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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写作的民谣歌手不是好音乐人
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鲍勃·迪伦,授奖词称,“一位歌手和词曲作者现在来领取诺贝尔文学奖,并不应该成为令人惊讶之事。在遥远的过去,所有的诗歌都被用来演唱或配乐吟诵,诗人被称为史诗吟诵者、民谣歌手和吟游诗人,‘歌词’(lyrics)一词出自“里拉琴”(lyre)。”“以他的成就,鲍勃·迪伦改变了我们关于诗歌可以是什么,以及诗歌可以如何作用的观点。”
鲍勃·迪伦及其所代表的现代民谣,有着强烈的文学性、叙事性和思想性,歌唱的对象是我们身边的、时下的事物,炼金术一般的文字运用,将素材从陈词滥调中拯救出来,转化为富有生命力的诗的表达。
在现代民谣精神这一脉络中,我们会看到一部分当代中国民谣歌手,同样体现出了强烈的文学性及人文关怀,比如周云蓬、钟立风以及刚刚在理想国推出新书的“二哥”刘东明。
无论是歌曲歌词还是小说、散文,刘东明都关注底层。在新书《大席宴》中,他以对生活的敏感观察与诗性想象力,描绘出一幅世纪末乡镇生活的浮生录:喜爱拉魂腔的五奶奶,名叫大会的傻孩子,学校门口的“老油条”,枉死的富豪李百万,陷入幻觉恋爱的年轻人关飞,疤瘌眼剥狗人,消失的鞋匠,下岗的“王母娘娘”,写得一手好字的山野樵夫……这是一个音乐人的成长叙事诗,也是一代人的青春往事与乡愁记忆。
前不久,二哥和教育学者蔡朝阳、媒体人李青两位老师在绍兴荒原书店进行了一场精彩对话,聊到了《诗经》《聊斋》,聊到了何为现代民谣精神,聊到了一支歌的开场和小说中的动词……
01.
《诗经》与一首歌的开头
李青:我第一次听东明《根据真人真实改编》那张专辑的时候被震撼了,我觉得特别好,因为是实体唱片嘛,我就开始看他的歌词,有非常典型的民谣的叙事性以及准确性,非常有力量。我们可能会觉得民谣非常多“远方”、“乡愁”、“姑娘”,但是这些词汇在他的音乐当中是没有的。后来知道二哥开始写文章了,我也读了很多他的文章,虚构、非虚构的一些作品,散文,小说,直到这本书出了,我们很期待。
刘东明:对于我来说,这本书更多是一种鼓励。因为我之前更多地像写日记,我们经常出去巡演,就记录一些自己的生活。后来觉得老是写自己的这些事情有点孤芳自赏,说来说去你也没表达太多东西。有时候我会有表达更多东西的欲望,比如我听到一个感兴趣的故事,我就想分享给别人。那怎么办呢?后来就写了一些虚构的小故事吧,也算不上小说。其实前前后后这本书里面,时间可能会跨越十多年。书里收的最早的一篇《残狗阿明》,那个应该是二〇〇四年写的。
蔡朝阳:对的,我看了一下,基本上近二十年的跨度。
刘东明:对,《残狗阿明》应该是最早的一篇。它其实是一首歌。后来我就把这首歌延展开,写了一个故事,然后就一直就存着,刚好这本书有机会出版,我就把它也收了进去。最近的文章就是这两年的生活等等。
蔡朝阳:大家可以先去关注一下二哥的民谣,他的歌和别的民谣歌手的歌不一样,二哥的歌基本上是叙事性的,基本上都是给你讲故事,这是第一。第二他的歌是非常民间性的,所以我一直说,二哥的音乐秉承着《诗经·国风》以来的民间性。我们知道民谣是什么,《诗经》其实也是民谣,大家在劳动的时候歌唱的那个文本,流传下来就变成了经典作品。那二哥其实也是这样的,你去听他的歌,都是讲民间,都是讲社会底层,都是讲日常生活这样一些故事。
所以你如果听过二哥的歌,你再去看二哥的书,你就会发现这两者之间有非常非常大的契合,就非常有意思,你会看笑的。这是一个方面,就是他有这种民间性、底层意识。你就会知道同样是民谣,有些民谣它里面是有分量的、有内质的。我们对生活的理解、那种重量是不太一样的,二哥一直就是在坚守他的那种民间性。你去听他的歌,看他的歌词,真的是非常非常地具有这个特质,讲故事,讲底层人物、普通人物的故事。从风格上而言,哪怕是从写作技术上,这本书里面的很多文章,都有这样的一种传统的写作手法在里面,又传统又现代。
我举个例子,有一首歌,《像一只滚动的脸盆》。这首歌大家去听一下,特别特别动人。它讲什么呢?一个城中村,人都走光了,然后一阵风吹来,一只脸盆在街上滚来滚去。整首歌都在讲一个细节,它动人的地方在于什么呢?从这只廉价的塑料脸盆里,我们看到了北漂的底层人民那种生活的艰辛。这首歌它特别有意思,它第一句唱的是河水,“河水流过了万家门”。第一句跟这个塑料脸盆没有关系,这种写法在《诗经》里面叫作“起兴”,《诗经》永远是这样写的,第一句不是抒情,不是讲故事,是写景,通过写景来抒情,这叫起兴。
二哥在这样写的时候,他可能不一定是自觉的,意识到我这是在起兴。因为作家在写作的时候,不是按照理论,是按照直觉,但这个直觉就是符合写作的原理。“河水流过了万家门”,它跟整首歌的内容是没有什么关系,但通过这样一句写景,他马上就能够切入下面的叙事,下面的抒情。这是一种写作的原则、原理,从《诗经》到三千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一直这样写。所以我一直说二哥是一个非常有写作的自觉的人,他就是一个写作者,他的歌词就是在给你讲故事,而现在这本书里面就是他是好好地在给你讲故事。
刘东明:《像一只滚动的脸盆》这首歌的创作背景,就是2017年的时候北京很多务工人员被强制性地遣返回去,就是给你两天的时间打道回府。其中很多人都是在北京务工很多年,有的人的孩子都是出生在北京,但没办法,没有退路。城中村的问题很多,很多人都被迫回去了,然后就为他们写了这首歌。
河水流过了万家门
今天的阳光照不着异乡人
城中村的街上 谁家的洗脸盆
在寒风中滚动着前进
唉,它滚到了批发市场的早晨
它滚到了小工厂下班的黄昏
它滚到了没打烊的小饭馆儿门前
它滚到了冒着热气麻辣烫摊子边
唉,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河水流过了万家门
今天的阳光照不着异乡人
城中村的街上 谁家的洗脸盆
在寒风中滚动着前进
唉,它滚到了批发市场的早晨
它滚到了小工厂下班的黄昏
它滚到了没打烊的小饭馆儿门前
它滚到了冒着热气麻辣烫摊子边
唉,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一个人
我们就像一只滚动的脸盆
02.
《聊斋》与现代民谣精神
蔡朝阳:书里面有个鬼故事,我特别推荐这篇,叫《一绺白棉絮》。二哥是山东人。山东出过两个名人,一个是孔子,一个是蒲松龄。“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是很正经的,他不跟你讲鬼故事,所有的山东的鬼故事都由蒲松龄一个人讲了。所以山东这块土地是非常有意思的,它有非常正义、正气凛然的孔子,所有的不正派都由蒲松龄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鬼故事,所有的艳情故事都在那里。我就说二哥是一个非常正宗的山东人,山东人跟你谈论鬼煞有介事的。这本书里面还有好几个传奇故事,特别有意思。
李青:《一绺白棉絮》我是看了两遍,第一遍给我的感受最好,我看的过程中一直在等待结果。这个小说很短,但是让你很沉浸,你会很快进入到叙事当中,就好像看一部电影,十分钟我就把这篇小说看完了。我前两天一直看胡金铨的电影,胡金铨改编了很多聊斋的故事,他非常经典的《侠女》《空山灵雨》这些电影。我看过很多聊斋的电影,我觉得胡金铨是拍的最好的。我读这篇小说的时候,脑海中就蹦出胡金铨。
《空山灵雨》给我的感觉是,所有的叙事就是让你等待一个结果,有时候就像看悬疑片一样。《一绺白棉絮》就像是一个《聊斋》的故事,但它并非完全是《聊斋》的故事,而是刘东明式的故事。这种文字的感觉,和对故事虚构的感觉,我觉得是非常精准的。他就是一个天生的小说家。有些人天生可以写出很好的文字,但写小说不行,小说是要有叙事的,写歌词也要有叙事。
中国人可能对民谣还是不敏感,我们对民歌比较敏感,蔡老师说到起兴,中国民歌的手法,比如说王洛宾的或者云南民歌《小河淌水》或者江南民歌,基本上都是这一类的,《诗经》影响太大了。
但是民谣不是,民谣更有现代性。二十世纪六〇年代,美国鲍勃·迪伦把木吉他插上电之后,民谣就改变世界了。我们现在对民谣的理解更像是城市民谣,也就是当代人的思维。我们觉得民歌是什么?民歌可能就是一条河流,那民谣可能就是河流上坐船的人或者划船的人,它更具有人性。我们看鲍勃·迪伦的歌词,太精彩了,这种叙事能力,我觉得也是人类的某一种天花板,这种人都是具有写作气质的,他们无论写小说还是写文章,都会有自己的思考。在二哥的叙事民谣里面,我就发现了一种传统的现代民谣的精神,这是很难得的。
六〇年代美国民谣运动开始,基本上给现代民谣叙事下了一个非常大的定义,那就是非常强烈的叙事性、文学性以及非常强烈的思想性。如果你缺乏这三项,可能你的民谣会有点缺失。比如张楚的《姐姐》,我觉得就是一首非常经典的中国现代民谣,《姐姐》就是可以把人听哭的那种,我觉得这种强烈的叙事性的情感冲击力是非常大的。
那么看二哥的文章,比如说《一绺白棉絮》,表面上你会觉得很平静,但是当你看完以后,你会觉得它特别击中你。我特别想知道二哥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下,把这个故事给讲出来的?像这样的故事是你听来的,或者是碰到过,还是你自己虚构的?
刘东明:《一绺白棉絮》这篇其实是完全虚构的,刚才你说我们在看一个故事的时候,最后结尾往往是出乎意料的。我当时去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自己也是这样的,因为我在写开头的时候,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边写一边去编这个故事。可能在这本书里面,这篇是属于不多的、完全杜撰的故事,大部分故事会有一些线索,或者是改编的听来的故事,但这篇确实是一个完全杜撰的故事。
刚才二位老师提到的民谣的叙事性,对于我来说,民谣也好,流行歌也好,我认为最浓烈的诗意,可能往往是写实的,是小而具体的东西。比如说刚才提到的张楚的《姐姐》,包括他早期的其他一些作品。还有我特别喜欢的民谣歌手杨一,我看到他写的歌词就是那样的,比如说他写了一首歌叫《小镇》,他就是平铺直叙说,“爸爸不抽烟身体很好,妈妈不会骑单车是因为胆小”,然后,“子女一天天地长大”,“他们也一年一年地衰老”。突然间他来了一个转调,“秋天的风送走夕阳,吹来远处的桂花香”,然后,“河水穿过我的记忆,将来已经成为过去”。诗意一下子就起来了,这个是最打动人的。很多人现在去尝试写作或者写歌,会流于表面,就是我这个句子多么漂亮,多么美丽,很诗化,但是往往缺少的是真正的这些诗意,民谣的魅力就在于生活化,从生活里面去找,去提出来的这个东西,才是精华的东西。
03.
真实的生活体验很重要
蔡朝阳:二哥的歌词也好,写作也好,重视的一点就是用非常有意思的词把细节拈出来。二哥的用词特别地有动作性,他会用非常多的动词,色彩,甚至拟声词,一下子把整个场景表达出来。
比如说这里的第一篇就叫《大席宴》,它开头就给人一种声音的感觉。 “灶王爷上天,大年就来到,小闺女戴花,小小子放炮,老太太有双臭裹脚。”他是用了一个民谣、儿歌、童谣来开头,这样带来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在进入这篇小说之前,有声音在你身边环绕,远远的传来小朋友在唱童谣的声音,所以就非常有意思。这种写法和他的作词是相通的。
他另外有一首歌,在这本书里面有提到,就是《万里之外有晴空》,写一次开摩托车的经历。二哥是很喜欢开摩托车的,从小就希望有一辆摩托车。这首歌特别有意思,它是用拟声词开头的,“突突突,骑着摩托车”,这种写法和刚才我念的《大席宴》开头的写法其实是相近的,先声夺人,直接用声音将你吸引进去。这首歌是很轻快的,骑摩托车的感觉是很轻快的,他用音乐就把整个轻快的、自由自在的那种感觉表达出来了。
《大席宴》内页
所以我一直在讲,为什么你的老师总是说你写的文章枯燥,流水账,没有形容词。为什么呢?不是说你词汇量少,而是你对生活的感触比较少,就是我们对生活的感触没有那么贴切。如果你真正地投入到生活里面去了,比如说你要写油菜花,你如果没有在油菜花地里被蜜蜂蛰过,你又怎么知道油菜花开放的时候,带给你的那种欣喜和快乐呢?我们小朋友都只是在《植物大战僵尸》里面看到油菜花,在iPad里面看到油菜花,你怎么可能有这种真实的体验呢?真实的体验是非常重要的,这个东西不是需要观察,是需要你去生活,然后你要用自己的思想力把这种生活里面的小世界给提炼出来。
就是我从刚才二哥说的杨一的歌词里得到的一个感受,二哥这本书里,不管散文还是小说,都有一种强烈的画面感。它用各种各样的动作、色彩、场面,把你包裹其中,就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我说二哥是天生的写小说、写虚构类作品的好手。跟我非常不同,我年轻的时候也写小说,但我现在变老了,变老了以后,写评论性的东西比较多,希望自己的文章每一句都是硬邦邦的,有干货,这也是一种“爹味”,对吧?我就觉得二哥刚才讲得特别好,你要去表达自己的情感,表达自己的思想,不要刻意,要水到渠成。
二哥的书里面有很多非常生动的细节,是从最真实的生活里面出来的。所以我们在读二哥的作品的时候,不管是他写吃的,写山东的吃的,写各地的吃的,总能够给人一种热气腾腾的、扑面而来的感觉。尤其是里面有一篇《炒鸡》,写去济南吃炒鸡,就有一种欲扬先抑的那种感觉。当这盘炒鸡端上来以后二哥就联想到了老舍的那句话,老舍说济南的冬天是不冷的,但是他到那边冻得要死,最后吃饱了就觉得老舍说的对,不冷了。我不知道二哥有没有读过写作的书,我是读很多写作书的,我是属于理论先行的。但是写作,它首先是奠基在一个人的天赋和直觉上面的。
刘东明:写作理论方面的书我没怎么读过,但是后来我总结,为什么我们会,比如看一些电影或者听歌的时候,我不喜欢他们的独白或者对话,就是他可能有的时候语境不在那个地方。我有的时候,比如我写一个情境,或者写对话,我会模拟这个场景,是不是在这个场景下应该说的话,如果你在生活中不这么说,你用到电影里,用在书里,就不对了。
写作具有画面感,并不需要多复杂的技巧,有的时候就是还原生活,你在写的时候你考虑一下这个东西真不真实?为什么有的电视剧那么讨人厌?两个人在交流的时候,说的已经不是“人话”了,那怎么可能好看呢?但我们看很多经典的电影或电视剧,他们那些对话,就是生活中的对话。
李青:其实二哥讲的这个,从文学作品和音乐作品当中能很容易找到例子。我觉得他的书特别吸引我的是,因为他是山东人嘛,山东一些乡俗、俗语、俚语在里面频繁出现,但是我一看就懂,就这种我觉得特别生活化。前面我们说民谣歌手,也是对普通生活的深刻思考,也就是说他的文字其实不需要用很高级的词。有一个台湾著名的音乐人,跟我讲过他所有的作品,只在两百个汉字里面去组合。他最优秀的作品是《龙的传人》。你去看他的作品,里面都没有高级的词。
所以这本书给我什么感觉?没有高级词汇,但是很动人,这就是我的评价,二哥这个人也是这样,他的音乐作品、他的文章就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他对文字的感觉特别好。这种感觉一定是天生的,但是也一定有它的积累和积淀。文字表达的是什么?表达的是情感。文字又不是炫技,文字是真实的情感,音乐也是情感,小说也是情感。还有一点就是好的小说一定是把技巧化于无形。
我是希望二哥多写,有没有想过下一本?
刘东明:写作对我来说还是有一定的困难的。因为你的生活局限在一个场景里了,比如我的生活基本上就是音乐、演出,没有太多的生活的素材,总不能我花钱去听一个故事回来记一下,你得有自然的生活的沉淀,你得有故事的产生。
你观察到生活本质的东西、有意思的地方,然后你就可以去把它融入到你想表达的东西里面,你的作品也好,你的音乐也好。这是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但毕竟都是精彩的。
《大席宴》是民谣音乐人、写作者刘东明首部文字作品,由17篇小说与17篇散文构成。同名小说《大席宴》塑造了大厨刘真宽这个极生动的形象,亦铺展开山东大席宴的风俗人情。其小说写市井百态、乡野传奇、少年心事、动物心曲,时而朴素鲜活,时而怪诞生趣。其散文写家乡美食和行旅见闻,写与音乐为伴的生活与友人,写成长往事与乡愁记忆,诚恳平实,余味悠长。
原标题:《不会写作的民谣歌手不是好音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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