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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小看一家书店的求生欲
轰轰烈烈的618过去了,网络购物的低价和便捷,让人们很少再线下购物。买书也是如此,我们早已习惯了在网络平台用折扣价格买书。在这种形势下,实体书店的生存空间也进一步逼仄。不妨想想,自己有多久没有走进一家书店了?
当被客人问道为什么书按原价卖时,离河书店创始人孙晓迪的回答是:“就凭这本书此刻在你手里。”今日实体书店存在的意义,可能就在于它让人与书即时地、偶然地、真实地相遇。
离河书店坐落在沈阳铁西区。因为近几年的东北文艺作品,铁西区已经成为一种象征性的符号。巨大的钢铁骸骨显露出的冷酷与诗意,使它成为现在年轻人的热门打卡地。坐落于工业遗址改造而成的文创园里,离河书店也显示出了同样顽强的生命力。
在《可是,我开的是书店》中,孙晓迪描述了离河书店一路走来的荆棘路:集装箱——文创园——上苑分店——文创园扩店——缩小至四十平米。经历过迎接第一位客人的喜悦,有过承接书店生活节启动仪式、举办龚古尔奖作者活动的高光时刻,也陷入过被困家中、凑不齐钱的绝境。但是因为心里对梦想的坚持和素不相识的读者的鼓励,离河书店还是坚持了下来。
所以,千万不要小看一家书店的求生欲。
文字来自《可是,我开的是书店》。
离河书店1.0
意想不到的客人和突如其来的市集
三十五岁那年,为了开书店,孙晓迪和爱人高明,卖掉了结婚的房子,租下了一间商铺。“那是一个集装箱,坐落在一家印刷厂改造的艺术区角落。‘L’形构造,只有六十平方米,外面刷着橘黄色的油漆,地面是水泥地,掺着白色的云母碎片。”孙晓迪迎来回沈阳之后最兴奋的夏天,把家具搬到店里,通过各种渠道进货,每天能同时做十几件事,能记住每一个微小琐碎的节点。
定好的开张时间是 2017年8月10日,这是黄历写的好日子。但招牌挂起来之后,我们沉醉于书店的漂亮,第一次打开了所有灯光。晚上九点多,我们还在店里忙,离河书店的第一个客人走了进来。
“你们营业吗?”一个身量高挑的漂亮女孩站在门口小心地问,打量着崭新的离河书店。高明老练地迎上去。他和我一样,从未开过店,从未卖过东西,但他看起来像是做这行很久了。他面带微笑,站在既不唐突又不疏离的位置,对女孩说:“您好,还未营业,但您可以逛逛。”
女孩安静地逛起了书店,目光一点点带过我亲手布置的每个角落。她的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这微笑就像书店的暖黄色灯光,让我全身都感到舒适与愉悦。当她说出“你们的书店好棒啊,我好喜欢”这句话时,我差点想抱住她大哭一场。
……
我对女孩说了很多话,这个书店对我有怎样的意义,我怎样坚持卖掉了结婚的房子,挚友和至亲又是怎样不认可,在经过怎样的期盼和煎熬,怎样的等待和忍耐后,我终于完整地将书店呈现在她面前。而她又是怎样像一个精灵,推开这扇还未向人间展示的门,怎样认可与赞美这里……在我因为激动而语无伦次甚至要哭出声时,高明终于打断了我,对女孩致以歉意:“她太激动了,有些过度热情,请理解一下吧。”
女孩摇摇手:“没有没有,我好喜欢你们。可惜这是我在国内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去迪拜了,在那里待三年。真希望我回来以后,你们还在呀。”
“会的,一定会。”高明郑重点头。
女孩买走了六本书,加了我的微信。她的昵称是Lu,至今还在我的通讯录里。那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也只来过一次离河书店。对她来说,这也许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遇到一家书店,随意走进来,买走几本书。也许只有激动的女店主会在她记忆中多停留一段日子,但和她的相遇是我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卖书,第一次推荐书,第一次感受陌生人的喜欢和流连,第一次因为开书店被承认、被需要。这是我回沈阳五年来最开心和喜悦的一刻,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在此之后,这间集装箱里的书店,迎来很多意想不到的客人,比如隔壁餐吧的服务员小妹,书店刚开张就走进来,问:“我没上过大学,能看书吗?”但她又不想看高明特意推荐的类型小说,“我想看那种正经的”。最后她买走一本《活着》,第一天就看完,第二天又来,看到小木板上推荐的《百年孤独》,特别是晓迪和高明说很难读之后,被激起了好胜心。“你们不是说认字就能看书吗?”
餐吧没人的时候她就在空桌子前阅读《百年孤独》,像个小学生那样双手塞进腿间隙,非常专注认真。两天后,她来店里,跟高明说:“哥,《百年孤独》看完了,有点伤心是怎么回事?”
但是也遇到过糟糕的客人。比如热衷于来书店打卡的,衣着光鲜走进来,就像走进一个开放的景点;喜欢和店主讨论文艺讨论哲学、卖弄学识的;来书店只想买教辅的;皇帝选妃般拆掉很多书的塑封但就是不买的。更有甚者,把书店当免费自习室,还要点奶茶外卖送到店里。开了三个月,孙晓迪感觉好客人就像在干涸的河床里淘金。
初开张的喜悦慢慢被冲淡,孙晓迪渐渐发现,书店不挣钱。沈阳一天比一天冷,离河书店也越来越冷清。渐渐地两个人在书店的时间越来越少,从每天去一次,到每隔两天去一次,到一个周才去一次。终于有一天,孙晓迪跟高明说,想元旦之后离开沈阳,去北京。
是一个鬼使神差报名的文创园市集,留住了两个人。在市集上,在沈阳开了五个月书店的孙晓迪和高明,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第一次收到这么多钱。市集三天,每天都是人潮涌动。“三天里,我和高明一次也没有说过去北京的事。上个月我们不愿意再提书店,绝望得一心想去北京,这几天我们又意气风发地把这件事当成了毕生追求。”
文创园对书店伸出橄榄枝,孙晓迪和高明都没有犹豫。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自己如此留恋开书店这件事。那时的她可能还不知道,比起之后的境遇,1.0版的离河书店遇到的这些,其实都不算事。
1.0时期的离河书店开在集装箱里,书架由脚手架拼制而成。
离河书店2.0
只有一个月的巅峰时刻
搬到文创园的离河书店,店面变大了,一个三层、占地四百平方米的空间,一楼是书店、潮玩店,二、三楼是奶茶店。
可施展的空间大了,孙晓迪还做起了陈列和策划。她买了很多亚克力书架,放上很多精品图书,每周更换一次;岛台的两旁做了主题式的陈列。她还策划了很多展览:中国青年作家作品展,“法国小情绪”书展,举办了龚古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作家蕾拉·斯利玛尼的新书签售。
二楼的塔吊,据说浇铸了重型机械厂生产的最后一桶钢水。
这一年,离河书店接到了“加油!书店”的启动仪式——去年这个仪式是放在三联韬奋书店,举办了“书店生活节”,那两天的离河书店是文创园的绝对焦点,人满为患。
销售业绩同样大好,开业后不久的清明节假期,离河书店就迎来客流高峰。书店里密密麻麻都是人,仿佛全文创园的人都集中到了书店,几乎每隔几分钟就有人买书,不光是书,文创也都卖了很多。
那年夏天的文创园市集上,热闹依旧延续,早上八点进货,下午三点就几乎售空。最后一天,代卖黑胶的朋友都来补货了。摆在岛台上的装饰干花也卖了出去。
市集后,奶茶店另立门户,离河书店接手了空间的二层和三层,改成了离河小咖啡,也开始“书店+”模式。2019年6月,潮玩店也搬走了,三层空间全都属于离河书店了。
他们还走上了开分店的征程。那一年,沈阳老牌奢侈品商场上苑百货,决定翻新升级,邀请离河书店入驻。为了开上苑分店,晓迪借来了婆婆的退休金、父亲的公积金,抵押了自己的重疾保险单。进书,采购咖啡设备,雇员工,设计logo,注册商标——大张旗鼓地营业了。
那年的国庆节,书店收入创了新高。上苑店也频传喜报,一位大姐一次就购买了五千块的书。这是离河书店的巅峰时刻——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
开在地下停车场的分店,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收益。孙晓迪在上苑接触了在文创园不会碰到的客户,他们有消费能力,但是趾高气昂。上苑客流量本就不大,书店则更小。十一月底,店员离职了,说“不能年纪轻轻就干个看大门的活”。
好时候这么快就过去了,文创园店的收入也越来越少。书店以一种无法控制的速度往下坠,东拼西凑的钱眼看见底。在从广东返回沈阳的航班上,高明做了一个艰难决定——遣散员工,全都走,一个不留。
微信群里的两百人
2019年春节前,离河书店关上门,在玻璃门上贴上初八开门的消息。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离河书店没能及时开业,整个世界都变了,何况一家书店。
距离原本开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三天,孙晓迪和高明终于坐不住了,决定去店里拿回来一些货卖。孙晓迪在“离河故事”上发了一篇文章,标题是《不能华丽等死,要满身泥泞、打着滚地活下去》。文章中,孙晓迪附了一个微信群的二维码,一晚上进来134人。
两个人通过这个微信群卖书,卖货方式很简单,往群里发送货品图片,之后变成十五秒的介绍小视频。有人想买,就直接私聊。获得了五千元的营业额,还喊出了“有情聊天,无情买卖”的口号。第二天进来更多人,之前的店员也进群了,还说要办张会员卡。
那个在离河书店买走《动物农场》的高中生鸣晗,已经考上了大学;逛过市集的鹿鹿,买了一本很贵的台版书,告诉我不着急送货,书店开业了再拿;参加过“离河夜聊”的法医系学生寒河,一口气买了十几本,告诉我他快毕业了,应该会离开沈阳,但不管在哪儿,都会找我坚持买书;两次店庆都送了礼物的陌陌,这次光笔记本就买了一千多块,我不得不威胁她,“再买就关你小黑屋”,暂时阻止了她的消费热情。
有人为我们整理销售信息,有人为我们维持群内秩序,当直播结束,我和高明把图书和文具放回箱子时,我产生了一种开书店以来从未有过的强烈动力,那就是无论如何,我不能叫离河书店死去。从这个漫卷天地的大雪天开始,离河书店不再只属于我和高明,她的背后站了两百个人。他们跟我说,放心吧晓迪,我们会帮你的。
他们开车去送每一个订单,那种将书真实地传递到喜欢读书、理解彼此的人手中的喜悦,已经很久没有体会。书店从集装箱到文创园,再到上苑,一路不断扩张,但是这种微小的、真切的感动,这种让孙晓迪感到“开书店真美好”的举动,却被忽略了。疫情是一个契机,让孙晓迪再次回到开书店的初心。在之后很多个难捱的夜晚,是群内读者释放的温暖和善意,支撑孙晓迪坚持下去。
开放之后的日子,依然不好过。疫情后图书成为电商引流的重要工具,打折成为常态,人们渐渐默认书就要五折购买,实体书店的生存空间进一步逼仄。有人滔滔不绝和孙晓迪讨论文学艺术,就是为了获得一个线上购书的清单。
让她崩溃的事越来越多,每个月交完该交的就两手空空了,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荒年只剩一坛米的主妇,每一粒粮食都要精打细算。通过书店赚钱已经变得不可能,两个人只好通过干别的来偿还债务,孙晓迪开始接编剧的活,高明则是干起老本行,给公司拍宣传片。
他们退掉了一些代卖的文创,通过艰难的谈判,撤掉了上苑店,开分店的远征故事不到半年就结束了。文创园也遇到成立以来最冷清的时刻,离河书店生死一线。曾经为书店带来转机的市集也不灵了,几乎是自娱自乐,摆摊的意义在于可以一起玩游戏。
接下来,孙晓迪和高明关闭了二楼、三楼的店面。到八月,书店已经彻底入不敷出。十月的国庆市集,相比去年,生意惨淡,还要驱赶吵闹的孩子和拍照的女孩。假期的第三天,她碰到一位外地会员,跟她说:“晓迪姐,我喜欢的是你和高老师,你开不开书店我无所谓,只要你还卖书就行了。”这句话让晓迪如释重负,她终于产生了退意。
书店很漂亮,可惜不赚钱。
离河书店 2.0 最后的样子
离河书店3.0
店面小了90%,反而更贴近自身
孙晓迪想到关店。高明问,买书群怎么办?解散吗?晓迪下不去手,她甚至不知能应该对群里的人说什么。假如关书店,他们是孙晓迪最对不起的一群人。
“再谈一次吧。”深秋一个夜晚,我邀请高明和我散步。他一直很喜欢和我进行这项简单的运动,但被开书店的烦恼裹挟的我,很少有精力陪伴他。“不吵架,不关书店,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我和高明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城市已经准备入睡,星空下是万家灯火。我想起上一年面对入不敷出的窘境时,高明做出的正确决定。我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这个沉稳机敏的男人身上,我告诉他我不想关书店,但也不想这么痛苦地开书店,“你给我想出办法来”。
高明笑了,在我恢复冷静之后,他又像一直以来对我那样,充满了无尽的宠溺与温柔。“迪迪,你真的不喜欢开书店吗?你好好想想。”“我……”喉咙深处翻涌出强烈的感情,终于冲破我的虚伪,宣泄而出。“我其实是喜欢的,妈的,我喜欢开书店,妈的,这太让人绝望了……”我埋在高明胸前号啕大哭,不知道再用什么样的词汇描述我对开书店的深切热爱、沉重痛苦。
高明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搬家,搬离这个给他们带来很多痛苦的三层空间,省下每月一万元的房租。他看上了文创园三楼尽头的一处空铺,面积小了90%,加上外面的咖啡区,一共38.6平方米。
在这个新的空间里,书不再是摆设,而成了每一本都书脊向外的待售品。小小的面积也不再适合打卡拍照。高明说一家店,最重要的是开店的人要舒服和自在,这样才能长久地开下去。神奇的是,也没有顾客对新店不满意。熟客说新店让人很自在、很舒服、不想走,有人对晓迪说,现在的离河书店才像你们开的书店。
离河书店 3.0 缩到了 38.6 平方米,但老客们更喜欢了。
搬家之后,书店也迎来新的转机。机缘巧合,孙晓迪成了一名成功的小红书读物博主。她的网名叫“小迪迪迪迪迪迪”,现在已经拥有了15.4万粉丝。她在小红书上售卖的“书的盲盒”一不小心成了爆款,快递小哥都为她高兴,说给她家送了三年货,终于爆了,“你们家的出货量仅次于优衣库!”
那个支撑离河书店走过至暗时刻、终于迎来光芒的买书群,走了一些人,又来了更多人。我将它命名“河心岛”,是离河书店最宝贵的财富。2017年在集装箱认识的小石、鸣晗、寒河,2018 年在二楼认识的鹿鹿、陌陌、丝儿,讲《百年孤独》时认识的万古江河,成立买书群时认识的大力,送货时认识的泪姐,从“读库小报”认识的迪三仙,设立预约制时认识的小黄,去小红书后认识的阿松、事事、心心、佩玲、大陶二桃……刚开书店时我写下“这座城市有八百万个故事,你和我的会在离河书店发生”这句话,期待着在书店里遇到志同道合的人。如今我终于等到,开始书写和他们在离河书店的故事。
实体经济并没有被电商打击得一蹶不振,反而不断有在线上做大的品牌开出实体店。大型书店的热潮在下降,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哪哪儿斥资上亿打造最美书店了,但小型书店却像不灭的火焰,在各地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实体书店在慢慢苏醒,从黑天鹅的羽翼下一点点积蓄新的力量,一点点摸索属于新时代的生存方式。有的书店开始做差异化,只卖电商不会上架的限量本;有的书店在各个领域伸出触角,打造社交式书店;离河书店也在探索线上线下相结合、立体营销精品书的发展之道。
在2021年,有书店关掉,也有人执着地将它开起来。在沈阳,一位店长辗转各地,始终没有打消开书店的决心。他来过离河书店,向高明征求意见,高明只说了两个字,别开。但它依然在冬日的寒风里顽强地开了起来,用店里的小小灯火,感染和影响喜欢它的人。
初春的一个晚上,外卖小哥匆匆送来盒饭,他没有马上走,而是仰头打量起了书架,抽出一本《草叶集》慢慢地翻了起来。他看得专注认真,丝毫不知道高明将他站在离河书店里的身影拍摄下来,当作我们每一次在小红书直播卖书的封面。
书店的意义就在于如此,它是我们对抗这个世界所有平庸和失意、所有孤独和愚昧的最后圣地。千百年来,书店一直存在于市井街铺,无数人抱着不同的期待开起了它,赋予它无穷的信念和理想。不开书店的理由有一万个,但只有一个,也能让我坚持开下去。喜欢书店的人还有很多,他们需要我,需要我的离河书店,那我就陪着他们把书店永远开下去。
2022年4月,高明随手拍下的图片,这是他们坚持开书店的重要原因之一。
一间书店的生存守则:防火防盗,防电商降价,防网红打卡,防幼儿托管,防只看不买;多重视角切换下的实体书业生存实录,来自独立书店店主的一手开店记录与日常吐槽。
原标题:《不要小看一家书店的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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