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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女孩逃婚出走之后 | 湃客年度视觉大赛
再婚不久的阿西刚和丈夫重回深圳,在退还了前夫家21万彩礼后,两人几乎身无分文,希望尽快找到工作;结婚后就逃出来的衣色害怕被送回婆家,已经一年没回凉山;挣扎7年终于离婚的以果,则一刻不停地工作,希望早点还上自己“赎身”欠下的13万;未婚的莫子没思想包袱,很想回家,但是,将近2000公里的路程,中转三次,硬座往返也要700元的路费,这让未满18岁的莫子望而却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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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涩的婚礼
那天,她穿着黑色高跟鞋,深蓝色的牛仔裤搭配绣花的彝族上衣,衣装之下还潜行着勃发的青春,小麦色的皮肤闪耀着太阳的光泽,如一枚刚从地里刨出来的新土豆,看上去还是元气满满的女孩。
那是她婚后第一次回到娘家。在房前,她打开编织袋,取出啤酒、辣条、糖果和煮熟的鸡蛋散给柴堆上喝酒闲聊的男人们,羞涩地笑着,这是婆家为她准备的回娘家的礼物。哥哥家的四个小孩子跑过来,又扯又抱,她蹲下跟她们逗笑,不远处,阿嬷和父亲在阳光里无言地坐着。
新郎家支的人给送新娘的人发红包,无论年龄大小,来者有份,每人50-100元。2016,四川凉山
彝族历史上实行严格的等级制,不同等级禁止通婚,姑舅表优先婚、等级内婚是彝族传统的婚姻形态,这套观念延续到现代。
衣色十六岁时,大哥开车出事故撞了两个人,一死一伤,要赔40多万,如果拿不出这么多钱哥哥就得去坐牢。在深圳打工的衣色被家人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催促回家,必须马上与表哥完婚。
他们需要拿衣色的15万彩礼来免除大哥的牢狱之灾。
按照当地彝族的习俗,女性出嫁时,男方常常需要付出高额的彩礼,通常根据女方的长相和学历价码不等。如果婚后因为各种原因与夫家离婚,女方则需归还全部男方的彩礼,有时还要额外赔偿。除此之外,离婚的还要承担名誉的代价。在当地,离婚被认为败坏家族名誉、破坏门风,是丢脸的行为,让家族和个人蒙羞。
衣色找二嫂以果哭诉,以果说,“哭有什么用,如果是需要这笔钱救大哥,那什么也别说了,回去结婚吧。”以果也是被她父亲指婚嫁过来的。
大哥的事情让她无法视而不见,下定决心后,衣色再没有为这件事掉过一滴眼泪。对于女孩来说,婚姻是人生一项重大的仪式,可是,此刻的衣色已经没有选择了。
家人已经准备好了婚礼上的一切行头,阿嬷花200元买了婚裙,哥哥送了银耳环,银手镯,深空蓝的查尔瓦是阿嬷早几年前就亲手织好布,又在每个农闲的季节一针一针纳起来的。
11月9日的夜晚,衣色回到家里还来不及睡上一个安稳觉,婚礼的流程就已经拉开。晚上,衣色按照习俗禁食。过了12点,嫂子们把她带到屋后面的大梨树下,借手电的光为她梳妆打扮,将一根辫子分成两根,那顶圆月状彩布拼缝的帽子是衣色家的,村里几乎每个新娘都戴过它,如今终于落在了衣色的头上。
凌晨三点半,衣色身着盛装翻过赤裸的田地和沟坎,登上男方派来接新娘的一辆小面的,在家族亲人的陪伴下开向新郎家。
衣色曾想象自己的婚礼上有一辆漂亮的花车接送,然而这一切已经不可能,她感到淡淡地失落。
今晚没有人唱那首彝族著名的哭嫁歌《阿嫫尼惹》:
细雨蒙蒙也得走,冰雪盖地也得走,
狂风暴雨也得走,洪水泛滥也得走,
妈妈的女儿哟,不走不行了……
从这天起,衣色变成了结过婚的女人,虽然并没有领结婚证。后来有人问她,结婚的时候哭了吗?衣色笑着说,为什么要哭啊?哭有什么用呢?
婚后半个月,衣色悄悄跟着带工头离开村庄,再次来到“世界工厂”深圳。2018年5月,海来衣色刚刚满18岁,这已经是她外出打工的第四个年头,每天如同钟摆般在工作和生活之间重复来回。她忍受着这种枯燥的生活,期待有一天赚够钱“赎回”自己。
“我想离婚,可是我家人不会同意的,我也没有那么多钱还他们。”衣色说,“他们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替我们做主?”
莫子爱美,在厂里的时候每天都化妆,喜欢穿日本女校的制服装,波波头卡一枚细细的发箍,同事们叫她“学生妹”。她的床铺上扯着一副彩虹条纹布帘,那是她刚来深圳在夜市上花10块钱买的。
来自异族的观念差异和身份焦虑让她们对外界采取谨慎态度,习惯抱团生活。为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工厂的组织者也会特地把彝族人分在一个宿舍和车间里。去年4月份,她们中有几个人被借调到另一个工厂,离原厂只有不到三公里,几个彝族姑娘为此都哭红了眼睛。
换厂后,新宿舍彝汉同住,搬进去第二天晚上衣色刚铺好的床被一个汉族女孩掀翻并强占,两个年龄稍大的同乡姑娘找工头求助无果。凌晨1点,4个彝族姑娘冒雨徒步走回原厂找她们的朋友,伙伴们决定天亮就辞工。
这场半夜酝酿的罢工第二天上午就被工厂经理的几句话瓦解,对方答应换一间宿舍,带工头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事实上,姑娘们对带工头有很强的粘附性,衣色和莫子从来没试过自己找新工作或者换一个带工头。
工厂开动员大会要大伙儿快干多干,衣色和莫子她们已经这样加班有一个月了。有一次,她给我看她们厂生产的一款老年手机,一脸自豪地说,“出口到外国的”。
她春节不想回去,“回去他们又要我去他家,我逃不出来怎么办?我就一直躲在这里,永远不回去。”
莫子在流水线上干了3年之后,发现这样赚钱太慢了,她买车的梦想遥遥无期,春节过后,厂里订单不多,收入也随之下降,莫子和伙伴们决定换一份更赚钱的工作。
她老公吾格(也是他们的带工头)也在这里工作,负责发传单。阿西洗脚,一个小时提成45块钱。在沐足城,第一次发工资时她才工作半个月,拿了3500元,比她老公一个月的工资还多,阿西感到很自豪。相比工厂而言,她更喜欢这里的工作。
衣色也和阿西同时从工厂出来转到沐足城工作。上班的第二天,衣色遇到一个喝醉的男人,洗脚时在她身上乱摸,衣色很生气地骂了他,然后辞职去了江苏。
20岁的阿西已经离过一次婚,35岁的吾格花了大概21万把她从前一段婚姻里“赎”出来。尽管年龄差距很大,但是毕竟是自由恋爱,阿西觉得至少比那些还在赚钱解脱婚姻捆绑的女孩强。她已经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肚子大了之后她就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阿西有点惆怅,因为丈夫的收入明显无法支撑一个家庭。
但是这些目前还遥远。她在快手上录制的视频看起来依然充满活力,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忽闪忽闪,白皮肤闪着青春的亮光,粉镜框里仿佛一个二次元少女。不过她不玩抖音,“太费流量了。”
阿西是家里的老幺,母亲格外疼爱她,每个星期都会给她打电话,但是她不敢告诉家里她现在的工作,因为这有悖传统道德观,会被视为不知廉耻。沐足城3月4日投诉日记上写着,“客人问能不能摸,技师说不行,客人就不高兴,不愿买单。”
“有些男人像你一样好好坐着,有些男人会摸腿摸胸,我就说,别乱摸,摸怀孕了你负责?”阿西捂着嘴笑着说。
有时客人会邀请阿西一起出去K歌,阿西只能婉拒。“我不出去,吾格会吃醋的,我们很相爱!”她咬了一下嘴唇说。
阿西怏怏地走进卫生间,蹲在地上,拿个毛巾对着水龙头洗脸,这时,早晨的阳光穿过玻璃照在她仰起的疲倦的脸上。在墙的另一头,黑暗的卧室里,吾格睡得很投入。
6月初,阿西因为贫血上班时晕倒了,医生告诉她怀有身孕不能再工作了。
“我想今年7月就回去,孩子出生后再把他(她)带出来”,阿西说。即使丈夫看起来不够称职,她还是很满意自己的婚姻。阿西不喜欢大城市,她怀念家乡的土豆和山坡上广阔无边的风景。几天之后,阿西和丈夫一起回凉山的妈妈家修养待产。
“谁是你男人?我是你男人吗?”一言不合,生父开骂道:“你不是说要去死吗?死了也跟踩死一个蚂蚁一样,扔掉算了。”随后,生父给她一顿暴打,然后抓起凳子把她砸晕了。半夜时分,以果醒来仓皇从生父家逃走,半路被恶狗被咬伤,在医院住了3天。
经历了亲人的离弃和多次转手,以果现在对人情世事充满了不信任,她只想要一个户口,这个确定的身份是她生存下去最基本的保障。
3岁那年,以果的生父在外面找了女人,跟母亲提出离婚,根据当地的习俗,提出离婚的男方要给女方经济补偿,开始定下了3000元,但是以果的生父只有2000元,他决定把以果给妻子作为抵债。
5年后,以果母亲改嫁,开始她想带着女儿一起,但遭到了继父家族的强烈反对,母亲最后说服了婆婆家,代价是以果不能上学,在家照看同母异父的妹妹。
“小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上学时我特别羡慕,一帮孩子在门口互相喊去上学,我就一人在那里看着他们。”对于未能读书,以果耿耿于怀。
这样的情况在凉山彝族地区并不鲜见,许多家长认为女人的角色就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从事农活,不让女孩上学。
衣色二年级的时候数学考试得了奖,至今还和哥哥妹妹的一起贴在墙上。2016,四川凉山
“以果在生父和母亲的家支之间如同一块肥肉,所有人都对她争来抢去。”舅家表弟日哈同情她的命运。
新郎( 以果的表哥)比以果大7岁,生性腼腆。很多年后她还记得,结婚那天司机对她说,“你看着还是个小屁孩,这就结婚了,你妈怎么想的!”
以果后来慢慢能理解她的母亲,对她们来说,留在家里只能接受命运的代际循环。母亲再婚那天是她关于过去最深刻的记忆,“我想跟我妈一起走,二舅跟我说,今天你妈妈嫁人,你不可以去。”母亲离去时,她被关在舅舅家哭着看她离去,那年她8岁。
彝族婚后并不一定会住在一起,这要看双方的感情沟通,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了,在以果的心里,表哥连一个普通的朋友都不如。“我对陌生人都比对他好。”
结婚两年后以果提出与表哥解除婚约(以果不喜欢用“离婚”这个词),妈妈以死威胁,以果再次忍让,有一次尝试在丈夫家呆了一个星期,最后实在受不了,直接逃到深圳打工。
身边的亲人看起来都在抢她,但没有一个人真正要她,这让以果一度绝望,她不知道该信任谁,甚至试过自杀。“我恨父亲,恨舅舅,恨所有的人!既然不要我为什么又把我生下来?”她说。
双方最终谈定的“赎身价”为13万,以果以帮表弟交学费的方式分期付还。海来衣色很佩服她二嫂子的勇气,“她很厉害,什么都不怕。”
除了婚姻的束缚,户口是捆绑她的另一道绳索,没有身份证,她在外面寸步难行。
被生父暴打后一周,以果又悄悄溜回生父家,在那发现了他的身份证,复印后拿到公安局办理入户手续,2天后,以果取得了户口。
7年的抗争以一种很偶然的方式结束,以果在她23岁这年,终于成为了一个有户口的女孩,这对她来说意义重大。
有了身份证之后,她又换了一家公司,新公司位于在深圳市市区商业街的一家西餐厅,工作环境优雅,氛围轻松,每个月收入大约四千块钱,她想学美容,不过又退缩不前。
“人家不会要我的,因为我什么都不懂。”以果说。
彝族不过春节,阿伟除夕晚上才到家,第二天一早就回西昌了,妈妈背着腊肉,把她送了很远才回。2017,四川西昌
离开皇家足浴后,衣色去了江苏,当初和她一起打工的老乡,几乎都离开了,衣色感到分外孤独。她准备趁月底丈夫不在,回凉山帮家人收玉米。
莫子和以果还留在深圳工作,阿西则和老公吾格一起回到了凉山的村庄,在娘家养胎。
在拍摄过程中,焦冬子询问了四个女孩的想法,她们都一致表示不愿让子女重复她们的悲剧,会尊重孩子的选择。但问起吾格,他则呲牙笑了笑,回避了这个问题。
关于诺苏女孩的故事,摄影师还会一直拍摄下去。她所期待的结尾,是以色能挣脱枷锁,获得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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