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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号13年,我只想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

2023-06-17 18: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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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认为,一个本地人,在自家门口买车还要受限制,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715个故事—

前 言

2010年12月23日,为控制小客车增长速度,缓解首都交通拥堵状况,北京市政府制定并发布了《北京市小客车数量调控暂行规定》。从此,想要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必须摇号获得购买资格。

老戴就是“摇号大军”中的一员,他就像骆驼祥子一样,就想要一辆自己名下的车,为了这个愿望,他苦苦摇了13年。

北京的车水马龙丨作者供图

老戴和扬子是我的发小,我们仨从小在一条胡同里住,在一座小学读书,长大后赶上拆迁,又都搬到了一个小区。扬子的家隔着几栋楼,而老戴则搬到了我家楼上。我们仨没事就会聚聚,喝着聊着。

喝酒的时候,我们总会聊到车。三个人里只有我有车,但对于车的了解,远不如老戴他们。他们总嘲笑我,说我那辆现代和出租车同款。

可一箱啤酒下肚,他们又说羡慕我,因为车证上是我的名字。尤其是老戴,每每都喷着酒气说,再是大出租,也是自己名下的东西,然后便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层落寞。

老戴想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起初的想法很简单:男人就该有辆自己的车,其次才是出行方便。

老戴是2010年学的车本,之后就盘算买车的事。由于上班不久积蓄不多,他计划着向家里借点钱。可老戴的父母认为买车没什么用,又要保养又要加油太费钱。

不便明说的是,戴家是兄弟两个。和有些木讷的老戴相比,他弟弟很会讨老两口的欢心,又因为娶到了某位领导的女儿,在国企做中层,老两口多少有些偏心。

所以老戴提出这件事,他母亲第一个就站出来反对。老戴是个死要面子的,又不想欠朋友的人情,便只能自己和媳妇俩人攒钱。从那开始,就很少见他置办过什么东西,也很少出来聚会,连抽的烟,也从玉溪变成了红塔山。

老天爷并没给老戴时间。就在老戴在家里碰钉子没多长时间,坊间便开始流传,政府要控制私家车数量,很快会出台政策。

老戴起初并没在意,他一直认为,一个本地人,在自家门口买车还要受限制,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可当《北京市小客车数量调控暂行规定》在网上发布之后,他才彻底傻了眼:无论是北京人还是外地人,都要摇号买车。此时距离政策实施,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原本很多人并不急于买车,但当京牌车购买即将受限,北京车牌一夜之间价值飙升,彻底引爆了人们的购车需求。那段时间,几乎全城的人都在谈这件事。

人们像疯了一样涌进4S店,二手车市场也变成了菜市场。由于购车需求量大,北京乃至周边地区的车辆价格持续走高,甚至比之前高出数倍,而且几乎没有现车,要现车还要加价。据说为了抢购,有人甚至用砖头木棒将4S店的新车车窗、机盖砸坏,不惜买“破车”来赶走其他买主。

而在我们小区,原本空旷的草坪上,竟然一夜间停了一整排比亚迪F0。并非这款车有多好,只因为它的价格只有几万元。后来证明,这些人用几万元“占号”的举动,在当时是多么明智。

老戴急了,但以他目前的存款和飙升的车价相比,连比亚迪都买不了。再一次,他向父母张了口。老两口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但常年都在市属企业工作,几十年下来也不差这点钱。

他父亲本想帮帮大儿子,但母亲却坚持以现在价格太高为由再次拒绝:“我跟你说,这些卖车的就是哄抬物价,干嘛花冤枉钱?这刚开始摇号肯定人不多,不是很快就能中嘛。那时候车价也降下来了,再说买车的事!”

钱没有借到,老戴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媳妇那时还没有工作,也只能劝。说自己也去学个车本,到时候咱们两人一起摇号,再发动你爸,你岳父加入进来,相信会很快中签。到那时候咱们好好挑挑,总比现在急急忙忙的强。

我们几个朋友主动提出来要帮他,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没事,慢慢摇呗,这段时间我也看看什么车适合我。”我们知道他这人的原则,从来不想欠别人的情,更不想让人可怜他。他只能感受着别人“压哨提车”的欣喜,眼睁睁看着汽车摇号政策的出台。

2011年,北京小汽车摇号政策实施的第二个月,老戴郑重地在摇号网站上填写了个人信息。看着网页上“审核通过”的状态,他像极了一位面对轮盘,手握筹码的赌徒,满怀期待地等着“开奖时刻”的惊喜。

公布摇号结果的时间是在当月26日上午10点左右。那天是个工作日,他不断通过QQ跟我聊天,透过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坐立不安。他一反常态的话多,以至于我不得不关闭QQ提示音。

他告诉我,根据官方数据显示,这次摇号的中签率是7:1。他还开玩笑地说幸亏扬子没有参与摇号,要不人就更多了。我和他聊了两句,戏谑地说他没戏。他发了个怒骂的表情,叫我滚蛋。

10点的时候,老戴不再理我。而我周围的同事有些显然也参与了摇号。“哎,摇号网站怎么上不去了?是不是人太多崩溃了?”一位京籍同事焦急地嘟囔。“你们北京人多好啊,什么条件不用就能摇号,我们还得缴纳5年社保才行。”另外一位外地同事从他身边走过,翘着嘴角说着。

12点左右,同事终于跳着站起来,高呼中签了,并拉着办公室里所有部门同事去吃烤鱼。餐桌上,我发短信问老戴结果如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了两个字:没中。

老戴并没有因为第一次摇号没有中签而过分沮丧,而是做好了一切买车的准备。正如他母亲说的那样,摇号政策一出台,4S店的车辆价格果然回落到正常水平。他没事就查阅购车网站,并看上了日产一款叫Sunny的轿车,不是很贵,全款下来需要12万左右。

“如果每次就7、8个人抢一个号,再怎么样,一年时间我也能中了。那时候,我们还可以多攒点钱,说不定就不用借了。”他这样对我说。

现实并没有如老戴的意。京牌车从人人都能购买的现状,一跃成为稀缺资源。而只要有驾照,符合一定条件,任何人都可以参加摇号。

有的人为了中签,发动家里的亲戚一起摇;有的人家明明已经有一辆甚至多辆车,出于“摇一个是一个”的心态参加摇号;满足摇号条件的外地朋友为了拥有更舒适的出行,也踊跃参与到竞争中;而考进北京各大高校的学生,由于上学迁过来的北京集体户口,同样拥有直接摇号的资格。即使没钱买车,如果摇到号,也可以将车牌租出去,一年下来的学费就差不多了。

摇号大军越聚越多,不出两年,老戴所期望的“7、8个人抢一个号”,已经攀升至近千人的争夺。

官网信息记录了老戴的摇号历程丨作者供图

老戴很快意识到自己势单力孤,开始给妻子报名学车一起摇号,又发动岳父加入摇号行列。在苦劝多日后,他那个从来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父亲,也终于答应替他摇号。

每到临近摇号日期,类似“北京汽车摇号中签率再创新低”的新闻都会在网上出现。一千多人争抢一个购车资格的话题成为坊间的笑谈。

为了能早日中签,一向不喜欢佛香味儿的老戴去了雍和宫,去了白云观。然而每到当月的26日,老戴却依然在经历着从希望到失望的轮回。

2014年,一则关于“北京交管局原局长被查,或涉购车摇号徇私舞弊”的消息被披露,老戴气得砸碎了烟灰缸:“我就知道这里有猫腻!”但是他没办法。依然只能期待每月26日,幸运之神会降临在他这个小老百姓的头上。

每月一次的失望,让老戴对摇号的热情趋于平淡。他也再没去过寺庙许愿,甚至都不会第一时间打开网页查看中签结果。

不过,还是有些好事发生了。老戴的姑姑要全家移民国外,知道老戴结婚后没房子,便将家里的一处一居室给老戴住。虽然姑姑强调房子只是让他居住,并非赠给他,但能有独立住房,老戴和妻子还是欣喜不已。

或许是老天睁眼,就在老戴打算将那栋50多平米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一番的时候,另一个惊喜也砸到了头上:他的父亲中签了。

老戴一跃成为了“有房有车”的人。小饭馆里,我和扬子向他敬酒,恭祝他双喜临门。他摆摆手,一饮而尽,难掩喜悦。

眼看多年夙愿实现,老戴开始急不可耐地选车。平时对各种汽车品牌如数家珍的他,却好像慌了手脚一般,举棋不定。德系车太贵、日系车太脆、美国车又费油、国产车他又看不上。

“哥们儿,周末有时间吗?”一向不爱求人的老戴向我和扬子开了口。接下来的几周,我们只要有时间,就会陪着老戴徘徊于各大品牌的4S店。最后经过深思熟虑,他终于看上了大众的新速腾,全款下来16万。

我们陪着心潮澎湃的老戴去店里提车。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辆崭新的白色轿车,看着方向盘发愣。然而当店员提出要拿走身份证去办临时牌照的时候,老戴的脸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他拿起手机:“爸,人家说身份证得拿走去办临时牌照,明天才能拿回来,您看……”

“不行!身份证这么重要怎么能放他那!偷偷拿走干别的用怎么办!”电话里传来戴老爷子不容置疑的声音,“你跟他一起去,要不这车就别买了!”

店员的表情有些尴尬,说如果不放心,老戴可以跟他一起去。但因为办理时间会比较晚,否则也不会第二天再寄回去了。从早上10点到晚上9点多,老戴终于办完了所有的手续。

不管怎样,新车到家,还是一件让戴家欣喜的事。老戴的父亲坐上了驾驶位,仔细询问着操作台上每一个功能。她母亲则脱掉鞋子舒服地坐在后座,对戴老爷子笑着说:“你好好练练,咱们也开车出去玩!以后回我们老家,再也不用搭我弟他们的车了!” 老戴和妻子也很高兴,忙着给车布置装饰。

然而,用大部分积蓄买车的老戴慢慢发现,自己对这辆车并没有多少话语权。

老戴的父母“颁布”了多款条例:车外不能贴各种个性的贴纸,认为这样会让别人误认为“二手车”;驾驶座的角度要按照他父亲的要求调整,不可随意改变;加油只能选中国石化95号,否则会对车不好;车钥匙不能放在老戴的房间,必须放在客厅的书柜里;只要天气好,戴母就会要求老戴下楼洗车,好让邻居们知道,戴家买了新车……

对这些“规定”,媳妇没少和老戴抱怨。他虽然心中不畅,但毕竟是父母,也只能安慰媳妇不要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怕老戴受“夹板气”的媳妇暗气暗憋,脸上却没了往日的笑意。

不过,老戴的父母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问题。自从有了车后,戴母每个周末,都要求戴老爷子开车拉着她回娘家,和老戴的舅舅姨妈们聚会。三十多岁的老戴,在用车之前仍然得先征得父母的同意。

矛盾终于在一个多月后爆发了。恰逢老戴的房子已经到了购买各种家装用品的阶段,每到周末都需要在建材市场、家具店、电器商城穿梭。由于这个周日媳妇需要加班,他们只能周六去建材城。然而这天,却是戴母每周末“雷打不动”回娘家的日子。

戴母在娘家是老大,没赶上恢复高考,进厂当了工人。而她的弟弟妹妹却都上了大学,不是老师就是公务员。长女的位置和强烈的虚荣心,让戴母总想压过弟妹一头,可结果往往让她心中更加不忿。而这辆车,是她满足内心的新标签。

“你不知道我今天看你姥爷去吗?”当老戴小心翼翼提出用车的时候,戴母瞬间拉长了脸,“你就不能打个车去吗?”

“妈,我得去好几个地方呢,买的东西也多,来回需要好几趟。打车不值,而且也不方便……”老戴试图解释。

“你的意思,是让我跟你爸坐公交去?你知不知道你爹妈都是六十的人了?”戴母直接打断了老戴,“让我们这岁数的人走着回去,人家会怎么看我们?不孝!”

老戴媳妇一直在里屋没有做声,直至听到那句“不孝”,她终于忍不住了,走出来和戴母论理,问戴母能不能理解一下子女的难处。

儿媳妇敢和婆婆分庭抗礼,戴母火冒三丈,一边大骂老戴夫妻不是东西,一边让他们早点搬走,就当没这个爹妈。

老戴媳妇也急了,说出了那句一直想说的话:“车是我们全款买的,凭什么我们有事就不能用?”

这话一出,戴母先是一愣,随即嚎啕大哭起来,大骂着“反了反了”,戴老爷子气得直捶胸口,指着老戴夫妇说不出话来。老戴媳妇也坐在地上抽泣着,老戴站在当中左右为难。他们闹到很晚,直到我听到楼上的动静上来劝阻,这才作罢。

第二天,戴母一大早就叫戴老爷子去银行取了钱,二话不说扔在老戴卧室门口。老戴偷偷拿起钱,放在了客厅的书柜里,从此再没有碰过这辆车。直到老戴搬出去很久,戴母还在到处说自己大儿子儿媳的“不孝”,逼着老两口要买车钱。

自打老戴搬出了父母家,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少了。通常只在周末的时候,才会偶尔看到老戴夫妇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看望二老。老戴夫妇和父母达成了某种默契,看似事情过去了,但都绝口不提有关那辆车的任何事情。

我们小区,北京丰台区一隅丨作者供图

扬子的运气比老戴强了不少,在参与摇号的第二年,便在数百万人中成了幸运儿。他的兴奋溢于言表,像极了当初的老戴。一向拮据的他,很快买了一辆二手的捷达,并执意要拉着我们去山里玩两天,庆祝他成为“有车一族”。

那天晚上,我们在山中一处农家院里喝了很多酒。扬子红着脸说,他找人算过命,说只要名下有车了,就是财运的开始。

他打算和妻子拿出全部的积蓄,也在这旅游景区附近投资一座民宿,再包一片鱼塘。等他有钱了,天天请我们喝酒。

老戴静静地听着扬子的豪言壮语,笑得很不自然,时不时用餐巾纸擦拭着被酒水浸湿的桌面。

那次聚会之后,我们又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中。聚少离多,各忙各的。扬子真的开起了农家院,和妻子两人起早贪黑,干得有模有样,二手捷达也换成了宝马X5;而老戴偶尔和我在微信上聊几句,吐槽钱难挣,屎难吃。

在一个周末,我刚扔完垃圾打算上楼,就听见身后传来汽车鸣笛声,回头看去,却见老戴坐在一辆酒红色的斯柯达昊锐里冲着我笑。我第一反应是他摇上号了,他却摆了摆手,让我上车。

他告诉我,车牌是他媳妇表弟大强的。前两年大强和人打架扎了人,判了3年还要赔偿对方20万。为了凑钱,大强主动提出把车牌以6万的价格卖给老戴夫妇,并签了字据。虽然不能过户,但大强明确表示牌子就是老戴的了,自己绝不反悔。

“买”牌照加上这辆二手斯柯达,老戴一共花了18万。“你就不怕这车牌涉及司法问题?”我问他。他笑着说没问题。

那段时间,老戴似乎心情格外好,和父母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我和扬子都为他高兴。我们三人经常带着家人一起开车出去旅行。

虽然是辆二手车,但只跑了不到4万公里,车况不错,里外被老戴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对未来充满了期待,说自己如果中了签,就再买一辆租出去,也是一笔收入。

2019年末,新冠疫情暴发,口罩与核酸成了生活的日常。没有旅游,没有聚会,只有微信上的彼此问候:“阴着呢吧?家附近有病例吗?小区没被隔离吧?”

老戴很庆幸自己在疫情来临前有了车,他先是开车将媳妇送到单位,再开车上班。“还好有车了,要不谁知道地铁公交上有没有小阳人啊……”他总是这样感叹。

然而,老戴的小确幸在社会大事面前显得不值一提。2021年,“双减”政策正式落地。曾经如火如荼的中小学校外培训行业全面崩塌,教育机构不是转型就是破产。企业纷纷大量裁员,从毕业就在教培领域工作的老戴也没能幸免。

退下来的老戴试着投了一些简历,但面对疫情期间的普遍萧条,38岁的年龄和只有教培领域的工作经验,让他没有成功进入任何一家企业。

人总要活着。虽然很不情愿,老戴还是在某平台进行了注册。他那辆无比爱惜的二手斯柯达,成了花钱就可以上的网约车。

每天的日晒雨淋,让他的车不再光鲜靓丽;有些没素质的乘客会在车内脱鞋、抽烟,还有人酗酒后直接吐在车里。有位乘客上车不扫健康宝,也不戴口罩,老戴稍微劝了几句,便接到了投诉。

尽管如此,他仍然每天按要求给车清洗消毒,确保乘客的健康;再难缠的乘客,他也要忍让。他说中年人是这个社会的原罪,就该受这份吊打。

大强出狱了,很快和一个叫李梅的姑娘结了婚。新娘很胖,嘴很甜,在酒席上敬酒一点都不拘束,还特意感谢老戴夫妇能在大强为难的时候出手相助。

没过多久,大强和老戴说,要把车牌从大强过户到李梅的头上。他说自己名下现在有两辆车,如果不过户,老戴这个号牌就会作废。

老戴夫妻并没有多想,毕竟都是亲戚,就爽快地答应让大强把车开走去办手续。没想到从此之后,大强就再不提还车的事。老戴夫妻找到大强,大强却指着车证和车本上的车主一栏问:“这里哪个名字是你的?”

气愤至极的老戴夫妇没想到亲戚会走到这个份儿上,当即拿出了当年签订的字据。可大强却以车牌不能买卖为由,拒绝承认字据的法律效力:“你就是打官司也赢不了!看明白了,现在这车是我媳妇的!白让你用我的号好几年,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在利益面前,亲情一文不值。在长辈们的协调下,老戴拿回了字据上的6万块钱,以及协商的车钱4万。后来他才知道,主意是李梅出的,因为李梅的哥哥没车用,大强用这辆车孝敬了大舅子。

老戴最后给这辆陪伴了自己3年多的斯柯达拍了照丨作者供图

没了车,就意味着没了工作。而恰巧在这个时候,戴老爷子身体不佳,需要人照顾。戴母知道儿子失业后,坚决要老戴回来伺候老人。

老戴把媳妇安顿好,自己搬回了父母家。戴母还不断旁敲侧击,不是提到他兄弟上次回来又给家里多少钱,就是说她哪个同事的孩子开了公司,给父母买了别墅。

老戴知道母亲的秉性,只是默默地点头。他看了看父亲那辆车,但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最终没提出来用。

疫情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媒体每天都在播报北京又增加了多少病例,多少中高风险地区。

我已经很久没和老戴扬子他们见面了,在微信群里问他们打疫苗了没有,告诉他们专家说打疫苗可以有效降低感染风险。

老戴却对专家嗤之以鼻,他发出了一张2003年的报纸截图回复道:“专家当初还说放开买车的户籍限制不会影响北京交通呢,你看他们现在还放屁吗?”我无语。

那段时间,大街上冷清了很多。很多人拉着箱子去了火车站,也有很多失业的人寻找着新的生计。徘徊在小区附近地铁站的“老年代步车”似乎增加了许多。

从地铁站到我们小区差不多有10分钟的距离,他们以每位8-10元不等的价格,将懒得走路的人们拉回小区。

那天我的车限号,下班坐地铁回家。刚走出站台,就看见一排“老代”敞着窄小的车门,停在路边等待乘客。

每到下班时间,这里就会停满接客的“老代”丨作者供图

在那些 “老代”司机中,我意外地看见了老戴。其他“拉活儿”的人都眼巴巴瞧着地铁出口的方向,唯独老戴低着头。他戴着帽子,口罩几乎遮住了脸。而当他发现我的时候,竟然下意识地扭过头去。直到发现我走到他的面前,这才尴尬地冲我笑笑。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和他开个玩笑,说他“老戴开老代”。但当看到他闪烁的眼神,嘴里的话却变成了:“多少钱买的车,这活儿干多久了,好干吗?”他笑笑,没有正面回答。

我们聊了各自的近况,他让我珍惜工作,别轻易跳槽。我让他注意安全,做好个人防护。他要将我拉回小区,我执意要扫码付钱,他却粗鲁地抢过我的手机,说给钱就别坐他车。

分开的时候,他用有些恳求的语气对我说:“那个……别跟扬子说,行吧……”

扬子的确不会知道了。国庆节之后的某天,我得到噩耗,扬子死了。死在了二连浩特的酒店里,死在了小三的被窝里,时年36岁。

自打开民宿赚了钱,扬子的心野了。他背着妻子,带着情人自驾去了内蒙旅游。在某个畅饮的午夜,他躺下就再没醒过来。扬子有心梗家族史,他父亲以同样的病情英年早逝。

当时还在闹疫情,想从北京去那边根本不可能。扬子的尸体在当地医院足足冻了两个月,一天300元。当我和老戴陪着他媳妇过去的时候,尸床上的扬子已经很难看出本来面貌了。

扬子的尸体就地火化。我开着他的宝马X5,将他的骨灰拉回了北京。葬礼上,扬子的岳母指着遗像连哭带骂,扬子媳妇一声没吭,也没有掉一滴眼泪,机械地走完葬礼上的所有流程。

老戴看着遗像上扬子有些发福的脸,默默地抽着烟。他问我,你信命吗?我说也许吧。他说不是也许,这就是命。

他说他和扬子命中都不该有车,或许更不该有钱,一旦得到了不该得的东西,那就会遭报应。因为你的命没那么硬,接不住那些富贵。

老戴把个人摇号变成了家庭摇号,也加入了新能源汽车的申请。但由于没有孩子,他和妻子的积分永远赶不上新能源的入围线。

我让他别多想,日子还长呢。如果以后真要用车,可以开我的。他苦笑着说老年代步车挺好。不用上牌,不怕违章,还能赚点生活费。

我知道他在自嘲。他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就算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也从不闯红灯。

2024年,北京将全面禁行老年代步车。这意味着这辆“老代”还能陪伴老戴不到一年时间。

某天夜里,我被楼上的动静惊醒,像是在摔东西,我知道那是老戴的卧室。

事后我问他是不是又跟父母生气了,他说他做了个梦,梦见50年后,天上到处飞的是私家飞机,路面已经没有多少汽车了。

一位记者问他:“市政府为了满足广大市民出行需要,正式废除了摇号政策,老大爷,您现在可以买车了,是不是特别开心……”

作者 | 罩贝勒,文案策划

编辑|雾

原标题:《摇号13年,我只想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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