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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稿|经济危机风雨欲来:土耳其人的固守、反思和谋变

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发自伊斯坦布尔
2018-08-13 07:5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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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礼的宣礼声刚过,坐落在伊斯坦布尔老城闹市的大巴扎人流渐渐稀少。

年过半百的土耳其商人埃尔坎仍旧站在店铺门口试图再招揽几名顾客。不过,在等待顾客挑选商品时不自觉地倚靠在柱子边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他一整天的疲累。这不过是伊斯坦布尔大巴扎夏季一个如常的下午。

“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 埃尔坎看着对门钟表店外悬挂的时钟,像是在发起聊天,又像是自言自语。埃尔坎的白发已清晰可见,肚子有些不成比例地凸出。

晨钟暮鼓,埃尔坎的30年如白驹过隙。

在大巴扎标志性的穹顶庇护下,埃尔坎30年来无需感知屋外的烈日和风雨。他唯独知道,每天当时针从9转到7,他就可以获得一份足够养家糊口的收入。

“如果形势好,我们还可以赚得更多。所以,我们管这里叫作‘黄金巴扎’。”话及此处,笑容爬上了埃尔坎疲倦的脸庞。

久负盛名的伊斯坦布尔大巴扎尽管依然保留着“巴扎”(集市)的形态,其作用却更似一个旅游景点。但在最初,这片土地切实地承载着巴扎功能、映射着帝国兴衰。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图

不过,土耳其经济眼下正陷入一场越发严重的危机。因关押美籍牧师布伦森而引发的与美国的争端,土耳其里拉兑美元汇率创下十年来最大盘中跌幅并再度刷新历史低位,该国7月通胀率达到近14年来最高点,CPI(居民消费价格指数)同比上涨15.85%。

在与美国、欧盟积累的重重矛盾之中,游走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土耳其何去何从,普通土耳其人有着自己的困惑和希冀。

阴霾

每天,成千上万的游人可以通过步行、汽车和地铁地铁的方式穿过加拉塔大桥(Galata Bridge)往来新老城区之间。亦或乘坐游船,在桥下的艾米诺努(Eminonu)码头上岸。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图

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南口西岸向欧洲大陆蔓延7公里,水流平静的金角湾将伊斯坦布尔的欧洲区域分割为新老两个城区。五百多年前,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30万大军正是在此,对拜占庭帝国的最后堡垒久久围困。

数百年后,这里商业繁荣,游人如织。两大生死交锋的帝国留下的只有供人摩挲的斑驳砖瓦和徒增谈资的传说。

而今,当游人从穿越加拉塔大桥(Galata Bridge)来到伊斯坦布尔老城,或是选择艾米诺努(Eminonu)码头登陆,迎接这些远方来客的除了盘旋低鸣的海鸥和述说着千百年过往的拜占庭、奥斯曼时代遗迹,还有紧临码头与地铁站一幢7层建筑外墙上的巨幅海报。

紧邻艾米诺努码头和地铁站的巨幅宣传海报。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图

“7月15日……这是自由和民主的胜利。”海报标语的右侧,是5张讲述着“7·15未遂政变”当晚故事的照片。

2016年7月15日,土耳其发生未遂政变,造成265人死亡,1440人受伤。埃尔多安政府在事发后指责“居伦分子”是幕后主使,之后超过十万名土耳其教师、警察、军人、政府工作人员等因涉嫌与居伦运动有关联而被抓捕,15万人被革职,土耳其情报机构还将抓捕居伦分子的触角伸向了海外。

两年多过去,当地时间7月19日凌晨1时,因未遂政变而启动、连续7次被延长的土耳其国家紧急状态正式结束。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撤离了机场和旅游景点,不过,设立在酒店、商场、公司大楼门口的安检设备仍在坚守岗位。

“我们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你知道的。”普通土耳其人往往含糊地一笔带过。

但在土耳其年轻人之间,未遂政变等政治议题仍是会面交谈的话题之一。“每一个人,尤其是生活在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的人,都会有他们各自关于那场’政变’的不同故事。”曾在德国生活多年的土耳其青年阿卡普说道。

土耳其媒体也未曾遗忘。

去年,曾遭到军事控制约2个小时的土耳其国家电视台(TRT World)召集全球数百名各行专业人士,围绕“7·15未遂政变”举办了一场研讨会,并精心编制了一本名为《历史和记忆》的144页手册,记录政变当晚发生在TRT World的故事。

土耳其私营英文报纸《沙巴日报》(Daily Sabah)则将两本分别展现“7·15未遂政变”前因后果和“居伦运动”组织的册子作为“伴手礼”赠送给远到参访的外国同行。

时过两年,余波未平。

21个月前因涉嫌未遂政变而被捕至今的美国牧师布伦森最近激化了美土之间的外交争端,危机不断加剧,进一步暴露了土耳其经济面临的风险。

当地时间8月10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发文称,美国将对从土耳其进口的钢铝征收双倍关税。土耳其里拉兑美元汇率随之一度下跌20%,触及6.6571历史新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将这一货币危机描述为对抗经济敌人的“国家战争”,并呼吁土耳其民众出售手头的黄金与美元以支持本国货币。

固守

大巴扎商人埃尔坎不喜欢这样的起伏变化。

日复一日在大巴扎内迎来送往的他,对拥有年代感的历史与传统总是充满骄傲。

埃尔坎所在的商铺门梁上,以白底红字悬挂的“ALi BABA”字样引起过路中国游客的兴趣,纷纷停下脚步举起相机。

“我们是土耳其的阿里巴巴,已经有60年历史了,比你们的阿里巴巴早多了。”尽管埃尔坎坦承来自万里之外的那个阿里巴巴享誉全球,但依然难掩他对年长一辈的“巴扎阿里巴巴”的骄傲。

埃尔坎身后的“巴扎阿里巴巴”是一家看起来约三十平方米的商铺,这样的商铺规模在拥有5600家店铺的伊斯坦布尔大巴扎中并不算小,尤其考虑到它位于主干道附近,显得更为难得。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图

更令埃尔坎骄傲的,还有商铺中所售卖的保留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审美印记的商品。

“20年前,大巴扎的所有商店都售卖这类传统杯子、碗碟。但是现在,你看那里有卖手表的,有卖‘名牌包’的,有卖T恤时装的。”顺着埃尔坎手指方向看去,对门就是一家手表专卖店,隔壁的橱窗内则悬挂着各类闪亮的“名牌包”。看到传统受到侵蚀,埃尔坎显得有些失落,“我们不会做这些”。

“ALi BABA”隔壁的店铺选择售卖仿制名牌包和手表。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图

但改变并不因埃尔坎的喜恶而不发生。

过去两三年间,来到大巴扎参观购物的金发碧眼的欧洲人少了,穿着传统黑袍的阿拉伯人显著增加。大巴扎商人看到东亚面孔的打招呼语也从韩语的“你好”转变成了中文,一些商家还贴出了“银联”标志。

如今,阿拉伯和中国游客已成为土耳其消费能力最强的第一、第二大外来群体,而伊朗则成为今年头两个月到土耳其人数最多的游客来源地。

根据土耳其文化和旅游部数据,2016年土耳其外国游客数比此前一年锐减30%。今年则已显著回升。为了进一步吸引中国游客,土耳其借助中土旅游年的契机制定了一系列政策,包括实行3分钟立等可取的电子签证制度、支持支付宝付费等。

用中文写有“藏红花第一好!”的大巴扎商铺。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图

除了游客群体,销售渠道也在发生改变。

就在埃尔坎站在商铺门口对隔壁的“名牌包”颇为不屑时,他的年轻同事几经测试,在店内寻找到一个合适的灯光和角度,为一副国际象棋盘拍摄了一张特写,通过手机社交APP发送给了潜在的客户,并且用流利的英语试图让买家相信,这副开价280美元的手工象棋物超所值。

谋变

相比埃尔坎的固守,懂得顺势而为的32岁食品进出口贸易商赛林则更期待变化赶紧到来。

十年前,出于对书法的热爱,刚刚从伊斯坦布尔大学毕业的赛林背起行囊,只身来到亚洲大陆另一端的上海。一年的语言学习后,赛林成为食品行业的市场分析师。

2012年底,瞅准食品市场的发展契机,赛林决定自己开公司创业。起先,赛林只是为想要打入中国市场的土耳其和欧洲食品企业提供咨询,随后,他开始自己做起了食品贸易。

这一时期,正是进口商品超市在中国大城市遍地开花、成为都市白领新宠的黄金发展时期,赛林的公司顺势而起,很快就开始盈利。

彼时的赛林期待着两个美食王国能擦出火花。

“当前,土耳其的奶制品、肉类食品还未获得出口至中国的许可。在两国已签订的合作大框架协议下,每个项目品类都要一项一项来谈。”赛林将双边协商的缓慢进展归结于困于居伦运动影响的土耳其专注于清理各个部门的居伦分子等国内事务,而未能顾及向中国派遣农业领域的使者。

在2016年的高峰期过后,赛林在中国的生意有所下降。随后,赛林开始频繁地回到土耳其考察、谋划。

就在不久前,赛林带着他在上海认识的韩国妻子和3岁的儿子回到伊斯坦布尔定居。

“(新的事业)从今天开始。”坐在朋友公司的小花园内,赛林说,土耳其缺少懂得中文和中国人心思的对接人,但如今有大量中国企业正在土耳其寻求投资和业务合作。

近百年的“向西看”政策,使得土耳其人更愿意以德语、法语、西班牙语作为第二外语,鲜有人选择学习中文。

“我能懂得谈判双方话语背后的真正想法,即便他们沉默不语,我们也能‘读懂’。”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和自信,赛林端起杯子,呷了一口传统的土耳其红茶。

游走

比起已瞄准方向的赛林,在土耳其经营超过二十年的华商王先生则显得颇为迷茫。主要从事进口生意的他近期因土耳其里拉的大幅贬值而叫苦不迭。“谁能告诉我这生意咋做啊”,王先生无奈地向周遭亲友诉苦求援。

同样看不清方向的,还有土耳其的未来走向。

2018年土耳其大选刚过一个月,伊斯坦布尔的街头仍可见竞选宣传。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图

今年6月24日,土耳其举行了总统制下的首场大选,已执政15年的埃尔多安以52.59%的得票率一举获胜。

然而,就在埃尔多安7月9日宣誓就职当天,《纽约时报》以大篇幅探讨这个数年前还被称为“民主样板”的中东国家是否已滑落为即将瓦解的“失败国家”。

与这篇报道相呼应的是,在22国领导人出席的埃尔多安的就职典礼上,土耳其的传统西方盟友集体缺席,中东地区也只迎来卡塔尔埃米尔唯一一位现任阿拉伯领导人。作为北约盟友,美国更是只派出了驻土耳其临时代办做代表。唯独坐在前排的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似乎印证了土耳其“向东看”政策的成功。

然而近百年的“入欧”政策以及历史地理因素,使得土耳其与西方世界拥有千丝万缕的细密联结。

“几乎每个土耳其大家庭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德国人’亲戚。”本身身为‘德国人’的阿卡普形容道。

当前,在德国的300万土耳其裔已成为两者的天然纽带,而爱琴海东岸那些身穿吊带晚礼服出入酒会的年轻人,与同享一片浪漫大海的希腊人亦无任何区别。在政治上,即便关系紧张,最新一轮法令颁布中,土耳其将“符合欧盟标准”纳入了考量。今年晚些时候,埃尔多安预计还将访问德国,如若成行,这将成为他担任总统后首次访德。

拥有独特圆顶的圣索菲亚大教堂是典型的拜占庭式建筑。作为东正教主教堂,这里曾是拜占庭帝国极盛时代的纪念碑,1453年后,征服者将其改造为阿亚索菲亚清真寺。如今,这里成为博物馆,向世人诉说着两大帝国的交替、两大宗教的交汇。澎湃新闻记者 李怡清 图

奥斯曼帝国的余晖下,游走在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十字路口,土耳其的帝国雄心将何处安放?

    责任编辑:薛雍乐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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