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意大利拿破仑”去世：贝卢斯科尼的黑白人生

本文图均为 视觉中国 资料图

6月12日，意大利前总理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在米兰的圣拉斐尔医院去世，终年86岁。 ​

贝卢斯科尼患病的消息早在两个月前就在意大利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美媒当时评价，“就好像一个时代即将落幕”。当地时间4月5日，86岁的贝卢斯科尼因呼吸困难在米兰圣拉斐尔医院的心脏科接受重症监护。4月6日，贝卢斯科尼的医生证实其罹患白血病已有一段时间，进入重症监护病房是治疗白血病引发的肺部感染以及呼吸困难。

贝卢斯科尼的一生颇为传奇，他是坐拥意大利三大电视台和最大报纸与书籍出版商的传媒大亨、《福布斯》榜上有名的亿万富翁；是意大利足球俱乐部AC米兰的老板，足球界叱咤风云的幕后人物；也在1994年、2001年、2008年三度赢得意大利总理选举，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任职时间最长的总理。

因荣获意大利共和国“劳动骑士”称号，支持者呼其为“骑士”，他也被称作“意大利的拿破仑”，显示其在意大利政坛的“教父”地位。在贝卢斯科尼领导的意大利力量党总部的照片墙上，至今仍存有他笑容满面的照片，旁边写着“正直、经验、睿智”。

然而另一面，贝卢斯科尼在执政期间颁布严厉的反移民政策，公开淡化意大利国家法西斯党党魁墨索里尼的罪行，并很大程度上促成了后来意大利的极右翼氛围；其一生也充斥着被广为报道的性派对、贪污腐败、权力滥用等种种劣迹，这位前总理积累的丑闻几乎和被他打败过的政敌一样不计其数。

商界大亨华丽转身

“贝卢斯科尼是谁？”1994年，当意大利第12届议会选举结果出炉之际，意大利媒体纷纷以此作报道。这个一举夺得选举胜利的政界新面孔，似乎倏忽间冒出来，一伸手便抓住了打开意大利最高权力之门的钥匙。而其完成从商界大鳄到意大利总理的身份蜕变，仅用了不到4个月。

1936年9月29日，贝卢斯科尼出生于意大利米兰的一个中产家庭。在20世纪60年代意大利房地产业的暴利时期，年轻的贝卢斯科尼通过建筑业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资本原始积累，并获得意大利“劳动骑士”的称号。20世纪70年代，贝卢斯科尼开始从萧条的建筑业中撤退，进军当时还不引人注目的广播电视行业，1978年创建家族企业菲宁维斯特集团，创办意大利第一家全国性私人电视台“5频道”，后又购买了“意大利1”电视台和“电视4台”，到1986年其集团已掌控意大利全国商业电视80%的市场，2000年营业收入高达36305亿意大利里拉，跻身《福布斯》全球富豪榜。

1986年，贝卢斯科尼买下著名足球俱乐部AC米兰，此后一直至2017年都是AC米兰的幕后老板。他邀请萨基担任教练、招兵买马组成荷兰“三剑客”，通过对俱乐部进行大刀阔斧般的改造，开启AC米兰的全新辉煌时代，将意甲联赛冠军、丰田杯冠军、欧洲冠军杯冠军奖杯悉数抱入怀中。

在一手将贝卢斯科尼家族打造成横跨商界、体育界的庞然大物后，贝卢斯科尼在花甲之年却突然华丽转身，投身政治江湖。而贝卢斯科尼白手起家的企业家、媒体大亨的形象，也为其投身政坛起到了加分效果。当时大多数意大利人对其“新型政治家”身份怀有期待，相信他具有徒手建立商业帝国的超强个人能力，也能为意大利陈旧的国家机器注入新生命。

1994年1月，贝卢斯科尼卸任其商业帝国董事长的职位、转交给其子，而后创建意大利力量党（Forza Italia）并亲自担任主席，“Forza Italia”在意大利语中是“意大利，加油”之意。《纽约时报》在评论文章中称，贝卢斯科尼选用与足球相关的名字作为政党的名字，迎合了意大利民众热衷足球的兴趣，一扫政坛乏味风格，争取到不少好感。也由于贝卢斯科尼的意大利力量党诞生于意大利原有政党格局突然坍塌后，主要成员都来自贝氏领导的菲宁维斯特集团和原传统执政党天主教民主党衰落后分化出来的力量。意大利“党强政弱”和选民投票倾向固化的政治态势导致意大利力量党很快得到了部分前天主教民主党选民的支持。

1994年3月，贝卢斯科尼联合其它中右政党在第12届议会选举中获胜，5月组建意战后第53届政府并任总理，直至1995年1月辞职。

虽然贝卢斯科尼的第一届政府很快垮台，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位商业大亨兼政治家在此后的2001年和2008年选举中将再次取得意大利总理选举的胜利，其身影将继续影响意大利未来20年的政治。

意大利“右转”背后的政坛魅影

2001年5月，贝卢斯科尼领导的中右翼联盟再次与北方联盟结盟，并赢得大选胜利，6月出任总理。2005年4月20日贝卢斯科尼辞职，随即再次任总理，组成新政府。3月受到米兰检控当局有关贪污的起诉，并在4月的意大利总统选举中惨败，2006年5月，贝卢斯科尼递交辞呈。

外媒报道称，贝卢斯科尼的屡次选举胜出，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意大利独特的政治文化和左派政党的弱势。法国24小时电视台（France24）曾援引意大利锡耶纳大学政治学教授毛里齐奥·科塔（Maurizio Cotta）的评价称，由于意大利没有强大的政治多数，也缺乏具有明确战略的政治领导人，这给了贝卢斯科尼一次又一次以微弱优势被意大利人民选为总理的机会。“贝卢斯科尼擅长充分利用真空趁虚而入，就像他在1994年战后旧政党崩溃后所做的那样。”科塔如是说道。

2008年4月，贝卢斯科尼所领导的中右联盟在议会选举中再次获胜，他也再度问鼎总理之位。直到2011年11月，意大利政府被当时愈演愈烈的主权债务危机压垮，面对严重的经济危机，贝卢斯科尼却没有办法妥善处理。在意大利参议院通过了根据欧盟要求制定的财政紧缩法案后，贝卢斯科尼兑现辞职承诺，黯然下台。据《经济学人》报道，彼时意大利的债券利率飙升到7.5%，使得意大利没有偿还债务的能力，也将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家乃至整个欧元区拉入危机之中。美联社报道称，当时的金融市场已对这位媒体大亨在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期间管理意大利财政的能力失去了信心。下台后的贝卢斯科尼继续在意大利议会占有一席之地，直到2013年因税务欺诈定罪而被罢免。

2018年3月5日，贝卢斯科尼领导的中右联盟获得超过37%的选票，并赢得意大利2018年议会选举胜利期间，在此期间贝卢斯科尼扮演了“教父”角色。2022年9月，在因税务欺诈罪被开除公职近10年后，贝卢斯科尼重返意大利议会，获得议员席位。美联社在当日的新闻标题中写道：“他回来了！”此外，贝卢斯科尼还宣布准备参加2022年的意大利总统选举，不过随后又宣布退出选举。

西班牙《国家报》曾评论称，贝卢斯科尼在选举中善用各种自我包装的手段，例如打造反对建制的斗士人设，用政治正确的话术呼吁各方，大肆炫耀其个人风流史和财富故事等。他也非常注重通过媒体与民众建立直接的联系。据美联社报道，贝卢斯科尼曾在2022年参与总统竞选活动时，利用社交平台TikTok向年轻选民讲述轶事和笑话。在贝卢斯科尼发布的视频中，他经常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这一形象似乎并不符合当代青年观众所爱的风格，但却获得意想不到的爆火效果。

“兼具精明的媒体控制能力、老式的党派斗争招数和推销员式的超自然魅力，自墨索里尼以来，从未有人像贝卢斯科尼一样，把自己的命运同国家如此紧密交织在一起，在共振中牢牢掌控这个国家。”《纽约时报》这样评价道。

而三次赢得大选，四次担任意大利总理，执政总时长近十年，这个盘桓在意大利人民头上近二十年之久的政坛人物，也打开了意大利日益严重的右倾局面，更为后期极右翼意大利兄弟党的上台铺平了道路。

据英国《卫报》报道，近年来意大利的政局出现日渐激烈的极右翼倾向，对意大利民众造成极大的困扰。意大利快速兴起的五星运动和反移民的北方联盟均为极右翼政党，2022年9月举行的意大利议会选举中，乔治娅·梅洛尼（Giorgia Meloni）率领的极右翼政党意大利兄弟党（Fratelli d'Italia）成为意大利最大政党，《华盛顿邮报》指出，梅洛尼的上台意味着意大利迎来了自二战后最右翼的政府。《卫报》报道则称，意大利政局“右转”并非一个突然发生的故事。早在梅洛尼率领的极右翼政党崛起之前，贝卢斯科尼在任期间采取的诸多举措就已为“右转”埋下了伏笔。

2009年7月，贝卢斯科尼任总理期间，曾通过严苛的打击非法移民法案，将非法移民视为刑事犯，触犯者可被判处五千至一万欧元的罚款，并立即驱逐出境。意大利左派和保护人权组织等谴责称，这部将治安问题与移民挂钩的法律带有明显的仇外倾向。

2013年1月，贝卢斯科尼在纪念活动中公开大赞二战时期意大利的法西斯党魁墨索里尼，称墨索里尼在其他许多领域做了不少“好事"，能够抵消迫害犹太人的“劣迹”。此言论激起意大利中左阵营的猛烈抨击。

此外，贝卢斯科尼也曾在面对舆论抨击其桃色事件时，表达过“爱美女总好过同性恋”的反LGBTQ群体言论；在2018年其政党参与的意大利总理大选中，贝卢斯科尼提出过实施23%到25%的单一税率的大幅减税措施。

尽管贝卢斯科尼自诩“温和的中右翼”，美国《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援引《经济学人》（Economist）前主编比尔·埃默特（Bill Emmott）的评论称，或许相对于其他右翼领导人来说贝卢斯科尼的确是一股温和的力量，但更深层次的事实是，贝卢斯科尼对右翼政治联盟中的联盟党（League party）领导人马泰奥·萨尔维尼和梅洛尼的出现负有直接责任，“贝卢斯科尼只是他自己制造出的问题的缓和力量”。

目前，贝卢斯科尼领导的右翼政党意大利力量党仍是梅洛尼政府的右翼政治联盟的一部分，但已无法抵挡近年来逐渐式微的趋势。据《外交政策》报道，在2021年10月的民调中，贝卢斯科尼领导的意大利力量党只获得了约7%的支持率。美联社报道称，贝卢斯科尼的意大利力量党能否长期存在仍不确定，因为该党派的存续似乎与贝卢斯科尼在政治舞台上的活跃形象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博洛尼亚大学政治学教授索菲亚·文图拉（Sofia Ventura）表示：“贝卢斯科尼活着，意大利力量党就会活着。但意大利力量党从来没有（超脱于贝卢斯科尼掌控的）真正的自主权。”

丑闻缠身的“大嘴”总理

驰骋意大利政坛数十载，与贝卢斯科尼的政治生涯一样长青的，还有其身上从未消散的各种丑闻，从税务欺诈、政治贿赂到性交易，前后20 余件司法案件，贝卢斯科尼共出庭1800余次，成功熬过了50余次不信任投票。

外媒报道称，贝卢斯科尼喜爱在诸多国际会议上发表“不合时宜的俏皮话”，曾给他带来诸多争议，也一度引发意大利国会议员对他的抨击，称他的行为损害了意大利在国际舞台上的形象。

据法新社报道，2003年7月，贝卢斯科尼作为新任欧盟轮值主席，在欧洲议会上将一名德国籍议员比作纳粹集中营中的警卫，引发德国政府和欧洲议会政党领袖的谴责，贝卢斯科尼勉强向德国政府道歉，而该事件也导致人们怀疑他到底是否能够胜任欧盟轮值主席的职务；2003年12月12日在参加一次欧盟峰会的会议时，他又拿因飞机事故背部受伤的波兰总理莱舍克·米莱尔开涮，绘声绘色地杜撰称“出事前米莱尔所坐的飞机正从一群抗议者头上飞过”；2011年会见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时，对着墙上的画打趣称“这是1811年的bunga bunga（指晚餐后的性游戏）”。

此外，贝卢斯科尼也毫不顾忌梅洛尼政府与欧盟之间的微妙关系，多次直白表达对俄罗斯总统普京的亲近态度，自诩是“普京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据意大利《新闻报》于2022年10月披露的一段录音，贝卢斯科尼在一次中右翼联盟的党派会议上告诉别人自己生日时收到了来自普京的20瓶伏特加和一封“甜蜜信件”作为礼物，而他的回礼是葡萄酒和同样甜蜜的信件。

今年2月12日，贝卢斯科尼再次公开表示自己对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的负面评价，并称若泽连斯基领导的乌政府不攻击顿巴斯地区，那么俄乌冲突便不会发生，“泽连斯基攻击顿巴斯地区的两个自治共和国，所作所为非常差劲”，在被问及梅洛尼与泽连斯基2月9日在布鲁塞尔的会面时，贝卢斯科尼回答道：“若我是总理，我永不会去见他（泽连斯基）。”此举招致梅洛尼的斥责。意大利政府也不得不发表公告重申意大利对乌克兰的支持态度。

相比这些政治场上的俏皮话，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是他混乱的私生活。贝卢斯科尼的两任妻子都因不堪忍受而提出离婚，甚至爆料称其患有“性瘾症”。

2010年的向未成年少女买春案，一度将贝卢斯科尼卷入政治危机。2010年1月至9月期间，贝卢斯科尼在其私人别墅举行45次疯狂性爱派对。根据意大利监控方提供的文件，一个未成年的肚皮舞舞女多次在贝氏的私人豪宅参加性派对，多人目睹二人一同走进房间。尽管法官最终以没有证据表明贝卢斯科尼知道该名女性是未成年人为由将其无罪释放，但该事件仍旧影响了贝卢斯科尼的政治声誉。

意大利最具影响力的周刊杂志《基督教家庭》直批贝卢斯科尼缺乏“自制力”。当媒体在刊登贝卢斯科尼与裸女狂欢的照片、与少女名模的隐秘之事时，贝卢斯科尼则对这些满天飞的桃色事件不以为意：“这些照片并不是什么丑闻。”

当各种桃色事件起起伏伏，意大利人民对贝卢斯科尼褒贬不一，有人看不惯他的肆无忌惮，也有人爱他的坦率，认为其独特的个人魅力也是其得以长期执政的重要原因。英国索尔德福大学詹姆斯·内维尔教授曾评论称：“贝卢斯科尼罕见地表现出了人性真实的一面。在意大利的政治文化中，有一个长期的传统，就是不相信政治机构和政治领导人，因为这些人都拒公众于千里之外，但贝卢斯科尼不一样。”

然而民众对于贝卢斯科尼任性行为的宽容，终究有限度。当其在性方面的荒诞放纵开始威胁到意大利民众的真实利益，其终究还是被丑闻反噬。据英国媒体《每日电讯报》报道，2011年在意大利债务状况不断恶化之时，有关贝卢斯科尼桃色丑闻的录音被公之于众，其中贝卢斯科尼不仅夸口一夜与8名女子发生性关系，还调侃称“我每天的主业就是泡妞，只是在闲暇时间才当当总理”。该事件加剧了意大利民众对于贝卢斯科尼的不满情绪，贝卢斯科尼的支持率直线下滑，跌至24%的历史新低。反对党之一意大利民主党称：“意大利不能有一个利用业余时间处理政务的领导人。”这一风波间接导致了贝卢斯科尼于2011年辞职下台。

甚至直到2022年贝卢斯科尼意图参与总统大选时，该污点事件依然成为阻遏人们为其投出支持票的原因。2022年，意大利《每日事实报》（Il Fatto Quatidiano）曾发起一项反对贝卢斯科尼参与总统选举的请愿活动，并呼吁称：“共和国总统必须是宪法的保证人，而贝卢斯科尼是卖淫的保证人。”

除了难以枚举的性丑闻，《经济学人》更是刊文批评贝卢斯科尼存在比性丑闻更恶劣的过错：金融诈骗。

据外媒报道，多年以来，贝卢斯科尼被多次指控存在造账和行贿的行径。2013年，贝卢斯科尼拥有的梅迪亚塞特广播公司涉嫌税务欺诈，贝卢斯科尼被参议院开除，并曾被一审判处4年监禁、5年禁止担任公职，但后来依据意大利2006年颁布的大赦法，刑期被改为1年。　

《经济学人》报道称，尽管贝卢斯科尼的拥护者常声称，这位前总理面临的多次指控均未被定罪，但事实上只是因为在若干案件中，繁复的诉讼流程最终使审讯超过有效时限而无效，其中多次系贝卢斯科尼自主推动了有利于自己逃避官司的追诉时效法案，以规避牢狱之灾。

意大利左翼报社《共和国报》前总编辑埃齐奥·毛罗（Ezio Mauro）在贝卢斯科尼2011年下台时曾犀利地指出：“现在贝卢斯科尼终于不再需要利用行政权力，为自己的个人利益扭曲立法和司法部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