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脸人”的悲剧：槟榔的罪与罚

2022年9月10日，参加《快乐男声》出道的歌手傅松因患口腔癌去世，年仅36岁。他生前曾在社交媒体上展示过自己因贪食槟榔罹患口腔癌而不得不“割去”的左脸，并劝导网友道：

 “只想以我的经历告诉大家，

槟榔真的很可怕。

哪怕有一个人听得进去，

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的朋友也发文悼念：

“愿他在另外一个世界，

再没有槟榔，

没有痛苦，没有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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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回顾以往，槟榔多次被推上舆论的浪尖，而在歌手傅松去世后的一周内，槟榔的关注度也达到了十年来的最高。 

槟榔早在2003年就已经被世卫组织国际癌症研究中心（IARC）认定为一类致癌物，但我国到现在还存在着近千亿级别的产业和千万数量的槟榔消费者。

一方面它是“致癌杀手”，另一方面它却又是脍炙人口的“小零食”，究竟是谁为槟榔这颗炮弹裹上糖衣，又是谁把槟榔摆上了消费者触手可及的货架？

要了解各种缘由，还要从头说起。

槟榔的前世今生

槟榔是棕榈科槟榔属的一种常绿植物，新鲜的果实呈长圆形或卵球形。

人类嚼食槟榔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史前时期，根据考古发现和碳定年法可以推定，目前最早的嚼食槟榔的确凿证据，出自菲律宾都扬洞一处新石器时期的人类遗迹。

而在中国，槟榔于秦末汉初进入华夏先民的视野后，有一段漫长的演进过程。一般认为，槟榔在中国最早的书面记载出自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留落胥邪，仁频并闾，欃檀木兰。”其中，仁频就是槟榔。

槟榔在中国古代既是食品又属药材，也就是中医所谓“药食同源”的意思。早期在中原汉文化中槟榔就主要以药材的角色出现，《药录》《肘后备急方》《齐民要术》等典籍中均提到了槟榔具有下气、消谷、除痰、杀虫、治脚气等功效。到六朝时，槟榔已经成为一味比较常见的中药了。

槟榔的食俗历史同样悠久，一般北方食干果，南方食鲜果。它最初流行于南方皇室、贵族和士人当中。唐朝，食用槟榔的习俗进一步发展，到宋朝实现了从士人到庶人，从岭南到外省的传播。嗜吃槟榔的习惯，在明清上升为一种时尚的高消费，甚至还有“士大夫往往耽之”的记载。槟榔在古代中国的医药文化、婚俗文化和宗教文化中都扮演着一定的角色。 

早期有服食槟榔习惯的地区集中在广东省、广西省、海南省以及台湾等地，它们主要是槟榔的产地或靠近产地的地区。而如今以槟榔产业著名的湖南省湘潭市，槟榔的流行可以追溯到清朝。“江西填湖广”的移民潮使得江西的药商迁入湖南省，为包括槟榔在内的药材流通创造了市场条件；在闭关锁国使得广州市成为唯一的通商口岸以后，跨省贸易促进了湘潭市贸易中枢的形成，为槟榔的传播创造了运输条件；借助天然航道建起来的湘潭市“富饶为湖南省第一”，槟榔也在那里有了广泛的消费市场。

清末期到民国年代，社会动荡，槟榔的传播与推广面临着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等因素的影响而萎缩衰弱。直到20世纪中后期以后，国家渐趋稳定，槟榔产业也重新逐渐找到广阔市场。 

根据多年的摸索，湖南省湘潭市的槟榔企业形成了新一套槟榔制作方法：挑选鲜果→清洗→晾干→发籽→烤籽→上胶→闷胶→上表香→切籽→点卤→晾干→包装。将新鲜的果实干制，使得槟榔的储存时间大大增长，也有利于向全国的传播。20世纪90年代以后，部分湘潭市的槟榔企业完成了初步市场竞争，积累起了一定的资本，借助湖湘媒介文化的传播与政府的支持成功地向全国扩张。如今槟榔行业已经形成“海南省种植，湖南省加工，湖南省消费并向全国扩散”的格局。 

槟榔之“罪”

“吊吊手，街上走，嚼槟榔，交朋友。”如今，槟榔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湖南人的生活中。聚餐、婚丧、节庆、寿宴等社交场合大都少不了槟榔的身影。逐渐地，“槟榔配酒，永垂不朽”“槟榔加烟，法力无边”这样的话语也开始在全国流行。

而槟榔业在全国铺开如日中天的同时，一种恐怖的癌症也由此蔓延开来——口腔癌。

2022年2月，国家癌症中心发布了最新一期的全国癌症统计数据：在统计覆盖的3.8亿人中，新发406.4万癌症病例，其中就有5.2万口腔癌发病病例，2.58万死亡病例。近年来，口腔的发病率和死亡率逐年增长，负担持续加重，且５年生存率维持在50％左右，严重威胁我国居民生命健康。并且，1990—2019年我国口腔癌发病率、死亡率呈上升趋势，涨幅高于全球水平。 

咀嚼槟榔是引发口腔癌疾病的主要危险因素之一。鲜食的槟榔通常用蒌叶包着熟石灰一起咀嚼，蒌叶中的黄樟素本身就是一种致癌物，而熟石灰对口腔粘膜的刺激会引起黏膜慢性炎症，甚至导致口腔癌；最常见的干食槟榔中，槟榔自带的槟榔碱、槟榔鞣质、槟榔特异性亚硝胺、活性氧都是重要致癌成分，具有细胞毒性、遗传毒性、致突变性和致癌性。并且干槟榔质地较硬，槟榔纤维对口腔的反复摩擦会形成局部的炎症甚至导致癌前病变。

台湾地区卫生福利主管部门有关人士曾经表示，吸烟、嚼槟榔者罹患口腔癌几率比一般人高；《中华医学口腔杂志》刊登的一篇论文中也显示：2006-2016年间，长沙部分医院接收的11182例口腔癌病例当中，推测有8222例与槟榔有关。

口腔癌的发病率还带有明显的地域特点，这可能与我国居民部分不良生活习性和遗传易感性有关，我国的海南省、湖南省、广东省、云南省、台湾地区等地的居民沿袭了咀嚼槟榔习惯。全国口腔癌发病率前十的地区一半在湖南省，而湖南省拥有13245家槟榔企业，居于全国榜首；海南省有6152家槟榔企业，居全国第二。

全国口腔癌发病率最高的陵水黎族自治县亦在海南省，达21.60/10万。 

在世界范围来看，大洋洲的巴布亚新几内亚以及亚洲的孟加拉国、印度、斯里兰卡等国都有咀嚼槟榔的习惯，这四个国家的口腔癌的发病率和死亡率都远超世界的平均水平，它们也占据了全球口腔癌发病率前十国家中的四位。 

其实，槟榔作为一种中药材和槟榔导致口腔癌的事实并不矛盾，是药三分毒，即便是药材但被人当做零食来大嚼特嚼，其毒性也远大于药效。

在我国，因槟榔罹患口腔癌的患者们大都遭受了割脸的“酷刑”，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口腔颌面外科教授翦新春曾经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一个人得了口腔癌就把一个家庭毁掉了。”口腔癌患者不治疗、不干预，3年5年癌症扩散就有失去生命的风险。但如果为了癌症扩散割去癌变部位，患者就会成为“割脸人”，

“他的牙齿切掉了，

颌骨切掉了，

面形改变了，

心理影响非常大，

而且说话说不清楚，

咀嚼功能也没有了，

接下来就是营养不良，

劳动力就丧失了”。 

图片源自《北京您早》20130715期

槟榔与消费者的“爱恨情仇”

既然槟榔如此危险，

为何还有这么多人每天大嚼特嚼？

学者曹雨的一项调查研究

显示了人们有关槟榔的不同认知。

关于首次得知槟榔的年龄与场合的问题，湖南省、海南省、云南省、台湾地区这四个省份的人群和这四个省份以外人群具有较大的地区差异。 

这四个省份人群生活在嚼食槟榔行为比较常见的社会环境中，多是因身边人嚼食而了解槟榔，湖南省的受访者更是大多在孩童时期就了解认识了槟榔；其他地区的受访者则更受媒体的影响而了解槟榔，初识槟榔的年龄明显普遍更晚 。

与此同时，认为槟榔是“湖南省特产”的受访者远多于认为它是“海南省特产”和“台湾地区特产”的受访者，这是因为大陆居民在日常生活中，会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嚼食槟榔的湖南省人而非海南人或台湾人，毕竟海南省和台湾地区的人口数量加在一起还远小于湖南省人口。这就使得湖南省虽然不产鲜槟榔，却经常被误认为是槟榔的“故乡”。超过半数的受访者选择了“有成瘾性”、 “嚼食嗜好品”、 “致癌物”，说明大多数人已经认识到槟榔的成瘾性和致癌性，但仍有相当部分的人群不了解槟榔的危害。 

我们还爬取了上千条京东销量最高的几种槟榔制品的买家评论，经过词频分析我们发现：“味道”“好吃”“口感”等都属高频词，说明消费者在购买槟榔时将其作为“零食”，而“第二次”“第三次”“一如既往”也常出现，说明不少消费者正在养成或已经养成长期食用槟榔的习惯。 

槟榔之“罚”

槟榔与消费者的链接环节中总少不了吸引人的广告。头部槟榔品牌在湖南省地区的电视节目、地铁、公交站台、电梯、楼道等处开展广告宣传对当地人来说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但2019年，湖南省槟榔食品行业协会向会员单位发布了有关禁止任何形式广告的文件，受该文件影响，连续多年赞助湖南省卫视春晚的口味王放弃了2020年春晚的赞助。

但是由于湖南省槟榔食品行业协会的举措并没有法律上的强制效力，于是在几个月后，上述文件影响日趋减弱。经过短暂蛰伏，张新发、口味王等头部槟榔企业宣传广告卷土重来。有关广告不时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其中的广告词都对槟榔的口味和作用进行了着重的美化和宣传，如一些热门综艺中的“有枸杞更好一点，让吐槽更猛一点”“跳舞这么快乐的事情怎么能够让疲倦按下暂停键？来包提神飞快的口味王……”

但这些赞助并未受到所有人的赞赏，反而还遭到了反对，例如2021年播出的电视剧《扫黑风暴》因出现剧中角色嚼食槟榔的画面，而受到广大网友的批评，甚至被要求删减该镜头。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因槟榔罹患口腔癌，2021年9月17日，国家广播电视总局发布通知：自即日起，停止利用广播电视和网络视听节目宣传推销槟榔及其制品。在禁令下达之后，几乎所有节目均已删除植入的广告，或者将其进行马赛克处理，2022年的各类节目中基本上已经见不到槟榔的身影。

除有关禁止槟榔广告的规定出台外，禁食槟榔的相关规定也逐渐增多。最早的禁食槟榔的规定是1996年厦门市人民政府颁布的《厦门市禁止生产、销售和使用槟榔规定》。到了2020年，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布新版的《食品生产许可分类目录》，取消了“食用槟榔”的类别，槟榔不再作为食品管理，也不能颁发《食品生产许可证》，槟榔作为食品的生产许可和监管缺乏必要的依据，食品槟榔行业在政策层面开始“站不住脚”。

食品还是药材？槟榔将何去何从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槟榔面临着身份尴尬的窘境。

一方面，它自古具有较高的医药价值，目前它已被列入《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作为一种中药材定位。并且，在国务院公布的《关于印发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方案（试行第九版）的通知》中，槟榔也被明确列为中药诊疗的药方当中。

另一方面，它既没有被收录到药食同源的名单中，又是口腔癌的元凶之一，导致了众多患者成为“割脸人”的悲剧发生。同时，作为食品的槟榔被普遍认为有着将近千亿的市场，并且，近年来槟榔种植面积的逐年增多推动了海南省、湖南省槟榔产业的发展，并为当地经济发展作出了极大贡献。 

2020年海南省槟榔种植面积12.49万公顷 ，占全国95%左右，槟榔干果产量27.8万吨，产值超280亿元。对于海农，槟榔是不折不扣的“摇钱树”。《海南省日报》的一组数据显示，截至2019年年底，海南省槟榔种植面积达178万亩（约11.87万公顷），是占全省农业人口的41.37%的230万农民的重要经济收入来源。

在不断争议中，海南省作为槟榔的种植大省，湖南省作为槟榔加工与销售大省，都在寻找槟榔产业的出路。海南省市场监管局明确自2022年2月1日起生产领域不得再按食品进行生产和标识，禁止标注食品用途；自2022年4月1日起流通领域不得再销售有食品标识的槟榔制品。2022年3月之前，湖南省先将部分槟榔企业《食品生产许可证》延长了一年有效期，而在3月后，“由于相关人士对槟榔的生产许可提出诉讼”，湖南省暂停了对槟榔企业生产许可的延长工作，争取通过地方立法确定槟榔“地方特色产品”定位，推动槟榔列入“药食同源”目录。

《南方周末》报道，一位从业十几年的槟榔企业分销商表示，“槟榔（产业）是螺旋式上升，每一次风波都会经历一次下降，但是下降反而是在蓄能，过后会迎来新一轮的发展。”他也透露到，又有地方的槟榔出现了卖断货的情况。

槟榔或许是地方经济的摇钱树，但对于千千万万的把槟榔当“零食”的消费者却是百害而无一利，为了生命质量与身体健康，应该尝试戒除槟榔。毕竟，谁都不想因槟榔导致割脸的悲剧发生在自己和家人朋友的身上，正如《槟榔王国中的“割脸人”》中描述的一般——

“他们被割掉了舌头，

他们被切去牙床，

狰狞的手术伤疤

撕裂他们的脸庞，

癌变的噩耗宣告着死亡……

他们都曾是槟榔的痴迷爱好者，

并坚信是那颗黑色果子，

将他们带入病魔深渊。”

数据来源及编者注：

1、采访口腔癌患者谭跃强的插图来自2013年7月15日的《北京您早》

https://news.cctv.com/2013/07/15/VIDE1373850011381935.shtml 

2、企查查

https://www.qcc.com/ 

3、Rongshou Zheng,etc.Cancer incidence and mortality in China,2016.Journal of the National Cancer Center.2022;02(01):01-09 

4、古建昌,宋继武,刘云,惠荣荣,柳云霞.1990—2019年我国口腔癌疾病负担及其变化趋势分析[J].中国预防医学杂志,2022,23(06):457-461. 

5、Hu YJ,etc.Trend Analysis of Betel Nut-associated Oral Cancer and Health Burden in China. Chin J Dent Res. 2017;20(2):69-78. 

6、赫捷.2018年中国肿瘤登记年报[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 

7、曹雨.一嚼两千年[M].北京:中信出版社，2022:219-244. 

8、World Cancer Research Fund International官网

https://www.wcrf.org 

9、World Life expectancy 官网

https://www.worldlifeexpectancy.com 

10、海南省统计局

http://stats.hainan.gov.cn/tjj/index.html 

11、《海南省日报》-《海南省日报数字报-全产业链发展，海南省槟榔成“金果”》http://hnrb.hinews.cn/html/2020-10/19/content_58464_12502246.htm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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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古建昌,宋继武,刘云,惠荣荣,柳云霞.1990—2019年我国口腔癌疾病负担及其变化趋势分析[J].中国预防医学杂志,2022,23(06):457-461. 

3、Bowen Liu,et al.Oral Surgery, Oral Medicine, Oral Pathology andOral Radiology[J]. Oral medicine,2015,120(3):337-45. 

4、Zhang SS, Li WH, Gao YJ, Liu ZW, Liu L, Tang JQ, et al .Betel-quid and oral submucous fibrosis: a cross-sectional study in Hunan province, China.[J].J Oral Pathol Med, 2012,41(10):748-54 

5、黄龙,翦新春.槟榔致癌物质与口腔癌[J].国际口腔医学杂志,2014,41(01):102-107. 

6、《海南省日报》《全产业链发展，海南省槟榔成“金果”》

http://hnrb.hinews.cn/html/202010/19/content_58464_12502246.htm 

7、壹读《1亿多人都在买的槟榔，为什么要禁售？》

https://mp.weixin.qq.com/s/F5kei9CL1o1qQW1V9ry5gg 

8、中国网《多地规范监管槟榔制品：不得按食品销售，并非单纯下架》

http://food.china.com.cn/202209/23/content_78434546.htm 

9、观察者网《湖南省：争取通过地方立法确定槟榔为“地方特色产品”》https://www.guancha.cn/politics/2021_08_30_604988.shtml 

10、中新网《中国槟榔最大种植区海南省受益行情暴涨农民收入倍增》

http://www.hi.chinanews.com.cn/hnnew/2021-03-14/570550.html 

11、农业农村部《对政协第十三届全国委员会第五次会议第01480号（农业水利类120号）提案的答复》

http://www.moa.gov.cn/govpublic/NKJ/202209/t20220901_6408381.htm

作者：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 梅雪菲 彭美茜 束焱 张子梁

指导老师：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 徐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