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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MW卓越城市讲堂|郭陶然:以自然群落演替营造可持续城市
郭陶然是城市荒野工作室的创始人。他以生态学的专业实践,进行生态修复项目,构建出大大小小的自然生态群落,大到一大片郊野公园的野地,小到一处网红店的院落。回顾十年的历程,他认为,当下人们对生物多样性的意识有很大提升,生态修复的进展比当初预期还要快很多。但这意味着,在研究方面,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尤其是在数据的收集上。
郭陶然说到,今年从上海青浦的农村到市区中心再到崇明东滩,放了大概五六十个人工蜂巢。要在三到五年间,看这些装置吸引某种蜂入住的情况。相应的数据可以作为其他调查数据的补充。而这些数据的收集,无疑是依靠动物在自然界中的生存智慧。其实,对于人类而言,也需要习得共生的智慧。
以下是对郭陶然的访谈整理。
郭陶然在城市荒野乡土生态科普示范基地。
“城市荒野”这个机构是2013年成立的,到现在正好是十年。
我在读大学的时候,发现学院里很少有人关注城市的生物多样性。当然,华东师范大学有上海市城市化生态过程与生态恢复重点实验室(KLUER),做了很多相关调查以及修复工作。但总体上仍然存在很多薄弱的地方。
原因概括说来,城市中人为因素干扰太多,尤其是长江三角洲,几乎都是城市化地区,很难有原始的自然生态作为参照系,也就是说,和保护区相比,无法体现出长期的自然规律。甚至还有人认为,这些都是人为的景观,而不是“自然”的。这就导致很难发表论文。
但现实中,尤其是上海这种超大型城市,如果对此缺乏关注,生物多样性、环境质量等方面就会显露出问题。与此同时,相关的环境公益机构大多是也在呼吁或科普,同样缺乏研究数据作为推进具体工作的基础。我们意识到,这方面缺乏数据,很多事情就没办法深入做下去。由此,我们成立城市荒野工作室,专注于城市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和研究。
但是,从政府到社会层面,生物多样性的意识不如现在这么强。我们要拿到针对性的项目和资金,是比较难的,实际上也缺乏这样的资助方向。因此,前面三四年,我们主要开展自然教育,进行生物多样性调查,来维持机构运营。之后,我们陆续接到一些修复项目,可以真正着手去做。到了最近这两三年,这一类项目的数量就明显增加了。
生物多样性与自己有关
近年来,上海相关部门特别重视生物多样性的议题。大家逐渐意识到,以前绿化的养护成本非常高,或者说,是生物多样性比较低。于是希望做一些转变。比如,二三十年前,我们的绿化是那种整齐的草坪,树就修剪成球形,有很多这样的城市景观。但这几年,粉黛乱子草等被大量使用,大家觉得这样有野趣。其实,这也是国外的观赏植物。不具备太多生态功能,但至少审美开始转变。在此基础上,我们讲“荒野景观”,也会为人所接受。
要让大家觉得,生物多样性与自己有关,科普的工作就比较重要。如果一个人对物种不认识,也没有生态学的知识积累,可能就会觉得有什么好看,山里到处都是这个样子。 但如果参与过自然教育活动,有了去观察昆虫、观察鸟类的意识,那么人们就可以在郊野有所发现,可以拍照记录,就会有很多收获。这样他就会意识到,生物多样性对自己而言是有价值的。
这需要比较长期的传播工作。有些实践是把生境花园放在社区,很大程度上也是给居民传播这样一些理念。
假如心态上没有做好共生的准备,会面临一些难题。比如,上海很多部门有意愿去尝试和推动营造城市的生物多样性。但如果把生态景观直接放在城市公园,可能会面临很多投诉。我们做一个小池塘,群落里就有很多青蛙,而公园旁边是居民区,居民晚上睡不着觉,就要投诉。这类情况挺常见。当然,蛙叫时间可能正好赶上备考,还有些老年人睡眠不大好。很多人不太喜欢这种情况——晒个被子鸟在身边拉屎,或一开灯虫子飞进来。要让城市的人习惯与自然共生,有个很长的过程。所以,科普教育工作比较重要。
实际上,现在城市的小朋友,不像我们的父母或祖辈,能看到很多真正跟习俗有关的动植物。如果小朋友从小没有接受到生态理念,长大之后可能会觉得,草坪就应该是人工修剪的,城市本来就应该这样。一旦这种观念成为共识,就会很麻烦。当然,上海现在有一些野生动物栖息地,每年相关部门会做一些活动。我们正在改造的浦东金海小微湿地,也属于野生动物栖息地,也会去开展一些活动。
城市荒野乡土生态科普示范基地
科技的应用也很重要。我们有十来种监测设备,电网和无线网全部覆盖。比如,监测传粉昆虫,以前是人去蹲守,但不可能24小时都看;而且,看了这一棵,那一棵怎么办?现在用摄像头,对着这株植物,只要昆虫飞过来,就自动录一段视频,传到电脑上。我们把数据全部收集下来,再回后台分析。
我们进行的公民科学项目,也在推进这类工作。上海有几百个志愿者,只要出门看到花上有虫就拍下来,把这张照片传到我们的APP上。它的座标等信息就都有了。我们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昆虫跟花发生了传粉。去年到现在,有接近5000条数据的收集。当然,志愿者的拍摄,跟我们自己拍的还有些差距,有些小的昆虫用手机很难拍到。我们还有专业志愿者团队,具备昆虫分类或摄影的技能。我们自己也拍了一些小的纪录短片,记录小微湿地改造、乡土植物的生长,以及鸟类和蝴蝶在城市里的问题。
城市荒野的资料图。
可持续的城市,要向自然学习
近年来,极端气候频发。这就可以看到我们做的生态项目的效果。去年夏天非常干旱炎热,我们这里没有浇过一点水。最严重的时候,树的叶子垂了下来,但也没死,下雨之后就恢复了。乡土植物本身有适应性。这种高温可能是百年一遇,但植物在这里活了几万年,这个程度它还能接受。如果用外来景观植物,不适应温度的上限或下限,反而容易出问题。比如前些年,城市绿化用棕榈科的植物,遇到极端低温,冻死了很多。
我们也在考虑屋顶绿化。在上海松江做调查时,我们发现,那里有一些非常耐旱和耐高温暴晒的乡土植物,长在岩石表面。这里跟城市屋顶的环境非常相似。有些屋顶不上人,没有景观方面的要求,如果进行这样的种植,几乎不用管理,就可以起到隔热或生态的功能。比如,鸟飞过来,可以在这里停歇。因为现在没有那么多植物材料,也没有遇到合适的项目。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以后能找一个点去做试点。
在这方面,自然也能给很多启发。比如,我们看到,山上扔着一个棉的劳动手套,上面长出一大片多肉植物。就是说,依靠手套这么厚一层纺织物,吸了一点下过雨的水,甚至没有土,这些植物就活下来了。所以,屋顶只要有2厘米的土,或吸水海绵的结构,植物就可以活下来。城市里现在很多屋顶绿化,养护成本比较高。主要是,一旦对浇水的需求高,就会很麻烦。
我们还想,未来能否在楼的立面进行种植,就像崖壁上长出的苔藓。现在这种立面普遍用模块化种植。植物只能长在塑料的模块里。一旦这棵死了,就会出现空缺,要再补一棵,植物没法自然生长扩散。 如果用整面的无纺布,让植物的根可以在里面自由生长,就长成一个群落,哪怕有些部分死了,其他部分也会填补空隙。因为根系没有受限,它会长得更好。同时可以选一些适合的本土品种。这样,楼房的屋顶可以做绿化,四面还可以做绿化,这块地方对应的生态功能可能比建楼之前更高。这是一个理想情况,技术上是可行的。
乡土植物的消失速度很快。我们引种了接近300种上海乡土植物。但里面一半左右,都不是我们在上海找到的,是在外地或江浙一带,或找采药的人去采集来,然后再进行繁育的。
不知不觉,很多东西就消失了。因为乡土植物没有保护级别。做一个地产开发项目,也不需要前期评估,也许被挖掘机一挖,某种乡土植物就此消失。但我们都不知道。
自然流动的小溪。郭陶然 图
生态修复工作需要系统支持
当然,生态修复还处于起步阶段,需要一系列研究支持。理想的状态是,经过了十几二十年,有了来自不同项目、不同场地的大量监测数据,我们以此做出相应的导则,去更完善和科学地做好后面的工作。当下的现实是,从政策上,大家开始关注生物多样性,要做落地的事。政府方面有资金和项目。但前面的研究数据还没有足够的支撑,做出来的东西可能会出偏差。这其实也给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整个产业链都需要转变。比如设计方面,很多生态项目,还是景观公司在做。设计师需要有相应生态学背景和对本地物种的了解,但大多数公司对此是缺失的,因为景观等学科很少接触这些。一些公司仍然采用景观思维,所采用的植物、构建植物群的方式,未必符合本地植物群落结构。但看上去有植物,就可以标榜“生态”。至于施工层面,现在施工单位不能很好地去做生态修复施工。对植物的组合结构的要求不了解,做出来的东西也存在很多问题需要改。
当然,并非所有从业者都是这样。我们也与一些设计公司合作。设计师们问,哪里可以买到乡土植物,怎么去利用。但是,他们很多时候也买不到。这是苗木销售的问题。因为苗木的培育期长,考虑市场风险,没有稳定需求,很多苗圃不会去种,但因为过了城市扩张性建设的时期,过去种的香樟等行道树,当下也卖不掉。
之前几年,我们委托外地苗圃专门去培育所需要的苗木。我们是先把钱付给对方,对方不必担心卖不出去。这两年,上海一些草本植物,我们自己繁育,但目前的10亩地肯定不够,也想再扩大,还得找新的地方。
现在从媒体报道或调查记录看,上海的生境在变好,能看到一些小动物。但我觉得,这是因为城市过了高速建设的阶段,尤其是绿化改造,没有前期那么多。以前种下了十年二十年的树,慢慢自然形成稳定的植物群落。这种情况下,动物开始增加,其实是回归正常的状态。从另一方面看,绿地的养护管理和植物的应用,当下跟五年前十年前没有本质区别,只是树长大了一些,鸟多了一点。所以还有很多生态修复工作需要做。
总之,可能要有一个意识:城市这个地方,不单是人的生存的空间,而是人和野生动植物共同生存的空间。比如,在人类到来之前,长江中下游本身是生物多样性相对较高的地方,是环境比较好的地方。那些物种是因为人的出现,逐渐从城市消失。从文明的角度来说,应该留一些空间给它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有的杂草,只要不是我种的,都把它拔掉。其实,城市不只是为人服务的,如果能接受这个概念,后续有很多工作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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