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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岁的他,在送外卖的间隙写了上千首诗

2023-06-09 19:3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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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人研究与理解今天的社会时,外卖行业绝对是最重要的切入口之一。太多的矛盾与困境交汇其中,每一位外卖员的经验都至关重要,与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本文的诗精选自外卖员王计兵的诗集《赶时间的人》。54岁的王计兵在送外卖的间隙里,在等红灯、电梯的零散时间中,会用手机记下一些关键词,等闲下来,就把词串成诗,至今已有4000多首作品。

如王计兵所写,“生活像一面斜坡,诗歌是陡峭的另一面。”他抬头望见了月亮,这些诗也成为了永恒。

01

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02

新寺庙

不能确定,我是不是

第一个跨进寺庙的送餐人

大雄宝殿众神就位

居高临下

只俯视着我一个人

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

如果我许愿

必能额外得到提前兑现

不用夹在长长的队伍里

等待叫号

像某些窗口前众多排队者中的一员

可我并不准备跪拜

时间在催

我还有许多单子需要及时配送

此刻,我才是菩萨

面对众多的许愿人

03

赶单

见缝插针

实际上,很多时候

生活平整得像一块木板

骑手是一枚枚尖锐的钉子

只有挺直了腰杆

才能钉住生活的拐角

弯钉不行

每一根弯钉都会被丢弃

或者承受更猛烈的敲击

重新取直

生活像一种家具

每一件,都需要很多

工整的钉子

04

群峰

看上去道路崎岖难行

总可以翻山越岭

水面

看上去一马平川

却已是寸步难行

05

无题(一)

每次过安检

当检测器与我近距离接触

我都感觉自己是一块土地

正被搜索身体里的地雷

我都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06

请原谅

请原谅,这些呼啸的风

原谅我们的穿街过巷,见缝插针

就像原谅一道闪电

原谅天空闪光的伤口

请原谅,这些走失的秒针

原谅我们争分夺秒

就像原谅浩浩荡荡的蚂蚁

在大地的裂缝搬运着粮食和水

请原谅这些善于道歉的人吧

人一出生,骨头都是软的

像一块被母体烧红的铁

我们不是软骨头

我们只是带着母体最初的温度和柔韧

请原谅夜晚

伸手不见五指时仍有星星在闪耀

生活之重从不重于生命本身

07

招魂帖

我遭受的白眼

像白云一样多

赔出的笑脸

像星星一样璀璨

这些明亮的事物

保持着我在人间的晴空

我也有自己独立的国度

我沸腾的血

就是我奔流不息的江河

我嶙峋的瘦骨

就是我耸立的山川

我还有辽阔的皮

如同黄土

所以我也时常阴沉着脸

以便让我的疆土风调雨顺

偶尔也会大发雷霆

用来守护我完整的边境

用来

保证我的国泰民安

08

挨刀杀的

和老婆赌气

没等她把话说完

我就摔门而出

就听她在后面叫喊

“挨刀杀的……”

外面正在下雨

雨水很凉

真的像刀子一样

我跑得越快

刀子挨得就越多

我想,坏了

这次被她诅咒到了

再想,不行

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我得回去问问她

下面一句是什么

09

捉迷藏

有时导航有误

有时地址不详

有时电话无人接听

生活里的小意外

像儿时的草垛

门后,墙角

提供着恰如其分的藏身之所

每一个订单的背后

都隐藏着一个老人,少年

阿娇或小芳

人生总充满着惊喜

只要寻找

都会与岁月再一次含泪重逢

10

我的诗

如果说送外卖的生活是苦的

是日子里喝下的药

毫无疑问,我的诗

就是药后吃下的那颗糖

良药苦口。而糖的余味

贯穿着岁月的甜蜜

和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11

请叫我王计兵

我不叫兄弟

兄弟在别的城市

我不叫父母或孩子

他们都在乡下

我明明一动未动

名字却跑丢了

你可以叫我:上一个

也可以叫我:下一位

文学拯救了我

我一直说不清我和文学之间的关系。

1988年,春节刚过,19岁的我,跟随建筑队踏上了远赴沈阳打工的列车,成为那个建筑队里最年轻的农民工。那一天送我远行的父亲,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

建筑队里的农民工,大都是成家立业的中年人,而他们日常所谈论的话题,也无非是一些关于生活中的家长里短、江湖义气以及女人的话题。我无法参与他们话题的讨论,甚至时常成为他们消遣打牙祭的对象。

从那时起,我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陷入一种孤独。每天晚上放工后,工友们都会去离工地不远的公园里散步,消遣娱乐。那个时间段就是我在打工期间最快乐的时间。那时流行一种路边书摊,在旧书摊里看书是不收钱的。每天晚上工友们去了公园,我就中途停下来坐在那里看书,直到工友从公园回来,再和他们一起返回工棚。那段时间读的书特别杂,遇到什么就读什么,也时常一个故事读到一半,工友们回来了,第二天再去,那本书就不见了。

次数多了,我突然产生了续写故事的念头,夹杂着我的一些感受和联想,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下来,慢慢就形成了一种无意识写作的习惯。

后来回乡,在家乡后面的沂河里捞沙。沂河是一条季节河,水位会在不同的季节或涨或落,但水是一直流动的。在流水里捞沙,就是用一个类似于簸箕的铁制工具,从流水里把水下的沙子捞到船里,再把船拖拽到岸边,卸给前来拉沙的车辆。

所谓的船,其实就是一种最简单的用铁皮折叠、焊接而成的水上工具。捞沙的那段日子,算是我这前半生最艰苦的日子。人长时间地浸泡在流水里捞沙,皮肤会变得柔软。沙子在流水里不停地经过,和身体产生摩擦,像砂纸一样打磨着皮肤。

最痛苦的是结束一天的捞沙工作后,手和脚往外渗着血,晚上休息时,捞沙人的枕头不是枕在头下,而是垫在脚踝处,为了避免双脚和床铺发生接触。那种疼让你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就像是平时割破了手,然后撒上了辣椒粉的那种火辣辣的疼。

那时候,读书写字愈发成为我生活里最需要的一部分。每次去乡镇的集市上,我都会从旧书摊买回来大量的书。旧书摊的书很便宜,有时几毛钱一本,有时几元钱一堆,还可以像买废纸一样买回来。我记得那年冬天,很冷了,我还没有御寒的毛衣,父亲给了我二十元钱,让我去集镇上买一件毛衣,而我前后去了三次,三次买回了三蛇皮袋的图书,最后父亲不得不亲自去集市为我买回毛衣。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一本杂志的扉页上看到了投稿地址。我以前读书从未动过投稿的念头,也从未观察过正文以外的、扉页上的那些文字。这一次,我就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一块木板一般兴奋。我尝试性地将一篇小小说的文稿投寄了出去,没想到一投即中,也就是我的小小说处女作《小车进村》。

此后,我不断地将作品寄出,烦恼也因此接踵而来。因为我写的小说大多反映村庄里的一些真实事件,那时写作手法还很稚嫩,许多人一眼就能看出我小说中的原型,因此得罪了一些乡亲,甚至有一个乡亲因此和我父亲发生了争吵和拉扯。

父亲和我谈及此事,我只是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我其实已经动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当时正值桃花盛开,我们家有一块承包的桃园,父亲在桃园里用玉米秸秆建了一个看园的小屋。

小屋是尖尖的,小小的,里面只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条铺在地上的席子。我住进了这个小屋。从桃花盛开到大雪纷飞,每天除了捞沙之外,我都窝在这间小屋里写作。不停地修改,不停地写,我为之着迷。

后来便有谣言传出,说我精神不正常。父母深为担忧,他们多次劝阻我停止写作,我依然我行我素。实际上,那时我的确处于一种非正常的写作状态,因此引发我们父子之间冲突的事还是发生了。

为了体验小说里人物的内心感受,当我构思的小说写到主人公的丧亲之痛时,我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白色的鞋子,模拟披麻戴孝,彻底激怒了父亲。

第二天晚上,当我捞完沙返回桃园,突然发现那间小屋不见了,我写了二十万字的小说手稿也不见了。我赶忙回家询问父亲,父亲只淡淡地回了我一句,没看见。我再次返回桃园,在桃园的一角,发现一片新翻的泥土,扒开土层,发现了一堆纸灰。我感觉1992年的冬天特别地寒冷而漫长。

你向佛

也注定成不了舍利

你有太多可燃的物质

你的体内有一千亩良田

你的想念是一万朵棉花

可你仍然无法将爱种进诗句

你怕文字太轻

压不住棉花的漂泊

你怕下笔太重,撇捺如刀你的人生是轻的

因此向上

可往事很沉

所以你终将低于尘埃

烧稿件事情发生以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我和父亲别着劲,没有说过一句话。25年后的2017年,有一次回家探望父母的时候,正在和父母聊天,接到徐州市作家协会打来的电话,被父亲听到。我说我又开始写作了,父亲沉默了好久,然后说,我耽搁了你这么多年。父亲的这一句话像一记重锤,在我的心里猛击了一下。我竟一时语塞,不知道应该对父亲表达些什么。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们把话题岔开。

烧稿事件三个月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我现在的爱人,彼此产生好感。

爱情是一把美好的钥匙,打开了我封闭的心结。之后,我和父亲之间做了一次,也算是唯一一次促膝长谈。我答应父亲,从此之后安心生活,娶妻生子,再不写作。第二年,我结了婚。为了生活,我和爱人远走新疆。

在新疆,我们两人过着相依为命的日子,但另一方面,我仍然放不下心心念念的写作。一段时间之后,我终于再次提起了笔,重新开始记录我的所感、所想。每当我写出一些闪亮的句子,我都会兴高采烈地念给我爱人听。

开始时,爱人还敷衍敷衍,渐渐就表现出了一种反感。在她的心里,一个男人可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哪怕粗犷得像个土匪,也绝不可以多愁善感地闷在一个角落里写作。她甚至偏执地认为,写作是一种心思狭隘的行为。这让我死灰复燃般的写作信念,再次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至此,我再也没有向任何家人透露我内心对写作的渴望,生活中最近的人至此成为我写作中最远的人。此后我每天都悄悄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记录下来,写完读一遍给自己听,然后就顺手丢掉。

阳光太拥挤了

只有月光

才容得下我的歌声

那么美好

大把大把的月光洒下来

我在光线里奔跑

就像奔跑在银子里

就像一个有钱人

那么美好

夜晚为我让出空间来

所有的夜色都是我的衬托

我听到有人说

看,那个外乡人

从新疆回来后,我们买了一台二手的翻斗车,和另外一些有着同样翻斗车的人,组成了一个十三人十三台车的翻斗车队,开赴山东,在各种工地打工。

一去就是七年。

在山东打工期间,每天天一亮就开车出发,天黑收车回工棚,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每天晚上我都会记录一些当天发生的事情,添加一些自己的见解评论,并且有意识地进行一些文学化的处理,让它接近于小说的创作。

每完成一篇,我都会念给工友听,念完就随手丢进灶台。第二天早上,伙夫便会用这张纸做引火之物,烧火做饭。

翻斗车的工作紧张而危险,七年间,先后有两位车友因翻车失去生命。我们在悲伤中解散了车队,各自回家。

2002年开春,我们再次离家,来到水乡江南的昆山寻找生活的出路。我们既没有技术,也没有学历,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而我们带来的全部资金只有五百元,光第一个月的房租就用掉了八十元。

尽管我们特别节省,一天仍然需要花掉十几块钱。情急之下,就用五十元买了一辆旧的脚踏三轮车,三十元买了一块用于铺地摊的塑料布,剩下的从批发市场进了一些廉价的袜子、手套、鞋垫。每天蹲守在有建筑工地的路口,这样一个流动的一元地摊就开张了。我清楚记得,第一天营业额三十二元,第二天十八元,后来几个月的时间里,每天的营业额一直在几十元上下。

由于本钱太少,仅有的几样商品也时常出现断货的情况,遇到生意稍好一点的时候,我蹬着三轮不停地往返在批发市场和地摊之间,老鼠搬家一样不停地补货。有一次为了抄近道赶时间,冒险走一条河边的羊肠小道,结果连人带车翻进了十二月寒冷的小河里……当然,因为商品单一,大部分时候生意都非常冷清,每每这时,我爱人看摊,我就蹬着三轮四处捡拾破烂,靠拾荒维持生活。这也就是我后来笔名拾荒的由来。

人在困境的时候,思想却总是特别地活跃。那段时间似乎是我创作上思想最活跃的时期。一有空闲,我就不停地写,有时甚至一天能写出来好几篇类似于散文的文章。那时候都是写在顺手捡来的纸张上,纸箱子上,卖废品时顺便就把它卖掉。我在此时,愈发不敢让我的爱人发觉我在写作。这一生,除了父母之外,她是我唯一感到心里愧对的人。

老天爷又开始下雨

工地的日子

清闲了下来

多余的雨水

使心情也变得潮湿趴在通铺上

我给你写信

这些年来

我们已经习惯了

用墨水打发多余的时光

让灵魂平静地走在信纸上

长久的清贫

让我们学会了节省

我们把甜蜜也节省下来

把依偎的身影节省下来

用想念腌制

以备我们未来

无能为力的老年时光

我们如此坚持了一年多,也硬是攒下了第一桶金,三万元。我就用这笔钱开了一间自己非常喜欢的租书店。既可以赚钱养家,又可以光明正大地满足自己对阅读的需求。

但是好景不长,因为不熟悉文化产品经营的相关手续及政策,没过多久小店就停业了。以前所有的努力一下子打了水漂,生活也彻底陷入绝境,连栖身之所的房租也交不起了。就在我坐在吴淞江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条停泊在码头的货船启发了我,我从拆迁工地上找来废弃的木桩,打到一条废弃河床里,再钉上一些旧木板,在河面建起一间小木屋,成了我们临时的家。

这样的家平时还好,一到刮风下雨,到处都咯吱作响,时常还会有河水扑进来,着实令人紧张。特别是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我们常常因为紧张而不敢睡觉,担心房子突然垮塌,把我们扔到河里去。每每此时,附近的居民会用手电照过来,那一束束光就会带给我们无限温暖,带给我们安全感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坚信在这个朝气蓬勃的城市里,肯定有很多生存之道,于是蹬着三轮从捡拾废品重新开始,一点点积累着本钱,把地摊又练了一遍。终于,在2005年,我们取得了一个合法经营场所,开了一家正规的日杂店,日子逐渐步入正轨。后来,我们不断地增加商品、扩大经营范围,经过十年的努力后,买了房子,在这第二故乡,有了一个正式的家。

与诗歌结缘,源于我们家买来的第一台电脑。电脑买来后,我在空闲的时间偶尔也会上网,在QQ空间里写一写日志。这是一种新的体验,充满神奇和诱惑。也正是因为不熟悉电脑的各种操作,我打字特别困难。为了节省打字时间,每一篇日志就开始变得精简。有时几句话,有时十几句话,写作方式渐渐和小说脱离。时常有人问我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写诗的,这就应该是我真正开始写诗的起点。

网络经济的快速发展,对实体店形成了挤压,实体店里的生意逐渐缩水,持续下滑。2018年夏天,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在隔壁负责外卖公司电瓶车销售的销售点和老板聊天。恰逢此时,外卖公司的负责人也在那里和老板聊天,我便顺口问道,我可不可以送外卖啊?

负责人说,当然可以。

于是,他在我的手机上下载安装了外卖平台的软件。回到店里,我和爱人正在研究外卖软件的使用方法,此时一个外卖信息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顾客顺手帮我点下了抢单,并告诉我抢单成功,抢下了单要及时配送,不然就会被罚款。而那时,我对外卖送餐仍然一无所知,于是赶紧抓起手机,根据手机提示的订单信息,用最原始的方式,骑着电瓶车在各个路口一路打听,找到了那家快餐店。在快餐店老板的帮助下取单成功,再用同样的方式一路打听,找到了下单的顾客,在顾客的帮助下完成了送单。

就这样,我开启了神奇的送餐之路,随后便正式踏入了外卖行业。虽然最初一段时间每天跑单极少,可是抱着不为赚钱的心理,出门散心,一路看着风景,像一个旅游者,以轻松的心态开始了我愉快的行程。

实际上,没有哪一个外卖骑手是轻松的,我们都在时间的路上和分针秒针比速度。一天晚上,我收到一个外卖订单,当我徒步爬上六楼敲开房门的时候,才知道顾客留错了地址。重新联系顾客,顾客给了我一个新的地址,送达新地址,发现第二次的地址还是错的,再次联系顾客,又发给我了第三个地址。最后气喘吁吁地第三次爬上六楼,才把餐准确送给了顾客。

那天晚上,我因此超时了三个订单,一一向顾客道了歉。然而,我不需要做出过多的解释,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下班回来的路上,我写下了这首《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送餐的路上,危险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在夜里接到陌生路段的订单,而乡下还有一些没有路灯的漆黑路段,虽然有车灯照耀的光,但是陌生的路上,时常会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次,骑行在一条乡下的小路上,草丛里突然蹿出来一条狗将我撞倒,险些翻进路边的河道。

还有一次在雨中,当骑车经过一座天桥时,平时干爽的路面突然变得特别湿滑,在下坡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刹车,然后车辆失控,从天桥的斜坡翻滚了下来。那一次我扭伤了脚踝,在家休息了一个礼拜才恢复送餐。

最危险的一次送餐经历,也是一个晚上,我敲开一个订单地址标注的房门,一个醉醺醺的彪形大汉把外卖拿了进去。之后,顾客突然打来电话,说地址写错了,错写成了前男友的地址,让我送到新的住址。我二次返回去索要外卖,门一开便被那个醉醺醺的男人一把揪住了衣领,在房间里来回拉扯。

他的力量非常大,我几乎昏厥,幸好有一个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从中劝解,把外卖悄悄递给我,我才得以脱身。离开之后,我感到特别委屈,而冷静下来之后,想起那个醉汉双眼含满了泪,又让我换个角度体会到了这个男人的痛苦。

我把外卖送给订餐的女孩后,和她说,他好像挺在乎你的。一句话,让那个女孩瞬间红了眼眶。而我心中的郁闷也在那瞬间烟消云散,因此写下了这首《请原谅》。

请原谅,这些呼啸的风

原谅我们的穿街过巷,见缝插针就像原谅一道闪电

原谅天空闪光的伤口

请原谅,这些走失的秒针

原谅我们争分夺秒

就像原谅浩浩荡荡的蚂蚁

在大地的裂缝搬运着粮食和水请原谅这些善于道歉的人吧

人一出生,骨头都是软的

像一块被母体烧红的铁

我们不是软骨头

我们只是带着母体最初的温度和柔韧

请原谅夜晚

伸手不见五指时仍有星星在闪耀

生活之重从不重于生命本身

当然,所有的付出都会有回报,当你经历了磨难而回首时,你会发现,每一段磨难都是对你的历练,都是你不可多得的人生财富。越是灰暗的从前,越会成为照亮未来的光。

开始送外卖之后,我的诗歌从风格和视角上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真正影响到我写作生活的是2019年参加的某个诗歌大赛,要去领奖了,我才向爱人坦言,我在写作。

爱人看了我存在空间里的诗歌已经达到了几千首后,也终于理解了我对文学的一种挚爱。领奖回来后,我用那笔奖金加上我的一些外卖收入,第一次阔绰地为爱人买了一件数千元的衣服,以表达我内心的愧疚。这也是我爱人最奢华的一件衣服。

邻居送来的旧沙发

让妻子兴高采烈

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

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

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

一条断掉的沙发腿

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

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

一直以来

我不停地流汗

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

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

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爱着爱我的人

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只能像钟摆一样

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

自然而然,嘀嘀嗒嗒

几十年来,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人比文学陪伴我的时间更久。文学在我的心里早已超出了文学本身,她是我心里的一口人,是我最亲密的人,无话不说的人。每一次写作就像照一次镜子,都是我对自我的一次对话、审视和定位,她会不断地提醒我要做一个好人,不断地修正我的过失。

王计兵

2022年8月4日

▲ 王计兵

文字丨选自《赶时间的人》,王计兵 著,台海出版社,2023年2月

编辑 | 鸟乔、Cujoh

原标题:《54岁的他,在送外卖的间隙写了上千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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