足够收视率；打戏酣畅淋漓，那就能引起街巷的模仿效应；服化精致漂亮，那就能竖起在武侠剧中屹立不倒的人物形象。不仅如此，想让一部剧时隔三十年后还能在观众之间口耳相传，需要符合原著改编的基本法。而这种基本法到底是什么，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了。

直至2023年6月初，这部剧在豆瓣上只有7000多人评价

狭义的符合原著，是指在人设、情节与台词细节上与原著作品趋于一致。但由于载体的不同，影视剧一旦对原文进行一比一复刻，会有节奏较慢、拖沓的嫌疑，并不适应大多数观众的观剧习惯。例如2011年由张敏执导，张智尧等人主演的《楚留香新传》，尽管在古龙粉丝中引起了大量好评，但是对于更多不会有原著滤镜的观众而言，古龙式的对白直接出现在影视剧中只会带来中二与尴尬。尽管拍摄完成度非常高，完全符合上文所提到的多个标准，但最终只是在古龙读者的小众圈层中引起了讨论。

与之相对，便出现了广义的符合原著。读者与观众逐渐接受为了剧集的精彩程度合并人物、改删增补剧情，台词细节不再做强求，只希望人物人设尽可能精彩，从而符合从书至影视形象的完美转化。

这部《九阴真经》如TVB的许多翻拍武侠剧一样，只借用了金庸原作中的人名与部分设定，梳理出了人物的基本事件脉络，然后再用符合当时戏剧要求的方式进行演绎。在对主要角色黄药师的处理上则更加大胆，创作团队加入了各种人物细节去填补东邪的“邪”。

原创人物柳溶月（顾美华 饰）

在开篇处很早亮相的柳溶月，隶属于风情万种的红颜类。她的酒楼中永远为黄药师留着房间，会为黄药师酿酒，等待他在永远不会有约定的某日到来。在真正的女主角冯蘅与黄药师相遇之后，柳溶月悲痛地退出这场双方心知肚明的暧昧，并在道别时放下狠话，希望黄药师永远不要再回来。而她自己则永远等在这个空房间中。这种一时际遇，耗尽一生，浪子不回头，痴心人久候的桥段，更像是来自于古龙，而不是金庸。

在柳溶月之前，《九阴真经》中的黄药师还有一份刻骨铭心的感情。他与小师妹情投意合，但由于人面兽心的师父阻挠，黄药师不仅被逐出师门，也在一个大雪天与小师妹天人永隔，为师妹复仇成为黄药师之后十数年的唯一追求。

大暴雨中，黄药师削下师父的人头，并带走了冯蘅。黄药师（姜大卫 饰）

曾有人认为，黄药师在金庸的江湖中格格不入，效仿的是魏晋狂徒风度，而放在金庸江湖中其实略显突兀，尤其先有漠视传统礼教，又要加上敬重忠臣孝子的大节，未免有些邪也不够邪，正又不够正的微妙。但此人如果放在古龙的江湖中，一切违和便都如滴水融入江湖，从此消失不见。

或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九阴真经》会在各种细节中塑造肃杀凄苦的江湖氛围：黄沙漫天中拉着二胡行走的盲剑客，拔下染血蔻丹祭奠暧昧回忆的女掌柜，“看到树就砍，看到人就杀”的江湖行走准则，醉酒纵马任雪披身的剑客，一见知己二见奔赴的红颜，冷雨孤坟前吹笛直到心力耗尽的情种。这些元素在金庸的故事中并不常见，但却可以几笔勾勒出古龙笔下的江湖。

说江湖，道英雄，古早CP嗑糖法

或许有人对姜大卫塑造了最好的黄药师还有微辞，毕竟姜大卫主演《九阴真经》时已年近五十，身材已显得圆润矮胖，但提到“药蘅”这一古早CP，最先映出的绝对是姜大卫与梁佩玲的面容。

冯蘅（梁佩玲 饰）

梁佩玲在《九阴真经》中的扮相十分适合她，丰盈甚至略显厚重的头发，配上她极其浓烈的五官，要比她在《笑傲江湖》中的好看许多。冯蘅在金庸的原作中甚至没有出现过全名，只说姓冯，小字阿衡。读者对她的认知，也几乎仅限于聪颖过人，过目不忘，曾戏耍老顽童借看并默下《九阴真经》，又因心力耗尽产下黄蓉便撒手人寰。这部电视剧则补足了冯蘅在黄药师妻子、黄蓉母亲之外的一生。

在剧中，完颜蘅本为金国公主，同时也是萨满教的圣女，父亲虽是金国皇帝，但却被萨满教首领架空，完颜蘅也多次被宗教掌权者逼迫下嫁。这一重妖女的身份虽然在金庸故事框架中略显俗套，但却带出了剧中前期的重要矛盾，即钦徽二宗被掳，宋金关系紧张。

故事中有不少为了迎接二宗还朝做出努力的江湖人（陆乘风、陈玄生），也有得知秘籍《九阴真经》与金国萨满教有关，对秘籍势在必得的江湖人（西毒欧阳锋、梅若华、南帝段智兴、北丐洪七公、铁掌帮主裘千仞等），这些都让完颜蘅同时被卷入国仇、家恨、江湖恩怨之中，无法独善其身。尤其在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并非金国人，而是父亲捡来的孤女，本名冯蘅时，冯蘅果断选择挣脱身份带来的囚笼，而向更加自由的江湖靠近。

梅若华/梅超风（关宝慧 饰）

结识黄药师的冯蘅活进一场江湖梦中，她被黄药师与师妹的死别震撼，原本只是在别人的故事中投注了自己的情感。尽管与黄药师惺惺相惜，互为知己，但冯蘅却更在意自己身为金国公主、萨满圣女的职责，当父亲步履维艰时，冯蘅不仅不愿意丢下父亲逃离一切，甚至也不愿黄药师涉入复杂的政教矛盾，宁愿牺牲自己，也想保全一切。

冯蘅与黄药师的这对古早CP，好嗑就好嗑在冯蘅并非易碎的瓷器，漂亮的花瓶，而是一个完整体。为了阻止恋人为自己涉险，干脆去捅恋人一刀，这种极端的手段，破釜沉舟的勇气，都让冯蘅区别于许多作品中的完美恋人，而这类带有原创色彩的角色，在九十年代前期的武侠作品并不罕见。

被恋人捅向心口一刀，便带着刀行走在街头

也正是因为双方的人生目的发生了激烈的碰撞，甚至在某一刻打成了死结，这对CP的故事才既不发腻，也不矫情，相逢相伴的糖令观众期待已久，情深不寿的结局也才能令人念念不忘。

《碧海潮生曲》，既是二人定情之作，也是双方寻找彼此的重要依凭

风未静，雪不停，莫自相逢怨别离

《九阴江湖》的另一种江湖感来源于：每个人的人生都只幸福了那么一小会儿。

黄药师原本与师妹情投意合，被师父下手阻挠，师妹横死，此后的人生目的便只剩下报仇。后来结识了知己冯蘅，又是相聚少别离多，以为终于能在桃花岛隐居共度余生，但又被卷进江湖纷争，只能守着妻子的孤坟，带着女儿黄蓉在雪中舞剑。

满目黑白的苍凉人生中，曾有一朵彩色的花落于剑尖

冯蘅在遇到黄药师前，人生多是挣扎与痛苦，竭尽全力保护无权的父亲，并且险些踏入无望且充满暴力的婚姻。原本以为得遇知己，却又为了这个知己沾染病痛，劳心劳力，最终耗尽心血而死。

自小一同长大的侍女也为保护冯蘅而死

陈玄生（后改名陈玄风）的师父裘千仞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一直照顾自己的师祖被师父亲手杀死，一直暗恋自己的师妹裘彩兰也被师父亲手打死，与恋人梅若华（后改名梅超风）的感情又在正邪与恩义中不停搅拌。终于拜入了多次帮助自己的前辈黄药师门下，又不得不叛出师门；梅若华原本在欧阳锋门下，只是个不知正邪为何物的杀人机器，因对陈玄生产生感情，不得不走上一条重塑自己的道路，观念的冲击与江湖突发事件不停推搡她，直到将她推向丧失武功、寿命无多的未来。

陈玄生（张智霖 饰），裘彩兰（许秋怡 饰）

陆乘风所在的陆家满门忠烈，他一心想要为家人复仇，赢回钦徽二宗，也终于得偿所愿并拜在黄药师门下，却最终被师父迁怒，挑断脚筋，在江湖中自生自灭。除他之外，曲灵风、武眠风、冯默风等人也都有相似遭遇。

陆乘风（郭政鸿 饰）

原创人物柳溶月与杨紫烟，一个在无望的等待中结束一生，一个在别人的故事里自我牺牲。西毒欧阳锋一生都想证明自己，但最终一无所有。南帝段智兴似乎拥有了一切，却忽略了深宫中一双寂寥的眼。命运仿佛眷顾了所有人，但又仿佛只眷顾了那么一会儿：一些默契与重逢，一些关心与陪伴，一些让人在江湖中能鼓足勇气继续前进的温暖，同时也是令人义无反顾踏入深渊的陷阱。

《九阴真经》正是一部这样的作品，它将江湖中那些幻梦、奇遇、荡气回肠与酣畅淋漓放在既定的命运里，也将那些虚伪、苦痛、转瞬即逝并求而不得写在结尾中。它像是一部江湖起始，因为那些势必会搅动江湖风云的人物尚在襁褓，又像是一部末路预言，因为江湖的轨迹从来如此，没有人能逃脱命运。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