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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侠:纵横宇宙》:陈词滥调之外的后现代叙事
序
如果要给《纵横宇宙》这部作品的风格下一个最恰切的定义,那必定是“后现代”。在美术层面,影片中有各种画风的融合运用,不同风格元素的拼贴;在音乐层面,说唱,电子,古典,传统电影配乐等不同音乐形式糅合得恰到好处;在叙事层面,对个体身份流动性的探讨,对“权力话语”的质疑,对极权组织的影射也彰显出影片的后现代性,更不用提影片中以后现代顶尖艺术家巴斯奎特为原型的朋克蜘蛛侠(Spider-Punk)。
朋克蜘蛛侠(Spider-Punk)。
在受到大量的常规赞美外,影片中也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内容。本文将集中探讨影片的叙事,探究导演如何在剧本层面架设起隐藏张力,在美术层面拥抱后现代,以及对于“自我身份认同”这一问题进行深入剖析。
自我身份的流动性
在影片开始,格温一家和她宇宙中的彼得·帕克(Peter Parker)一起吃饭时出现过这样一个画面:所有人身上的衣服都在流动。这个画面是对于整部电影核心的转喻,即如何在流动性中寻找能够固定“自我”身份的方法。
格温和迈尔斯,都因为那个无法被当下共同体所接纳的“自我”,即蜘蛛侠的身份,而成为自己世界的异乡人。他们渴求着一个共同体,希望借此脱离现有秩序,获得一个新的定位。格温在无奈之下选择加入蜘蛛侠联盟;而主角迈尔斯则渴望被另一个共同体承认。在申请普林斯顿物理系时,迈尔斯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追求:进入一个同兴趣共追求的团体,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加入蜘蛛侠联盟。
除了这两位核心角色外,片中外围角色的建构也遵循了同样的思路。以字节蜘蛛侠为例,她在出场介绍中表明,该角色是以一种类似VR游戏的方式接入其他宇宙,而当她所在宇宙的父母爆发争吵后,她马上关闭了那个窗口,因此可以推测出她需要面对父母的争吵,甚至需要承受家庭对于她沉迷游戏的不理解。
这个角色第二次出现,是在迈尔斯尝试借助机器回家的场景中。此时她正在转变自己虚拟形象的发型,这个设计同样可以联系到身份的流动性上,后现代里的“自我”缺乏稳定根基,就像格温一家身上不断变化的衣服,以及字节蜘蛛侠的头发一样,可以通过无数符号随意组建。因此这个角色在关键时候选择帮助迈尔斯是有迹可循的。他们作为同一代的年轻人,面对着父母、权威,以及现实给予他们的定义和规范,内心都极其渴望反抗。
《蜘蛛侠:纵横宇宙》截图。
与其他角色不同,印度蜘蛛侠代表了少数族裔在进入后现代之后获得了“部分”发声权。此前,权力掌握着少数族裔的角色塑造,以自己的印象去定义少数族裔;而在进入后现代之后,少数族裔开始拥有一定的“政治权利”,能够去说自己的语言,去思考自己作为异乡人在美国这个种族大熔炉里的定位。在影片中,印度蜘蛛侠就挑明了西方人对印度常见的刻板印象。
自我身份与极权
影片中另一个值得探讨的设定,是由蜘蛛侠2099米格尔·奥哈拉建立的蜘蛛侠联盟,该联盟召集了不同宇宙的、性格迥异的蜘蛛侠,形成了看似稳定的组织。在众多的蜘蛛侠中,来自地球-616B的彼得·B·帕克(Peter B. Parker)和朋克蜘蛛侠(Spider-Punk)与米格尔之间的关系最为特殊。他们两人身上有着对维持一个极权体系最为不利的特征:彼得·B·帕克并不完全认同蜘蛛侠联盟这一体系生产出的意识形态,朋克蜘蛛侠更是彻底的刺头,所以两人之间相处融洽,而蜘蛛侠联盟的创始人米格尔则对他们多有不满。
仔细分析米格尔经营的蜘蛛侠联盟,不难发现组织所蕴含的极权性质。每个成员都需要通过手环注册进入符号秩序(“This is What you Sign up for”,这是米格尔在教训迈尔斯成为蜘蛛侠意味着牺牲时候所用的台词)。在这个秩序中,上级可以随时通过手环获取你的位置,甚至进行监视。上下级之间令行禁止,米格尔作为领袖更是几乎独断专行。包括联盟通过对个体的基因进行检测,将其送回相应的宇宙,这些行为都是非常直接的法西斯隐喻。
在影片中,蜘蛛侠联盟需要不断根据机械算法去决定他人的行为。对此,米格尔提出了缝合性意识理论,即“织网事件”或者说“黑洞神话”。通过这套理论,米格尔试图为自己的权力合法性进行辩护。一旦符号秩序里出现无法被缝合的点,马上会产生排斥反应,米格尔更是明确表示自己不允许任何不稳定、不在秩序之内的东西存在。另一方面,影片中多数的蜘蛛侠接受米格尔的理论,他们相信织网事件的破碎会导致一个宇宙的灭亡,认为经历过灾难的米格尔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保护多重宇宙的安危。
对权威话语的质疑
影片围绕蜘蛛侠联盟与米格尔的所作所为展现出后现代思想另一个特点:对权威话语的质疑。令人印象深刻的朋克蜘蛛侠正是这一精神的完美体现,他的出现真正调动了整部电影隐藏的张力。在朋克蜘蛛侠的自我介绍里,有几个重要的关键词:他从不自称为英雄,因为人一旦开始把自己称为英雄,就会被这个幻想俘获,开始美化自身,把自己当成主持正义的神。
不难看出,这些特质都指向了高高在上的米格尔。在迈尔斯第一次见到米格尔时,他如同神一般从天而降;在格温被送回家的最后一刻,她面对米格尔和蜘蛛女侠(Spider-Woman),问出了那句话“我们本应是正义的,不是吗?”蜘蛛女侠面露难色,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体制存在的问题;米格尔则是毫无反思神色,通过一句“我们就是正义(We are)”回应了格温的质问。
此外,影片还多次强调了米格尔身心的异化:包括迈尔斯在列车上玩笑般地问道:你(米格尔)作为蜘蛛侠为什么会用爪子?在面对反派秃鹫时,米格尔曾脱下面罩呈现出吸血鬼般的野兽状态,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朋克蜘蛛侠脱下面罩后依然保持着“酷”的状态,对此他这样解释道:“我的酷从来不因为面罩这种外在符号而改变(I just Cool the whole time)。”这正是二者之间的明显对比,一个象征着极权的法西斯领袖,另一个则是象征着自由的街头艺术家。
影片中的另一个关键词,是如何通过示威游行去推翻法西斯。朋克蜘蛛侠对利用检测基因,将对象进行强制空间传送的机器有着极为犀利的讽刺:这玩意真人性,一点都不恐怖呢(Superhuman and not creepy)。这种通过天生的自然特征来决定他人命运的做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法西斯对犹太裔的种族灭绝行为。这个设备的形象也展现出蜘蛛丑恶的一面,代表了蜘蛛通过织网和触手去捕猎的形象。
在准备进入米格尔的办公室之前,朋克蜘蛛侠拆下了后面“翻盘道具”的零件,但关键在于他和迈尔斯关于“真相(Truth)”的对话。一方面,作为一个真朋克,他对于权力运用媒体渠道发出的信息始终抱有怀疑;另一方面,他也在提醒迈尔斯要警惕米格尔灌输的信息,前者有自己的立场。这段发言也彰显出后现代的特点,质疑叙述者本身的立场,以及他们文本里隐藏的意识形态内容。
印度蜘蛛侠。
最后,朋克蜘蛛侠给出了忠告:在没搞清楚之前,不要急着加入。而一心寻求共同体认同的迈尔斯显然没把这个忠告放在心上,这也是当下绝大部分朋克cosplayer 的困境——他们觉得现有秩序压制了个人自由,幻想着一个纯洁无瑕的亚文化群体,迫切希望得到这个共同体认同。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共同体从来都无法跟政治脱钩。当格温在给迈尔斯第一次介绍蜘蛛侠联盟的时候,使用的词汇是社会(society),暗示联盟同样存在等级秩序、规则,以及政治。当他们意识到共同体的肮脏混乱后,这种失望让个体以一种更剧烈的状态回到自己曾经厌恶唾弃过的位置。像迈尔斯那样,被社会毒打完,发现理想的共同体也是一样的肮脏恶臭,才意识到家庭的美好。
而真正的朋克,真正的反抗只能出现在朋克蜘蛛侠这样的个体身上,他们已经不相信任何团体,质疑一切意义,不在乎外在符号。他始终游离于蜘蛛侠联盟这个团体之外,随时准备退出。他会帮助迈尔斯,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受束缚。甚至他的画风完全都跟其他蜘蛛侠完全不同,身上的颜色、描边、背景颜色都在不断变化,但从始至终,他外在符号的变动从来没有导致他的自我定位出现问题。正如他在电梯里那句话,摘下面罩也一样,我的酷从来不因为面罩这种外在符号而改变。他从不在乎他人是否承认自己,他不赞同团队,不赞同英雄,但他清楚应该保护那些真正对事业有热忱的人,所以他会帮助格温与迈尔斯。
这种问题出现在各个领域,其核心在于个人幻想通过得到共同体的承认,来解决自己日常生活中遭遇的所有不快。对于这些人而言,这样的期盼是简单的:“所有的问题都是因为我不被这个社会接受,一定有一个共同体,里面生活着跟我一样的人,我只要进入这个共同体,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但令人遗憾的是,事实并非如此。
从这个意义上,朋克蜘蛛侠才是整部电影真正的画龙点睛之处,他作为核心支撑起了整部电影对于自我身份追寻的答案,作为线索承上启下,提供了关键的翻盘道具推动剧情继续运转。他站在米格尔的对立面,揭露出蜘蛛侠联盟极权组织的特征,从而建立了影片的戏剧张力。
“织网神话”、权力话语与符号秩序的运作方式
朋克蜘蛛侠在电影中还有一句关键的台词,当印度宇宙出现黑洞的时候,他将其称作资本主义的隐喻(the metaphor of capitalism)。 在第一层含义中,这符合他的朋克人设,对资本主义进行抨击:资本主义像黑洞一样以货币为中介,不断把整个社会纳入体系,而进入这个体系的一切都以理性和效率为核心。
但在第二个层面,我们可以把这句话和蜘蛛侠联盟联系起来,资本主义奉行的理性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法西斯组织。在蜘蛛侠联盟倾巢而出追捕迈尔斯的时候,格温对蜘蛛女侠说,我感觉这样做不对。对方回复:不要感觉,用脑子思考,用理性去遮蔽掉你的感觉。
再往深一层次去思考,黑洞的出现关涉着蜘蛛侠联盟的根基。关于黑洞的故事构成了一个支撑性的“神话”——这个组织正是为了防止这种事情的发生而出现,从而赋予了这个组织乃至其领袖权力的合法性。但既然“黑洞神话”是一个故事,是由特定的人说出来的,并且讲述者希望把某些东西的存在自然化,那就必然会存在立场,存在对真实的扭曲。
在米格尔所说的故事里,他并没有救人,只是取代了某个已经死去的人。米格尔宇宙消失的前因后果又是怎样的?即使彼得·B·帕克在旁边看到了一切,但前因后果只有米格尔自己清楚。印度的黑洞真的是由迈尔斯拯救本该死去的警察所导致的?黑洞有没有可能是由粒子对撞机所引发的?这一切在后现代的思考里都要打一个问号。谁在说这个故事?他通过这个故事想达成什么目的?
如果从法西斯极权组织的角度思考,我们完全可以认为,正是通过迈尔斯的例外性与黑洞的出现,米格尔才支撑起了组织,让自己获取了权力。通过这种绝对的差异性,禁止成员进行特定行为,“告知”他们恐怖的后果,米格尔才确立了组织的规范。所有蜘蛛侠都会阻止迈尔斯去拯救父亲,他们都相信这个“神话”,相信如果打破了每个蜘蛛侠应当承担的宿命,整个世界就会崩溃,为了整个秩序的稳定,就必须抓住迈尔斯。
但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会对这个符号秩序,对缝合意识形态的“黑洞神话”有所怀疑,朋克蜘蛛侠甚至直接对米格尔的立场产生了怀疑。格温在迈尔斯回到另一个宇宙之后曾问道:迈尔斯打破织网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在格温的宇宙,她的父亲辞职,她也不必经受丧父悲剧。织网被打破了,但她的宇宙并未崩溃。因此这个“黑洞神话”经不起推敲,还有其他因素共同导致了黑洞的产生;包括米格尔口中另一个宇宙的崩塌,背后也有着其他原因。但为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目的,米格尔不得不创造出这个“织网神话”。当面对质疑,米格尔选择把格温送走,抓捕迈尔斯,多次表示对彼得·B·帕克和朋克蜘蛛侠的不满。在电影里,米格尔从始至终都掌握着危机事件的叙事,而这一切都是值得质疑的。
蜘蛛侠2099米格尔·奥哈拉
电影里出现的“电车难题”:选择救自己父亲,就会害死整个宇宙的人;选择拯救整个宇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以及米格尔口中的“宿命论”:迈尔斯本不应该成为蜘蛛侠,他越界了,所以注定要受到制裁,该死的人注定救不回来。这两个论点在新的思考范式里直接遭到推翻,新的问题在于:什么样的体制、机构、权力会让人面临这个问题,体制背后的权力者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会存在一个“黑洞神话”使我们去相信这一切?
这些问题与存在主义之后,法国结构主义的研究息息相关。福柯的生产性权力,拉康的大学话语,阿尔都塞所说的社会对人的询唤,罗兰·巴特研究的神话学研究,都在讲非自然的文化产物如何让自身“自然化”,变得天经地义。另一方面,我们能在影片中看到典型的符号秩序对人的粘性。像迈尔斯面临其他蜘蛛侠的劝阻一样,这里面包括亦师亦友的彼得·B·帕克,甚至是最为亲密的格温。整个符号秩序甚至不需要暴力机器去抹掉刺头,深陷符号秩序中的其他个体会自觉地完成整个任务。
艺术领域
除了后现代的身份危机,对权威话语的质疑外,影片中也涵盖了艺术领域上的后现代发展。影片开始秃鹫的形象非常典型,和达芬奇同时代,被传送到美国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古根海姆博物馆最有名的藏品是康定斯基,杰克逊·波洛克,毕加索的作品,属于非古典时期艺术。
巴斯奎特
Jackson Pollock,Number 1A, 1948,MOMA
而古典时期的艺术家,例如文艺复兴三杰,整体上追求完满、和谐。当时阶级分化极其严重,作为统治阶级的帝王教士地位稳固,宗教的发展让超越性的圆满成为主流追求。随着工业时代的发展,表现主义,构成主义,超现实主义等新艺术形式,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艺术上对于贵族推崇的古典主义的反叛。在艺术馆里,蜘蛛侠们解决秃鹫带来的麻烦后,路人说了一句:这像是班克西的作品(It's like Banksy)作为当代的知名艺术家,班克西选择通过街头涂鸦传达自己的想法与概念。
班克斯在雷丁监狱(王尔德曾羁押于此)外墙上的涂鸦作品。
在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是绝对的艺术重镇,而伴随着艺术风格和经济各方面因素的变化,美国纽约也开始有了影响力。影片中艺术馆里的场景,已经说明了后现代和传统权威正统之间的冲突。格温和父亲的决裂,以及和解时的画风基本水彩为主,基本上已经脱离了古典绘画的类型。而在即将结尾处两人和解时,她父亲的画面有康定斯基作品的影子。
康定斯基,构图VII,1923,私人收藏。
结语
尽管有部分批评指出,本片的故事剧情稍显老套,将视角聚焦于青少年成长。但不得不承认,少数族裔、青少年、代际冲突依然是商业电影的热门主题。但这部作品通过朋克蜘蛛侠这一角色,激活了极权体制和个体之间的张力,同时把青少年寻求自我身份很好地融合进去,带给观众意料之外的惊喜。此外,整部作品在美学、音乐、艺术、思想上贯彻了后现代的精髓。在去见米格尔的时候,迈尔斯曾问过朋克蜘蛛侠这样一个问题:既然真相会被表象遮盖,那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或许正如朋克蜘蛛侠所强调的,在后现代的语境里,表象已经完全替代了背后的真相,解构了一切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反叛或解构自身成为了意义。
(对于文章中的大量视觉要素,本文作者整理了详细的视频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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