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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打误撞成就的传奇:葡萄牙在西非的航海探险

修木
2018-11-09 09:34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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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西斯竖起的纪念碑

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发现者纪念碑

葡萄牙首都里斯本有一座船形的宏伟石碑,正式落成于1960年,纪念有“航海家”之称的15世纪葡萄牙王子恩里克逝世500周年。沿着石碑两侧的船舷有人体雕塑,伫立船首的正是备受通俗读物称颂的恩里克,身后跟随着32位其他为航海探险立过大功的人物。去葡萄牙的游客,一定会听人提起里斯本这座名为“发现者纪念碑”的标志性建筑。

旅游手册却多半不会提到1960年的葡萄牙仍然是法西斯当政。一战结束时,欧洲的封建贵族退出政治舞台,许多国家尝试民主共和,却无法应付党派对立与经济危机带来的动荡。到二战爆发前夕,民主实验多半以失败告终,葡萄牙与意大利、德国、西班牙、东欧许多国家一样,落入法西斯统治。这些政权又大多在二战之中被推翻,只有在伊比里亚半岛上未直接卷入二战的葡、西两国,法西斯政权得以延长至战后,冷战时期成为美国的盟友。

战后的葡、西还与英、法一样,都面临着如何处理海外殖民地的难题。经过两次大战,大量轻重军械扩散到世界各地,被殖民的亚非国家已经有受过现代战争洗礼的民族武装,局面早已不是十九世纪末那样,挥舞大刀、土枪对付西方人的大炮、机关枪。欧洲国家虽然在装备与组织上仍然占着巨大的优势,但是以武力围剿争取独立的游击队却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法西斯统治下的葡萄牙,维护殖民地最为坚定,建造发现者纪念碑,追溯海外殖民漫长的历史,为的是唤醒拥有帝国的荣耀感,给当局的政策鼓劲。只是,曾经作为殖民先锋的葡萄牙早已失去当年的荣耀,沦为欧洲最为落后的地区:政治上反动,外交上孤立,经济停滞不前,工业化迟迟未能展开,以其国力难以承担维护殖民地的代价。到1974年,不愿再为殖民地流血的葡萄牙青年军官发动政变,终于推翻长达41年的法西斯统治,海外殖民地相继宣告独立。发现者纪念碑的意义不在,时至今日成为不明就理的游客玩自拍的热门景点。

当然,石碑的来历并不能否定十五世纪葡萄牙航海探险的意义,它的确是历史上的一道传奇:一个贫穷偏僻的小国,不但打开欧亚之间的直接贸易,还促成美洲的发现,对后世影响深远。在近些年的中国,甚至时常有人将此当成开拓精神的典范,从中寻找大国兴衰的经验教训。但是如果说航海探险是一个里程碑,其背后却还是有一段凡人的历史,基于当时当地的实际考虑,有着相应的风险与利益算计。十五世纪扬帆远航的葡萄牙人,却并不清楚其后的历史影响。

葡萄牙的位置

欧洲的南部有三条伸入地中海的半岛,从东至西依次是希腊、意大利与伊比利亚。东边的希腊在历史上多半不属于西方的范围,到十五世纪更是落入穆斯林统治之下,属于经济较为发达的地中海东部地区,香料与丝绸之路的终点。中间的意大利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东方的香料进入欧洲基本上都要经过意大利航船的转运。文艺复兴发生在意大利的经济基础,正是香料转手贸易赚得的财富。西边的伊比里亚却离中东太远,而葡萄牙更是面向大西洋,只有运货前往北欧的意大利商船从那里经过。

十五世纪中期伊比里亚半岛的格局

伊比里亚半岛上多山,15世纪分裂成几个势力范围。北边三国卡斯提尔,阿拉贡与葡萄牙都是天主教地区,三者之间的王室既有婚姻往来,也时常为领土与王位的继承打打闹闹。15世纪下半叶,卡斯提尔与阿拉贡通过联姻变成西班牙,而葡萄牙则是偏居一隅。在卡斯提尔南边还有一个格拉纳达,是穆斯林留在半岛上的残余势力,1492年才被西班牙征服。

半岛的南边其实还有一个面积是欧洲三倍的非洲大陆,历史上却多半是将欧洲人挡在地中海以北的巨大障碍。非洲北端有一个连贯东西,面积达到920万平方公里的撒哈拉大沙漠,快赶上中国的国土范围。大沙漠北部的人口基本分布在两个地区,有海洋气流湿润的北非沿岸,与靠尼罗河浇灌的埃及。论外表特征北非人与欧洲人相似,历史上曾是罗马帝国的一部分。公元七世纪穆斯林兴起将东罗马肢解,北非成为信伊斯兰教、讲阿拉伯语的地区。大沙漠以南才是我们通常概念之中的黑非洲,拥有广大的热带与亚热带地域。大沙漠的阻隔使黑非洲与北非之间风土、人种很不一样。有大沙漠与穆斯林的双重阻挡,中世纪欧洲对黑非洲的了解很少,形成一堆错误的概念,以为非洲在赤道以北,非洲与印度相连,还以为尼罗河的发源地在亚洲。

非洲大陆及与其北邻的地中海地区

在地中海与伊比里亚半岛上没有多少角色的葡萄牙,正是在对过的非洲找到舞台,其航海探险的目的地是非洲西海岸。撒哈拉的大西洋沿岸不但没有降雨,甚至都没有多少湿气,人烟稀少。从地中海进入大西洋的船只自古就有,却基本上都是转北走向欧洲,很少有人往南走。

占领休达带来的问题

葡萄牙将目光投向非洲始于1415年对北非港口休达的奇袭得手。策划袭击的葡王若昂一世,原本是没有王位继承权的私生子。他的同父异母兄长斐迪南得到王位之后,却没活到四十岁,去世时将王位传给女儿。只是若昂的这位侄女当时已经嫁入卡斯提尔王室,不少葡国贵族将她当外人,转而支持私生王子若昂起兵夺位。其后不免是一场近三十年的争斗,要到1411年葡、卡之间达成和平协定,若昂才将王冠带稳。

战事结束之后,若昂手下有一帮桀骜不驯,久经沙场,又无事可做的贵族骑士,得为他们寻找用武之地。刚与卡斯提尔达成和平之后,不好在半岛上挑起事端,于是选中隔海相望的摩洛哥古城休达作为下一个目标。经过数年谋划,1415年夏天葡王指挥200艘战船与五万人马对休达发起突袭。守城的摩尔人(北非穆斯林)完全没有料到葡萄牙会如此莽撞,被杀了个猝不及防,不到一天就弃城而逃。

与伊比里亚半岛相比,摩洛哥的地中海沿岸种植条件优越得多,罗马时期曾是帝国的粮仓。在贸易上说摩洛哥也更为发达,通过地中海可以到达埃及、叙利亚,甚至印度,通过骆驼商队也与黑非洲有往来。葡萄牙并没有征服摩洛哥的实力,占领休达之后只是得到一座城堡,没有捞到多少好处,却得驻兵把守,费人费力又费钱。

葡萄牙能做的是以休达为基地,派船只袭击防守较为薄弱的摩洛哥西海岸,找城镇或货船抢一把,或者绑架摩尔贵族、富商赚赎金。也就是说,休达被葡萄牙占领之后成为海盗巢穴。葡王若昂并没有探险的企图,更没有通往印度的想法,只是想着守住休达与抢劫摩尔人。在沿海寻找袭击目标的过程之中,才顺带摸索大西洋海域,航海探险其实是当海盗的副产物。

葡萄牙波尔图市圣本笃火车站内,一幅描绘攻打休达的瓷砖壁画

家门口的折腾

在大西洋中跑船与地中海内的航行不大一样。地中海是内海,航船多以划桨为主,风帆为辅。风帆的使用受老天爷的限制,依风向而定。顺风时挂上四角帆,就是一帆风顺。逆风时比较辛苦,得挂三角帆,走之字路线曲折前行,也就是俗称的“打戗”。划桨更为主动,只是船舱要装上许多淡水与粮食,沿途必须不时停靠补给。好在地中海周边不难找到港口,风向不顺时可以在港内停泊等待,迷失方向之后漂几天也不难找到陆地。

在大西洋中探索的船只却要面临更大的挑战。大沙漠的西岸荒凉,没有补给的港口,靠桨手划船完全不现实,只能靠风帆,而且肯定躲不过逆风航行的海域。为此得使用阿拉伯人发明的三桅帆船,中桅与前桅挂四角帆,后桅挂三角帆,依据不同风向进行调节。为了找到有利的风向,帆船不时要远离海岸,茫茫大洋之中很容易迷失方向,需要学会使用指南针、天文星盘、四分仪等等来估算船的位置,相应的技术也是在十五世纪前后才被欧洲水手掌握。

三桅帆船的模型

探索摩洛哥西岸此前就有人零星尝试过,尝试者包括穆斯林,加斯提亚人,甚至葡萄牙人自己,但是有价值的发现不多。沙漠西岸太荒凉,反倒是大西洋之中的亚速尔、马德拉、加那利等等群岛有荒地,可以交给商人承包开垦,种粮种果。这在摩洛哥或卡斯提尔来说价值不大,对经常闹粮荒的葡萄牙却是有所收获。

往南的探索走过加那利群岛已是却步不前。那一带沿岸更为荒凉,时常刮北风,洋流也不好掌握,南下容易北归难。几经摸索才搞清楚北归时需要驶离海岸近一千公里,才能在大洋之中找到顺风。还有中世纪流传的各种传说,也造成不小的心理障碍:号称越往南走天气越热,在赤道附近有一个“酷热地带”,热到鱼虾都会被煮熟,根本无法穿越;赤道以南则更加可怕,有狗面人身的怪物,有前额长着一只眼睛的独眼巨人,还有个头不大,只有一条腿配上一只大脚丫,可以撑起来当伞用的独脚人。踌躇不前的水手们花了近二十年,才跨越西撒哈拉的博哈多尔角,从葡萄牙南端算起也就一千五百公里。相比一万公里之外的南非好望角与两万公里之外的印度,这并没有走出多远。

中世纪欧洲人想象之中,居住在赤道以南的怪物:狗面人身,独脚人,以及独眼巨人

三位王子角色不同

家门口的折腾却产生一位青史留名的人物,有“航海家”美誉的王子恩里克,但是现代史学研究认为他名不符实。若昂攻打休达的时候,带着三位成年不久的王子,获胜之后随即举行仪式将他们封为骑士。封建欧洲遵从长子继承的规矩,三兄弟的角色得根据长幼之序来安排。大王子杜阿尔特文弱,却必须承担王位继承的使命。二王子佩罗德文武双全深得父王赏识,就王位来说却是“备胎”,只是享有更多的行动自由。休达战役后佩罗德外出,一走就是十年,其间不但周游欧洲列国,还走访过中东的埃及、巴勒斯坦。

恩里克是三王子,与王位有相当距离,出路在教会。中世纪有许多田产掌握在区域主教或是修道院主持手中,他们名义上是罗马教宗手下的高级教士,实际上却多半是王公贵族家中排行靠后的孩子。担任教职算是“出家”,理论上说要过清贫的生活,不能成婚。相应的安排多半不是基于孩子个人的意愿,而是基于巩固王朝势力的政治考虑。出家之后,贵族子弟私下时常过着奢华的生活,私养女子也是大有人在,只是由此产生的私生子没有名份。

伊比里亚半岛曾经经历穆斯林统治,在基督教光复过程之中,由习武的修士组成的骑士团起过重要作用。在葡萄牙南部骑士团算一大势力,不但有教堂、田产还有武装。恩里克年纪轻轻就被安排担任其中之一的基督骑士团的总领,管理新征服的休达,统领摩洛哥周边的袭击与探险。以通常的标准,打劫绑票属于土匪行径,但是在教会眼里这却是“圣战”,因为受害者是信伊斯兰的摩尔人。袭击摩洛哥由恩里克统领顺理成章,相应的侦察与探索,也是由他出人保护。

占领休特之后葡国上层一直存有争议,一派主张以袭击摩洛哥的圣战为重点,另一派则希望探索海域。圣战是骑士的本职与爱好,但是征战费人费钱,吃力不讨好,满足的只是骑士的虚荣。探索则属于经济开发,倡议者主要来自商人阶层,对国家有益处却难以引起王公贵族的共鸣。恩里克属于圣战派,对航海探索并不热心。

若昂一世于1433年去世,大王子杜阿尔特接过王位,却在五年之后也离开人世,王位因此传给他只有六岁的儿子,阿方索五世。在外游荡的佩罗德应召返回里斯本,担任辅佐侄儿的摄政王。他见过世面,眼界更为宽阔,对圣战没有那么热心,反倒对探索更为支持。他的摄政因此带来袭击与探险之间优先秩序的调整。

发现者纪念碑上位置排在很后边的佩德罗雕像 

于此期间葡萄牙帆船已经走到西撒哈拉境内,沿岸虽说是不毛之地,间或却会遭遇小股黑人游牧部落。他们人少势单,很容易被葡萄牙人捕获,运回里斯本当奴隶贩卖,总算带来一些种地之外的收入。游牧部落知道葡萄牙人不怀好意之后向南躲避,促使帆船进一步向南挺进。到十六世纪,里斯本的黑奴数目要达到当地人口的10%以上。就奴隶制度来说,中世纪的葡萄牙其实要比近代的美国南方文明一些,没有基于种族肤色的歧视。黑奴后来逐渐溶入葡国人口,而不是像美国那样被压成下等阶层。

在佩罗德支持下,帆船进一步摸到大沙漠南边的塞内加尔境内,又可以看到绿地。那一带有定居的村庄,黑人的王国,抢人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但是却有贸易的机会。葡人可以提供马匹,盐巴,谷物,衣料等等,换取黄金与奴隶。奴隶是生意的大桩,最初的价码是一匹马换10到15名奴隶。帆船又在外海发现佛得角群岛,再进一步向南走到塞拉里昂。对沿岸风向、洋流、停泊地点、江河入海口的系统记录,也是开始于这一时期。

从占领休特(1415年)到佩罗德被杀(1449年),早期葡萄牙航海探索北非的进程

浪得虚名的航海家

1448年,阿方索成年亲政,葡国宫廷内部出现新一轮权力洗牌,佩罗德被定上叛逆的罪名,在纷争中死于非命。恩里克置身于外,没有支持佩罗德,得以继续执掌基督骑士团。其后不久,皇家档案馆的官员德祖拉拉受托撰写一部非洲西岸探险史。他曾经是基督骑士团的成员,恩里克的下属。佩罗德已经被镇压,航海探险的全部功劳自然是记在恩里克名下,写成一本生动细致的描述。

有英雄的故事更为吸引读者,后世的文人难免跟着往上添油加醋,编出什么恩里克喜欢结交学者,支持科学研究,创立航海学校,有打开印度通道的远见等等故事,使其成为“航海家”流芳百世。要到现代的研究才重新审视这些传说:葡国的航海的确得到基督骑士团的武装护卫,但是恩里克本人热衷于袭击摩洛哥,对科学、读书、航海、通商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并不是探索的推动者。他的“航海家”称号只是浪得虚名。

佩罗德被杀后,航海派失势,探索陷于停顿达二十年之久。阿方索卷入与卡斯提尔的王位争议,对航海没兴趣。恩里克关注的依然是摩洛哥,直到1460年离开人世。1469年,阿方索干脆将非洲西岸的探险与贸易全都交给商人承包,王宫不再需要出钱费力,每年坐收二十万里斯特许费。以葡王当时近五千万里斯的年收入,这算不上一笔大钱,从中不难看出探险并没有给国王带来多大的甜头。不过,葡萄牙的探索岁月已经超过半个世纪,基本弄清北非西岸及外海的情况,虽说非洲西海岸只走了约三分之一。

时常有人感叹,怎么是贫穷偏僻的小国葡萄牙率先成为航海先锋?其实就摸索北非西岸来说,这一点并不难理解。在地理上,做这件事较为便利的只有摩洛哥,卡斯提尔与葡萄牙。摩尔人与中东、黑非洲都有贸易联系,没必要在大西洋里捣腾。卡斯提尔在欧洲诸侯的征战之中角色吃重,也没有粮食短缺的问题,对大西洋提不起兴趣。

葡萄牙会有兴趣,还正是因为其贫穷偏僻。在离岛开荒,在沙漠边缘绑人当奴隶,都不是什么大盘生意,也就是对缺粮、缺劳力的葡萄牙有吸引力。而即使在葡萄牙,王公贵族对探险热心者也是少数,开初的航海不过是圣战的副产物,并非由什么航海英雄推动。把这些摸索上升到“开拓精神”、“战略远见”的高度,是将后来的历史读进前人根本就没有的意图。打通去印度的通道,并不在这半个世纪的考量范围之内。只是无意之间,这些探索打下一个基础,等待着去印度想法的出现。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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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 Boxer, From the Maghgreb to the Moluccas, 1415-1521, History Today, 11 (1961) 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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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熊丰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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