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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三个月后,写出调查报道的我所经历的一切

2018-08-13 19: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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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你个没良心的怎么还没死。”

“……”

“啪”我迷糊着挂掉电话。打开灯,墙上的时钟已经凌晨两点多了,当然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深夜接到恐吓电话了,明天还有安排好的采访任务,我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频道,但是越强迫自己入睡,却越发清醒,刚刚听到的那些恶毒的话语也开始一字不差的在耳边萦绕,冷汗也开始冒出来。

我瞪着天花板,从去年春节开始,到现在已经五六个月了吧,手机号码也已经换了两个了,他们总有办法用各种陌生的号码找到我。想想当初,他们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相处了三个月,如今却只能恶语相向。

我苦笑一声,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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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天津师范大学研究生新闻系毕业之后,没有回家乡,也没有呆在大学所在的城市,只身一人去了北京。之所以来北京也比较偶然,这边的媒体环境要相对好一点,对于刚工作的新闻人来说,会觉得诱惑比较大,氛围好,机会多。

哪怕有学历傍身,想要进入北京主流媒体行业还是要下一番苦功夫,更何况我只是一个职场新人。我的目标是进入在全国知名度都比较高的一家报社,门槛也是格外高。就算是实习记者这样一个初级职位,还需要我们这些职场的“新鲜血液”花费3个月的时间做暗访,然后做出一篇深度报道后,才能正式加入实习记者的行列。数百名高校毕业生都加入这段新鲜的探险,我就是其中之一。

一番挑选下,我选择了去一家生鲜市场的小店当售货员,这家生鲜市场被人在网上匿名举报过,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我准备进去一探究竟。一切都是未知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他们不合规的证据,能不能采出内容,自己万一中途被识破怎么办。虽然前途未卜,但是总归要试一试。

很快,我就顺利入职了。

上班的工作活动,包括吃饭都在一个不到20平方米的房间里,工作内容大多也是涉及体力,一站就是一天。我平时缺乏锻炼,工作到第三天就已经浑身酸痛,半夜翻身都能因为动作幅度大,一下痛醒。

好在我这份工作的老板特别照顾我。我的老板差不多四十出头,中年妇女,我叫她刘姐。后来大家都熟识了我才知道,刘姐是位单亲妈妈,丈夫因为意外事故身亡,家里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上初中。丈夫出事之后,刘姐没有再嫁,一直和公婆住在一起。

以前的时候,丈夫的收入是家里的主要来源,刘姐在家一直是家庭主妇,现在为了挑起抚养两个孩子和奉养公婆的重担,刘姐赌上一切,拿丈夫的赔偿金在这家市场开了个小店。刘姐的娘家也替她周转了不少钱,刘姐的弟弟也从老家赶过来替姐姐进货打下手,好在生意红火,这两年小店经营的有模有样,经营的范围也越来越广,为此刘姐还招来了新的店员,但是从那段时光走过来的刘姐习惯了万事亲力亲为,所以还是经常来店里帮忙。因为临近春节,店里人手不够,所以才招来了我。

刘姐看我是外地来的小姑娘,一个人不容易,经常给我带点家里做的、能放得住的食物,让我带回家吃,像是腊肠、皮冻这些从来都会给我准备一份。我租的房子在北京的郊区,离上班地点比较远,坐地铁还要一个多小时,刘姐也帮我四处打听附近有没有租金合适的房子,让我不用每日奔波这么辛苦。刘姐的孩子去参加冬令营的那几天,把屋子空出来了,刘姐还想让我去自己家住一个月。这些对于身在异地的我来说,更是有种亲人在身边的温暖。

我由于平时饮食不规律,犯了一次急性肠胃炎,进了医院。那两天还是刘姐在医院照顾的,直到我母亲从老家赶过来。母亲刚过来的时候,也是刘姐开车去车站接到医院的。母亲不知道我工作的原委,一心以为刘姐就是我的老板,常常在我耳边念叨:你老板是个好人啊,你得好好工作报答人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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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可能要让母亲失望了。

刘姐在生意上并不像她为人那么实在,很快我就发现了很多“秘密”。

我刚去上班的那几天,主要是在柜台上与客户打交道,刘姐偶然安排我做些别的工作也都是比较表层的,擦擦货架、归归货类这种。所以在刚开始,我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现象,自己既担心白搭上功夫找不到证据,又安慰自己这得慢慢来。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我的耐心彻底被耗没了,本来以为自己的任务可能要无疾而终了,坚持完这一个月就当找了个兼职算了,再另谋别的去处,没想到机会来了。

之前店里有个打工的小姑娘不知什么原因突然跳槽了,店里一下少了个人手,又恰逢春节档口,买生鲜的人比较多,所以我偶尔也要深入仓库“内部”忙会儿,果然里面别有一番洞天。

虽然我原来也做过补货这类工作,但是接触到的货物都是同事直接用推车推来的,并没有直接接触到仓库的原始货物,去到仓库才知道,原来这些生鲜肉品在上推车之前,还有一道“神秘”的工序。

仓库旁边是一间隐蔽的工作间,里面堆满了杂物,因为整日封闭,一进去就会闻到一股刺鼻的异味,而很多不能摆上台面的处理工作就是在这里完成的。

后来,我几乎每天都发现更换标签的现象。头天的生肉撕掉标签后再卖,保鲜膜包好的鸡心、猪肝等肉品都会被换上新的包装盒和保鲜膜,称重后再贴上新的标签,把生产时间换成当天,然后再码放到售货台上出卖。当然这些过程都是在那个小屋偷偷完成的。

起初的时候,我问刘姐:“这不是昨天的吗?”

刘姐娴熟地换着包装,头也不抬地说:“对啊,把昨天的重新包进去。”

看到我迟疑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刘姐才笑嘻嘻地解释:“你刚来不懂,咱这市场都这么干,看不出来的。”

就是那天,我拍到了第一条证据。

除了换标签,我还发现,店里其他违法的经营活动。

有天下午,我拉来推车在仓库门口等店里的同事,同事抱来半箱之前没卖出去的琵琶鸡腿,我还没打开箱子就闻到了一股异味。

我问同事:“这么大的臭味,这鸡腿坏了吧?”

同事显然已经习惯了,一边抱着箱子一边往那间小屋走:“坏了都正常,不坏才不正常。”进屋之后,我打开箱子,琵琶腿颜色发白,表皮有点破损。我问道:“顾客闻不出来么?”同事一边往外摆,一边说:“没事,咱先拿出来晾晾,我看有的都粘了,等会咱再用水管洗洗,再把颜色不好的地儿用刀一切,照常卖。”我听了有点反胃,趁同事去了仓库赶紧拍照取证。

店里的加工肉馅,猪肉事先根本没有清洗过。每次我想要清洗,刘姐就会拦住我:“费这功夫干嘛,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同事也在一边帮腔:“刘姐都搞两年了,谁吃都没问题,放心吧。”

我零星了解到,这些行为不仅是刘姐的小店,整个市场同类型的店铺都存在这些问题,逢年过节生鲜销量也比以往多,店里原来的存货竟然都被不知情的消费者抢购一空。我知道这次的稿子有着落了,市场这种违法的做派也必须要整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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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次下班回家卸下一身疲惫之后,就会整理当天拍摄的证据,整理手机上录的零星录音,然后上网对照违反的条例进行记录,为自己的报道做着准备。

每当想到自己快要结束这三个月的卧底工作,有机会做新闻了,我就有点小激动。但是另一方面,虽然刘姐做了很多违悖良心,违反道德的事情,对待自己却是诚心诚意的,让自己体会到了来到北京的第一份温暖。

慢慢的,忧虑的心情代替了激动。越是到临近的日期,我越是忧虑。最后,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思考,是否真的要报道,应该怎么报。以刘姐这些生意上的做派,恐怕不是罚款就能解决问题的。万一这个小店被责令停产停业、被责令退出市场,刘姐的一家老小怎么办,会不会对她个人的信誉也产生影响以后无法再从事此类行业。再想到平时刘姐对待自己的真诚实在,我第一次感觉到当一个新闻人的纠结与无奈。

我想到自己选择这个行业的初衷,是源自大学一次偶然的实习经历。大一的一次暑假实习,我去了当地的一家报社,每天跟着自己的实习老师跑跑采访,或者做一些类似整理录音稿这样简单的工作。有天我跟着老师采访了一个比较贫困的家庭。这户人家是由父亲、儿子、女儿组成的三口之家,兄妹两个都是四十多岁,并且瘫痪在床。七十多岁的父亲在照顾他们,家里破败不堪。

回来之后,老师的稿子为这家人招来各方爱心,使得这家人有了志愿者、还有其他专业机构的帮助。就是这次采访在我心中种下了新闻梦的种子,这段经历也为我打开一座崭新的大门。我认为做这样的行业可以帮助到许多人,也会带给自己一种使命感。

“没错,使命感,这样是为了保障更多人的权益。”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踏实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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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出了那篇报道,对于修改日期、以次充好等不法行为都摆出了详实的证据。报道出来后,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工商部门迅速做出了反映,对整个市场做了集中的大整顿,我暗访的那个小店也被清除出了市场。

我也正式成为了那家报社的实习记者,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直到一天中午,我接到一通电话。

我接通之后,就听到充斥污言秽语的叫骂声,还夹杂着旁边孩子的哭声,破音的怒骂甚至让人听不出具体在说什么。是刘姐打来的。

从那之后,我经常接到刘姐,还有她一些老家亲戚的电话,开始就只是骂我,用尽一切污秽的语言,在言语上对我进行人身攻击。我把这些号码通通拉黑,但是还会隔三差五接到这些辱骂电话,都是陌生的号码。我认为等这段风波过去就会没事了,但是没想到这种辱骂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了威胁,甚至恐吓。

什么在我下班路上废掉我,把我工作前途毁掉这种话是被恐吓的日常,我甚至在单位的快递储物柜,拿到他们寄给我的老鼠尸体,我以为这是他们最后的手段了,事实证明,我低估了他们的报复心理。

那天下班之后,我加了会班整理好当天的稿件之后,浑浑噩噩地挤上地铁回家。走到家门口发现围了几个邻居,我当即就意识到不妙,拨开人一看马上怔住了,出租房门口被人用喷漆写满了咒骂的字眼,门口还有一摊肮脏的污秽。邻居们都安慰我,让我报警,我一直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了,放声痛哭。

我一直记得那个疲惫、脆弱的夜晚。邻居们安慰着哭到发抖的我,纷纷出来帮我一起打扫走那些肮脏的东西。忙完这些,楼下的老奶奶还端来一碗热面,告诉我如果今晚我害怕就去她家和她挤一晚,这些善良的人给我的温暖让我再一次不争气的落下泪来。门上的漆擦不掉了,我只能再装一个新的门赔偿给房东,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之后,我搬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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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这些事儿对我没有影响是假的。我的胆子突然小了起来,虽然租了新的地方住,但是每次上下班还是会警惕着周围的陌生人,下班之前都会在门口观察好久,没有发现形迹可疑的人才会火速冲出报社门,每次在路上走着也会不时回头看,假想着会不会有人跟踪我,或者在路上设埋伏拦堵我。好在有经验的同事安慰我,说做过暗访的人都会有这样的阶段,很正常。

我还是过不了心里那扇恐惧的坎儿,还越来越严重,平时白天出门都要心理建设很久,晚上睡觉也要蒙着头,好像被子是我唯一的铠甲。更无奈的是,记者要时刻保持联络通畅,所以手机必须24小时开机,保证第一时间能被联系到,但是长期的恐吓电话已经让我有了来电恐惧症,手机就像一个不定时炸弹,不管在何时何地,只要铃声响起,我就会不自觉打个冷战。

单位有位五十多岁的老师,一直坚持做暗访,我特地去请教了他,老师听完我的遭遇,云淡风轻地表示,别说恐吓了,自己还被打过呢,但是做暗访就是要习惯,你把别人发财的底儿给刨了,他当然得找你出这口恶气,但是你要相信你做的事是正义的,就会有法律这种更强大的力量来保护你,所以没什么好怕的。把电话卡扔掉好了。

这次谈话确实让我心宽不少,我换了新的电话卡,把铃声也改成轻松畅快的。为了彻底治好自己的疑心病,我还搬了住处,另租了其他地方。

我还向领导申请了调往法制版块,一切都好像要对这段暗访经历说拜拜了,结果我再次在凌晨接到了恐吓电话,电话里是个男声,“你以为换个号码我就找不到你了?我还没开始呢,老子有的是时间陪你这个小妹妹玩。”我挂掉电话,这一次我没有再扔掉电话卡,而是拨打了报警电话,那一刻我的内心没有感觉到一丝亏欠,这段过往也该了结了。

我在老家的男朋友放心不下我,劝我回老家工作,但是我不想,好不容易才刚有起色,我想再试试。男朋友也搬到了北京,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平时可以照顾到我,上班送我到地铁口,下班会准时在那儿接我,让我重新找到安全感,陪着我把新闻梦做下去。

现在我的工作仍然会涉及一些少量的暗访任务,见报之后被人破口大骂我也已经习惯,但是想到自己像个勇士一样,用手里的笔让更多人知道真相,保护了更多无辜的人,我不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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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作者介绍】

李楠,自由职业,喜欢读书、写作、听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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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我们是有故事的人(微信ID:wmsygsdr)|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故事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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