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彰的诗歌背景设定在当代美国，他的诗句却沾染着中国古诗的回音与精确性

玻璃星座

作者: [美]施家彰 著 史春波 译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23-05

《玻璃星座》系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著名华裔诗人施家彰诗集中译本首度出版。诗人将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日常经验与旅行亚洲期间（特别在中国和印度）的经验穿插并置，展现其结合中国古老道家思想与西方现代量子力学的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曾获2015年普利策诗歌奖提名以及2019年全美图书奖。

《玻璃星座》从诗人迄今为止的创作生涯中选取各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分别收录诗人2021年出版的新诗、诗人《红移之网：诗选1970—1998》《结绳记事》《银杏之光》等中早期作品、被提名普利策诗歌奖的《罗盘玫瑰》和2019年出版并荣获全美图书奖的《视线》。《罗盘玫瑰》和《视线》为作者风格形成后的成熟期代表作，均体现出交响乐般的整体构思。《玻璃星座》通过诗人不同创作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呈现诗人完整而持续的写作面貌。

——纯粹君

《玻璃星座》书籍设计展开图

“玫瑰”之旅

——施家彰中文诗集序

文/乔治·欧康奈尔（George O’Connell）

从1972年第一本个人诗集《杨柳风》（The Willow Wind, 1972）问世，到不久前才与读者见面的《玻璃星座：新诗与诗选》（The Glass Constellation: New and Collected Poems, 2021），美国诗人施家彰（Arthur Sze）迄今已出版了十二部诗集，其中亦包括他编译的一本中国诗选《丝龙》（The Silk Dragon, 2001）。此次由译者史春波编选、翻译的中文版同名诗集《玻璃星座》精选了施氏各个时期的重要作品，我和Arthur本人也紧密地参与了翻译过程。

施家彰的诗歌背景通常设定在当代美国，特别是他详悉的美国西南部，然而他的诗句却沾染着中国古诗的回音与精确性，这种特征一直延续到他后期的写作，衔接起现今充斥我们周身及内心世界的浩繁的生活片段。这些万花筒般碎裂、矛盾的镜像真实地映照出了我们的境况，被诗人一针见血的智慧源源不断地照亮。从玛雅历法中的命名到水声渐强的烧水壶，“意识一点点拼凑”，诗中的洞见历久弥新，就像诗人在《自然光》中说的，“一阿秒，此处与彼处消散”。也正如《百武彗星》的最后一句，“记录碎片的人相信，碎片即完整”。这样的领悟力是深植于东方传统的，虽然在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之后，类似的感悟越来越频繁地在西方诗歌中出现。倘若文学冲动的本质是明确地编排、激发出诗意的“多”，以寻求抵达交响乐般统一的“一”，那么，施家彰的诗提供了最接近这一挑战的答案，尤其当我们纵观他这几十年的写作生涯。将多与一、自我与他者融会贯通，并非东方独有的魅力，但如此流畅地捕捉到二者间的振幅却似乎是东方独具。

《玻璃星座》书籍展示

诗集《罗盘玫瑰》（Compass Rose, 2014）在早于《玻璃星座：新诗与诗选》七年前的2014年出版，书名来自罗盘上围绕中心向外分支构成方位角的花冠。水手或航海者对罗盘上表示方位的三十二朵“花瓣”再熟悉不过了，比如东北微北、西南微西。它刚好成为诗人后期写作的一个象征，一边触及我们抽象或具体的瞬间感知，一边又从多个场景中转圜。倘若把这朵玫瑰看成一个曼陀罗，罗盘的意义就更加复杂，也更加不确定了。固定在中心的磁针扫向一个看不见的北方，校准每一个方向。尽管磁针被包围着方位角的圆圈限制在内，却朝向圆圈以外无限延伸。

施家彰诗中的场景不可谓涉猎不广泛——都市，乡野，大漠，海角，西方的，东方的，叙述的，冥思的。具体如他在《大地的弧度》一诗中提到的坐落于威尔士塔夫河上，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曾经生活和写作的船屋。另外还有许多诗篇围绕他定居多年的圣塔菲展开，亲切的当地意象自然而然地融进他的诗歌主题：新墨西哥州常见的动植物，该地的居民、原住民及其历史，以至山川渠道、四季松柏，和森林里的大火。他的诗王国向来没有边界，可以从地下的菌丝蔓延至天上的银河。

《玻璃星座》内页

中国古诗的印记如同织机上的纬线，时而隐晦时而清晰地穿插在这本诗集里，但施家彰的诗却遵循自己的方向，同时从当下生活的内部与外部汲取，抒情而利落的声音仿若和弦共振，又似光影低回，但本质上是一种美国式的表达。他不仅是陶渊明、李贺、李商隐的继承者，也是惠特曼、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继承人。罗盘上那些分隔的方位点代表着我们这个时代，亦是不朽的文学诉求：捡拾起这个丰满世界上散落的碎片，用心灵将之拼凑成一幅可辨识的地图。于是，在现代经验的旋涡之下，这些诗诚实地标记出了我们的位置。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施氏诗歌的复杂性和拒绝解读的阻力有时会挑战他们的神经，但却精准地反映出了21世纪并不那么容易理解和厘清的现实。

施家彰的诗歌艺术还裹挟另一层更为深广的含义。在无穷的粒子世界和周而复始的人性主题之间，有一种生命的战栗如同一股融洽的电流，它擦着火光，烛照四方。现实或意象所激发的隔阂与共鸣或许远离着十万八千里，又或许存在于下一个抬眸的刹那，蕴藏在思维转变的瞬间，脑中记忆之图景便不请自来。那丰厚的土壤承载思想与境遇、单独与多重的张力，释放出人类经验最为深沉的自白，顿悟就在门槛的另一边等候。毫无疑问，这是诗歌给予生命的核心答案，施家彰的后期写作征服了这一方领土，同时也拒绝效仿。他的诗在后现代遍布缝隙、模棱两可的景观里呼吸吐纳，诉诸那片内核摇摆不定，带有一种悬而未决丧失感的荒野。其想象力在混乱的边缘摩擦，同时向我们抛出一条坚固的救生索作为真实的见证，使我们避免失衡。

《玻璃星座》书籍展示

无论在哪个年代，最好的诗人总能召唤并揭示出不断于我们生命内外复活的基本需求与其潜在呼应，它超越我们自身。面对现代社会生活巨大的迷茫，施氏开阔的视野在裂痕上建立起一幅全景图，高明地化解了那些不协调的时间碎片，使我们恢复感受、记忆、理解以及存在的知觉。行云流水的句法穿插词语巧妙的乐感，仿佛一幅细腻织就的绣帷。而这一切仅仅通过语言纠缠的媒介达成，可谓一种成功。对于那些正在经历当下之撕裂和边缘化，但头脑依旧敏锐的读者来说，它提供的力量不亚于救赎。

深度阅读

文 / [美] 施家彰

Festina Lente

砰，砰，砰——

我听见街对面敲钉子的声音忽然记起

我曾将手中的钢筋

钉入一根柱子两侧对称的翅托；

一夜风雨过后，

一只雏凤蝶从一枚紫花中饮蜜；

我从晨曦中啜饮，

瞥见咬鹃在卵形叶间，

彩虹巨嘴鸟停在枝上——

一位邻居的门前，六个蜂鸟喂食器；

当我意欲谈论水渠和灌溉时间，

当一只棕煌蜂鸟在喂食器间冲刺采集，

黑颏蜂鸟嘤嘤扑扇

弹拨着他的词；

忽然间往昔光景如音叉震动——

我听从我潮汐般的吐纳

在日光的沙洲上

开始，忙而不乱，移动着，

随一圈圈同心圆向外扩展，涌出水面，

漫入生命的突触连接起一枚颤抖的树叶，

你发间我的手，我肩上

你的手，一个下午从西方聚集的

雷雨，

我们坐在世界狂暴之眼的崖边——

沉睡者

一只黑颏蜂鸟在一根金属线上

停落了大约五秒钟；

五秒钟，钢琴家收敛下颌

将双手抬至琴键；

一个男人在灌溉渠水

注入河流前蓄积的水池中洗澡；

汽车修理工拧开油塞，引擎油

排入水桶；五秒钟，

我闻到窗外飘来辣薄荷，

想起一枚野外的树叶曾划过你的皮肤；

触觉在视觉之前抵达；拥你在怀，

我想起，运河对面，男人们

在清晨第一缕光中把墨鱼卸到冰上；

先于第一缕光，那身体的碰触，

我们心脏的跳动，女性的雨

嗒嗒落在屋顶；蜂鸟

飞旋出视线，钟的齿轮

以多重速度啮合；我们听见

一系列行进的固定音型，我们的重量

没有系于大地之上。

《玻璃星座》封面设计（平面图

火积云

牡丹幼苗从泥土中拔起；

在凌晨五点钟，走上山脊，

我观察到，四月里猎户座的左臂

位于天空的顶点，到了五月，

唯有金星贴着黎明的黯蓝天际

于山棱线上闪烁。

白天，梨树的白花

爆炸——没有黑足鼬

从我面前的小径上窜过，

没有鬼鸮在树枝间搅动。

凌晨三点钟，狗吠声此起彼伏

当黑熊从一根枝上折下

枯萎的苹果；此刻，我走出

这一池黑暗，看到火

如何以上升的火积云创造

它独有的季候。终于抵达

灌溉渠，我放下闸门：是时候

让山下的水管注满，

是时候让屋外的竹林

豪饮，是时候看见阳光

透过叶簇的缝隙跳耀

趁那午后灼人的锋芒还未降临。

雪 盲

蜜环菌在黑暗中发光；

大汗淋漓，一个记者

从路边的炸弹中醒来；假如

一个面包店外的女人为你提供

清洗挡风玻璃服务，你给她

一些现金，这样就够了吗？

杨絮在风中打旋；

在麦德林，主人邀你

在他房内共进午餐；你呷饮着

香菜土豆汤，目光投向

敞开的门外封闭的院落，

那里有一棵芒果树和吊床

以及布满麻点的包容逃难者的

围墙。一只独角鲸将长牙

钻透冰层侵入空气；

气体呼出：雪盲：何为生，

何所往：在院子里，你听见

圆锯纵切木板的声音。

隐形星球

雪中徒步登山，我认出

一辆生锈的橘色汽车；

在冬季之巅，日光映现七月的

海市蜃楼—— 一个女人

以缓慢的太极旋动一个

隐形的星球；一朵天蓝色牵牛花

在篱笆上绽开；那看似

伸展的动作

蕴藏妥协或攻击

的棱角；篱笆背后，邻居们

喝啤酒，烤鸡，欢笑——

雪片坠落时，我猜测

它们的形状：十二分支，

星树状，三角晶体，冠

柱状——天花板的吊扇使我想起

我们曾在一间拉紧窗帘的

屋中——当我侧身下山，

一枚冠柱状雪花在我脸上融化。

《玻璃星座》内页

白果园

超级月亮当空，你凝神望着白果园——

吹制玻璃的人将一团橙色发光物塑成一匹马——

你涉足一个过去的时空——

云母碎片亮晶晶混于抹灰的墙壁——

浣熊在月光下的土坯墙头漫步——

池中游泳，我们看见棉白杨倒映在水上——

哐啷：一只鹿跃过了大门——

每十五分钟便有一头大象因为象牙被猎杀——

你从这张落雪的纸面认出一只漂白的无耳蜥蜴——

茄子皮在花园里闪闪发亮——

臭鼬蹂躏了玉米田，而我们的光明时刻将永不遭受蹂躏——

运河边过夜，你听见拍击的水浪——

黎明时分，水浪在拍击，男人们吵嚷着卸下扇贝鱼虾——

没有猎枪声——

你留心察看百年苹果树的枝干——

打开门，我们发现红艳明黄的玫瑰花瓣撒在床上——

然后是光年——

月亮升起时你能看到果园更远处的梨树枝——

树枝被这张白纸上的积雪压弯——

拖网船

伴随第一缕光，一只鸟反复粗粝的啼叫——

你眯起眼睛看大海，远方的

海平线比天空更暗，分割

起伏的天际；一艘白色拖网船

沿着海岸徐徐移动，往日时光

如白色光斑闪现——你曾在

身后打来的浪中颠簸

它越过你冲向基拉韦亚海滩；一朵蘑菇

从棕榈树下钻出，开启

凸圆的菌盖：菌盖展平向空气中

释放孢子——甜蜜的浪

在你和她体内冲刷；

曦光中，于户外淋浴，

墙壁上摇荡棕榈叶影，

树上一朵孤零零的缅栀——

无论你身在何处，月亮的

拉力，海浪永恒的

进退，永恒的沿着海岸线进退。

《玻璃星座》书籍展示（内封）

黑色泡沫

V E R G E :

她以手工排版并热爱那字母之间

的空隙那词语之间的空隙

因它由铸成字母的同一金属构成：

开放水域：

站在马雷贡大道上，我凝望水天之间起伏的边界，

凝望白色泡沫在脚下撞碎；

现在，光脚踩在橡木地板上，

我期待透过玻璃窗格

看见雄鹿走进月光下的果园，

那里的枝头悬挂着秋天，如同烟熏威士忌，

然而，且慢：

如要抵达每一个词语中每一个字母上

升起的金属般的宁静，

如要这语言撞击出黑色泡沫，

我必须保持沉静并借助

那打破寂静的海浪，

狗儿朝一切跨越篱笆之物吠叫。

蒸腾作用

后院的李树枝萌发新叶——

冰盖融化时分叉的水流——

当你走近喋喋不休的喜鹊——

丁香树探向路边，枝头的紫花颤巍巍——

正午的阳光迷蒙了青草——

你顺势进入夏日的波动——

矮松气味在壁炉中毕剥作响——

萨克斯风的蓝调音符隐入空气——

不是沙漏中沙子在逃逸而是我们的身体在点燃——

以水蒸气的形式从一个生命体中挥发——

这橘色太阳与野火烟雾的世界——

这铁屑向南北极拉伸的世界——

你低头系鞋带时水银迅速流动——

当你站起身，两眼如井水充盈——

你是否曾以最大的谨慎生活？——

你是否曾像树叶的边缘那样表达情感？——

请把你的呼吸调至草木季节性的节奏——

一边凝视盐滩上的湖水，一边啜饮一道银河的倒影——

施家彰（Arthur Sze），美国著名华裔诗人，1950 年出生于纽约市，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担任华盛顿大学客座教授、美国印第安艺术学院荣誉教授。他的诗歌大量发表于《美国诗歌评论》《波士顿评论》《巴黎评论》《纽约客》等报纸杂志上，至今已出版诗集十一部，如《杨柳风》《群岛》《两只乌鸦》等。其诗集《罗盘玫瑰》提名 2015 年普利策诗歌奖，其诗集《视线》获 2019 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佳诗歌作品奖。

译者简介

史春波，专事中英诗歌翻译，已发表和出版译作有《欧康奈尔诗选》《道德课》《琳达·帕斯坦诗选》等。

（本文选自《玻璃星座》，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2023年5月）

玻璃星座

作者: [美]施家彰 著 史春波 译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 2023-05

美国国家图书奖得主，著名华裔诗人施家彰诗集中译本首度出版。诗人将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日常经验与旅行亚洲期间（特别在中国和印度）的经验穿插并置，展现其结合中国古老道家思想与西方现代量子力学的观察世界的独特方式。曾获2015年普利策诗歌奖提名以及2019年全美图书奖。

本书从诗人迄今为止的创作生涯中选取各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分为四辑：第一辑收录诗人2021年出版的新诗；第二辑收录诗人《红移之网：诗选1970—1998》《结绳记事》《银杏之光》等中早期作品；第三辑收录提名普利策诗歌奖的《罗盘玫瑰》；第四辑收录2019年出版并荣获全美图书奖的《视线》。《罗盘玫瑰》和《视线》为作者风格形成后的成熟期代表作，均体现出交响乐般的整体构思。该书通过诗人不同创作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呈现诗人完整而持续的写作面貌。

原标题：《乔治·欧康奈尔：​施家彰的诗歌背景设定在当代美国，他的诗句却沾染着中国古诗的回音与精确性 | 纯粹新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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