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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我的理想主义,却是他们的现实主义|陆天明最新力作《沿途》
|《沿途》
他曾因一部四幕话剧《扬帆万里》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全家被破格从新疆调至北京。
他曾顶着重重压力写出反腐剧作《苍天在上》,收视率最高曾达39%,几乎与《新闻联播》持平,成为万人空巷的国民现象级作品。
后来,凭借“反腐四部曲”——《苍天在上》《大雪无痕》《省委书记》《高纬度战栗》享誉文坛,他与张平、周梅森并称为中国反腐写作的“三驾马车”。
他,就是陆天明。
暌违六年,陆天明封笔之作“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沿途》近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在这部最新长篇力作中,第一部《幸存者》中的那些有志青年走出西北荒原、莽莽农场,人生地图徐徐展开,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漩涡里,在愈加广阔的天地中,他们化身萤火,手持微光,砥砺前行,悲喜沉浮。而他们本身也恰似一块块拼图,际遇交错咬合之间拼凑出一首生生不息的人间史诗,让我们得以看清当代中国的来路。
为描绘建国以来尤其是改革开放近四十年艰难玉成的历程,小说以一种静默却热烈的向内挖掘的方式,凝聚了陆天明全部的生命体验和人生积淀,打捞起这段凝重而热血的共和国往事,其中既有作者对知青生活的幽幽缅怀,对激烈斗争的深刻反思,对祖国建设的独到探讨,亦有对人生真谛的漫漫求索。因为主题鲜明、题材恢弘,内容扎实丰富、深邃辽阔,陆天明的“中国三部曲”被列为“十九大”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也是其中唯一的一部文艺类图书。
青春无悔的青年,激情燃烧的岁月,波谲云诡的迷途,浴火而生的中国……这是与共和国同成长一代人的奋斗史,也是我们父辈的故事;如果你想了解自己父母的过去,走进他们赤忱、冒险、困惑、蹉跎的前半生,那么请从这本书开始。
《沿途》选摘
▲陆天明提供旧照
四周一片漆黑。
停稳车,李爽按了两下喇叭。正前方的黑暗中即刻闪出一片亮光。就着这片亮,谢平和小满隐隐乎乎地看出这片林地竟然还是个坡地,好像是向着一条小河(或小溪?)倾斜去的。小河旁由人工栽起的一排青杨树,瘦且高且整齐。谢平从细密的雨点声中分明还听到了河水的淙淙声和林下风穿掠时定会发出的那阵哗哗声。随即从这片亮中,走出一个人影。“人影”打着伞。热情。应该是李爽和少文的熟人。因为这“人影”不仅和这二位握了握手,还很“西方”地和他俩分别拥抱了一下。
“想着你们也该到了。我这儿的确有点远。辛苦各位。一路还顺吧?”“人影”开口。大概其三十出点头。应该是车上这三位男同胞的同龄人。也可能还小个一两岁、两三岁。但一脸的自信老练和沉稳却不是车上那三位可比的。他身材中短。留着小平头。裹件很干净的军棉大衣。当然是旧的。大衣里穿一身蓝卡其中山装。没系领扣。因为敞着,所以还能让人看出贴身穿的是件很旧的淡黄色圆领老头衫,也就是后来被人称为“T恤”的那种玩意儿。走近了才看出此哥儿们有点瘦。脸型倒还方正。扁平。也许是灯光的缘故,也许是经常熬夜的缘故,脸色显得有点黄白。鬓角长长,连着一部修剪得不那么整齐的大胡子,加上嘴唇上那一抹很有特色的胡髭,让他像极了一条西北回族汉子——可惜个头矮了点。后来证明他不是“西北”的。更不是回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族“北京娃”。
“那,就是谢平夫妇了?这是你们的孩子?长得挺虎头虎脑的嘛。还没睡醒哦!”他上前来笑着先胡噜了一把小别根的大脑袋,然后才和谢平、小满握手。一口纯正爽脆的京腔,让人听着舒服。得劲儿。没有更多的寒暄。随即推开一扇高大结实对开式生铁铸花院门。门上的黑油漆在几经寒暑风霜后略显斑驳。门鼻子上则吊着一串铁链和一把硕大的铜锁。似乎表明近来少有人在这儿驻扎。把这一行人领进院。例行性地带他们先把整个院子粗略参观了一个遍。院内,几间青砖砌起的屋子围成个“凹”字。每间屋子窗框的材质都是当年少见、十年后才真正流行起来的那种高端铝合金。按说这么偏僻的地段,这么个大院,怎么都应该有一条或两条高大而训练有素的德国黑背狼狗看守。但没有。这也印证了谢平他们的猜测,这院子少说也得有一两年没人住过了。所有的房间里虽然家具齐全,但都空关着。无论如何都显得有一点异样。落寞。只是在坐北朝南的一间大屋子正墙上挂着一幅行草中堂,写的是北宋林仰的《刘阮祠》:“深树冥冥一径风,溪流应与十洲通。仙家日月无人识,只爱桃花二月红。”
向少文问“小平头”:“这幅字是您写的?”
“小平头”笑笑:“我哪有这把刷子。是我们的一个同志上外头求来的。我们当时还不是跟你们一样,该练字学琴的时候都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了嘛。落下的人生功课真不是一星半点儿!”然后他指着屋子里的摆设对谢平说道,“所有屋里所有的家伙什随便使。”在一个当书房使用的屋子里坐下后,他又这么交代谢平:“您两口还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自行决定在这儿的居住时间。只要在走以前替我把大铁门锁上就行了。电话、水电费都不用你们管……”
听说连水电费电话费都不用他付,谢平赶紧说道:“那怎么可以。”
“甭跟我见外。”“小平头”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手势笑着打趣道,“再说您两口也不会在这儿住十年八年吧?”
“那倒是。”谢平忙应声。
“就是住十年八年也没什么嘛。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嘛。”(当然,即便是“小平头”自己也绝对想不到十年八年后北京的房价会涨成什么样了!这个院子离市中心也就二十来公里吧,独门独户的这么几间房,又带这么个大院儿,此时一出手,怎么也得上千万人民币了吧。)他呵呵一笑。笑得很从容。很大方。这种从陌生人脸上带着微笑自然流露出来的那种从容和大方,特别是一口一个“您”地称呼谢平,让谢平尤其受用。这些年谢平总是有一种感觉,自己不被人信任。这种明显有些偏颇的(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他自造的)自我感觉凿实对他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压力,让他自觉不自觉地在心理上把自己流放到了社会边缘去了。用三十年后民间一个流行语说,就是把自己“社会性轮空”或叫作“社会性死亡”了。
“这些零七八碎的费用,我已经托给一个朋友,他会按时去缴付的。您就甭操这个心了。好好照顾您生病的太太就是了。”“小平头”接续呈现他那种从容和慷慨大方。他提到小满时用“太太”这种称呼。这让谢平和小满倒有点突兀。陌生。多年来他们习惯了称对方为“爱人”。后来的那些中青年这样解释这种称呼的改换:“结成夫妻的不一定是自己所‘爱’的人。所爱的又不一定能结成夫妻。所以还是沿用民国时的称呼,夫人或太太或先生或老公来得准确。”(在单位里,人们也开始改口称书记、厂长、局长为“老板”或“老大”,甚至在少数中央一级的党政机关内,有人把部长也这么称呼。)
谢平还想说些什么。向少文立即向谢平示意:这在他,只不过小事一桩。小菜一碟。领情就是了。北京的某些朋友圈讲究的就是这种“义气”。再跟他客套,谦让,就没意思了。自外于人了。
谢平知趣。随即不作声了。
“有一点要跟你们说明的是,这院子一直没接上煤气。也是当初扩建这院子时因工作需要,一帮兄弟着急忙慌要入住,就凑合了。欠一点长远考虑。现在取暖做饭还得用煤。”
“用煤,好啊。没事。没事……”向少文忙应道。
“你们上海人……”
“上海也不是每家每户都用煤气的。绝大多数,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上海老百姓,多少年多少代人一直还是在用煤球炉做饭烧水。最近听说市里已经在研究煤改气方案。但要等真正实行,普遍推开,恐怕还得等long long(英语,很长很长)的日子了。再说,我们在大西北农场里生活了十来年。除了没烧过牛粪,其他的那些,比如红柳、梭梭、玉米秆儿、苞谷芯子……啥没烧过?那忽儿有煤烧,算是好的!谢平在煤矿还干过几年。不光对挖煤,对怎么用煤都挺在行的。而且还是放羊的好把式。”李爽帮着解释。介绍。
“那就好。”“小平头”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谢平。但他这个“打量”明显只是礼节性的,眼神中既没包含惊讶,也不显示感佩。显然,他早就知道眼前这个叫谢平的人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挖煤放羊的特殊经历。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那就是后话了。“院子里存下的那堆煤足够您一家使这一冬的了……”他继续这样向谢平交代。然后他又对向少文和李爽交代:“在我出差期间,谢平一家再发生什么生活难题,您二位就要多过问多担待。真要解决不了了,及时跟我通气。或者就近给这个同志打电话。”说着留下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人名。
“没问题。您就放宽心走吧。”向少文接话。
“您这是要……?”谢平小心谨慎地问。
“出趟公差。”“小平头”笑笑。
“出国。”向少文补充。
“哦……”一直没插话的小满这时长长地哦了一声。表示了惊诧。能去国外出差,这在从来也没出过国,甚至都没在国内出过“公差”的她看来绝对要算件天大的好事。但这位“小平头”居然如此淡然处之,确实让她意外。并惊诧。
“至于小满女士住院的事,我已经托给北京市卫生局的陈局了。应该没问题。我给他留了您的电话号码,”他这个“您”单指李爽,“陈局一两天内会主动联系您。陈局您熟吗?”
“熟!上半年我还就北京的医改问题采访过他。我这篇专访稿,给了《中国新闻周刊》,还发了个头条。”李爽答得很痛快。其实他和这位“陈局”也就只有过一面之交。但这一年多来,由于记者站的工作需要,他必须经常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为了尽快引起对方对自己的重视和信任,为采访打开方便之门,所以每当对方提及什么名人或领导时,他总会有一种“本能”的应激反应,立即告诉对方:“他呀?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他太熟了。”或者还会跟上一句:“上周我还跟他一起吃过饭。东来顺啊。”
“那就好。”“小平头”笑笑。类似李爽这样的回答,他听得太多。但他完全能理解这些在基层工作的同志这么说的那种心态。所以,仍然能坦然“笑纳”。“陈局那儿万一挂了空挡,落单了,我还联系了一家直属总后的部队医院做备份。院方的政委曾经是我家老爷子的保健大夫。有什么事尽可以去找他。”说着他随手又写了个人名和电话号码交给李爽。
“这个……真太感谢您了。”小满这时又插上一句。觉得一到北京就能遇到这么个“贵人”,太不容易了。他家的老爷子一定是个“大干部”。(党和政府曾给他老爷子个人派“保健大夫”,而且这个保健大夫现在都当上了“部队大医院的政委”,他老爷子这级别能小得了吗?她再次震惊。)
▲右三为作者陆天明
可能是接受类似这样的感谢和敬佩的次数同样太多太多,对于小满的感谢和诧异震惊的神情,他也只是礼节性地笑了笑,没做其他表示,然后把一串钥匙(包括大铁门上的和院内所有房门上的)交到谢平手上,又从书桌的一个小柜子里取出一个黑色人造革旧公文包交给向少文。
向少文问:“什么?”
“你不是一直想看我们当年在中央农办屠主任带领下搞的农村调研系列报告吗?”
“您找到了?还是油印的原件。哎呀,太珍贵了。”
“别激动。听我说完。第一,它已经不是原件了……”
“那也难得啊。”
“第二,也没找全。少了那份关于农村雇工问题的调查报告。”
“这倒有点可惜。你们几位当年搞的那个农村问题调研系列,最敏感的,在中央领导层反响最强烈的还就是那份关于农村雇工的调研报告。农村在分地包产到户后出现了雇工现象在当时极具爆炸性,在国内各个界面上都引爆了农村改革到底是姓社还是姓资的争论。你们几位确实很有超前意识,力排众议,基本肯定了这个趋势,直接惊动了‘海里’最高方面……”
向少文说的“海里”,是圈里人对“中南海”的习惯性简称。
“可不能说‘惊动’。只不过是引起了他们的一点注意。另外,以我们当时的认知水平,对这个农村雇工问题的认知也还是不够全面的。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浅近的。我们只是不赞成立即加以‘扑杀’,不赞成急于给它扣什么资本主义复辟和回潮的大帽子,持一种中性的以观后效、让实践来证明的态度罢了。”他赶快纠正。
“当时领导特地把你们几位召进‘海里’,就这个农村再现雇工现象当面听取你们的口头汇报,这不假吧?”
他谦虚地挥了挥手,又提醒:“你现在在中央党校学习,主要任务是学好这次中央全会的精神。我们当初搞的这些材料已经是明日黄花了,只能拿来当历史看。如果还有助于你们加深理解这一次中央全会的主基调和总精神,就算没误导了你。”
“那是。那是。”向少文连连点头称是。
“还有一点,这些材料当时都是作为‘未刊稿’,只在最高层很小的一个范围里印发做参考的。虽然已经过了保密期,但最好还是别扩散了。用完了我还是要回收的哦。”他笑道。
“明白。”
说完,他就走了。自己开着一辆进口原装黑壳四驱悍马走的。然后,向少文和李爽也要走。走以前,他俩又陪着谢平、小满上厨房里转了转。试了试各种水电设备。见一个偌大的壁柜里放着二三十包方便面。一桶没启封的豆油。五公斤富强面粉。一袋小站米。二十来根广式香肠和十几头紫皮大蒜。一塑料兜在北京被称之“油菜”、在上海则被称作“青菜”的绿叶蔬菜。还有十几筒挂面(上海人称之为“卷子面”)。免不了的是,还有七八棵大白菜。一小袋北京人在炖大白菜时一定要撒进一小撮去的虾米皮。特别让谢平感到意外和感动的是,一个纸板箱里还放了一小筐红皮鸡蛋和两个儿童玩具——一个当时在孩子们中间刚走俏的变形金刚和一支仿造得并不粗糙的塑料冲锋枪。这显然是特意给小别根准备的。
“他是谁?”谢平打量着这些东西,低声问。显然,这个“小平头”的体贴周到细心深深打动了他。甚至产生了某种疑惑。
“你不记得了?不会吧。”向少文笑着反问。
“‘你不记得了’?我不记得谁?”谢平一愣。
文|陆天明
陆天明
作家,编剧,祖籍江苏。生在昆明,长在上海,两次上山下乡。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度过难忘的青春年华。后长期供职于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曾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主席团成员,中国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会长、名誉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主要作品有《泥日》《桑那高地的太阳》《苍天在上》《大雪无痕》《省委书记》《黑雀群》《木凸》《高纬度战栗》《命运》《幸存者》等长篇小说和多部有重大社会影响力的影视剧。曾多次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和飞天奖、金鹰奖,以及国家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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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天明|《沿途》
该小说承续《幸存者》的脉络,谢平、向少文、李爽在大西北的卡拉库里荒原经历了种种磨砺与伤痛。十几年的知青岁月之后,返乡潮起,重归京沪,崭新的时代已然到来。然而,在新旧交替的漩涡中,反腐斗争、思想异化、阴谋罪孽逐渐浮出水面,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如一叶扁舟,裹挟其中,破浪而行。所幸,风云翻覆,面对重大变局,他们恰似时代的骄阳,坚守信仰之光不灭;又似一块块拼图,际遇交错咬合,演绎出一首生生不息的人间史诗,让我们得以看清当代中国的来路与前程。
青春无悔的年代,激情燃烧的岁月,波谲云诡的迷途,浴火而生的中国。作者重返历史现场躬身勘察,以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的命运为主线,以饱满情感和泣血之思描绘出这群共和国同龄人的思索、追求和奋斗,为历史留下一份珍贵的备忘录。
陆天明:我要写下我们的一生,并给自己一个活着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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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这是你我的理想主义,却是他们的现实主义|陆天明最新力作《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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