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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民谣两味:记忆会附在工人新村的透明鱼缸里
上周五晚上去杨浦的YOUNG剧场看演出。散场后,出租车司机和上次在这里散场时遇到的那一位一样,问我:“看的什么戏,票价多少钱?”光说“音乐会,唱歌的”,还不够,还要告诉他“是一群人唱民谣”,才能满足司机师傅的好奇心。
师傅大概是杨浦的土著吧。YOUNG剧场的前身是杨浦大剧院,在那之前是控江文化馆。崭新的剧场嵌在控江路密集的工人新村之间,像一只亮着灯的玻璃鱼缸,映出脚步匆匆的行人身影。
去年春天剧场开张,小河在那里演过一场叫《里昂的野花》的动画-即兴音乐演出。远方发生的事像波涛涌来,改变了演出的面貌。每个人都被浪花打湿,不可能忘记那些日子。
一年后的初夏,很高兴生活回到常轨,小河的寻谣计划还在继续。他召集了一帮朋友,跟他一起做两晚的“民谣两味”演出。第一场是每个人唱自己的歌三两首,第二场是大家唱这些年一起寻到的童谣。小河、唐唯、熊熊作业、水岸、钟立风、周云蓬、陆晨&乐队。聚在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这座新的建筑已经有了自己的记忆。
小河
人群熙攘的控江路,每条支路都通往记忆的深处。民谣是关于记忆。小河用尤克里里伴奏,妻子的和声从音箱里神秘地冒出来。他唱了三首不能出门的日子里写的歌。当时手边没有别的乐器,只有尤克里里。后来试过用阮弹,总不是当时的味道。
寻谣寻了很久的小河,新写的歌也像童谣了。有的歌,一个字配一个音节那么清晰,旋律在耳朵里搭出玩具火车的轨道。多唱两遍,很快就学会了。没打字幕,听不清楚歌词。只能抓住零星的词语,留下空落落的感觉。小河那么亲切,对待成人观众像对待小朋友一样,从一开始就站在观众席里弹唱,说笑,看着眼前观众的眼睛唱歌。
已经习惯了危险的小河变成亲切的小河。他用这种方式,在自己周围造出一个童年般的空间。一团温馨的云里,下一位民谣歌手唐唯登台。
唐唯正襟危坐,膝上抱一把琴,唱歌的时候经常闭着眼。屏幕上的竖体歌词看得人头昏,不看反而好一些;但闭上眼,又忍不住发困。《瑶山曲》《银杏花儿开》是最最传统的抒情民歌,是一个人带着浪漫的想象和对简朴生活的向往,唱出来的谣曲。它距离我们的生活遥远,美但是遥远。《放马洲》是歌手的童年往事,毛笔画出时空交错的故乡景象,一会还年幼,一会已经远离家乡,隔空回首。
熊熊作业
熊熊作业上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清醒了。漆白色的标志性面具,久闻其名但从未看过现场的一位。手风琴很重,把歌手压得拱背伸颈,不得不经常仰面唱歌,好从重压中挣脱出来。
手风琴伴奏的咏叹调真好听。这是来自过去的声音,八零九零年代工人社区的声音,也可能来自旁边的新村。没有一点时髦的东西,没有摇滚和电子,手风琴单枪匹马逃过时代的进步,停留在过去的呼吸里。
《八九点钟的太阳》就像《闪亮的日子》(罗大佑)。重复的历史,一生一次的八九点钟的太阳,闪亮的过去和理想无法照亮的未来,在说不清哪里听过的熟悉旋律里翻滚。他为演出现准备的《纺织姑娘》,一首很老的俄罗斯民歌,乘着苏联的翅膀飞到我们父母辈的耳朵里。它是激情和革命里掉出来的一幅小的剪影,绣着金线。
小提琴手朱玥上台前,熊熊作业拉走音又重新开始的手风琴曲,让我又想起脑力上人类无以匹敌的AI。AI不会这样因为紧张而犯错(只会故意露出破绽),这才让手风琴和小提琴的对唱终了,二人拉手缓缓转圈,鞠躬致意时显得那么庄重可爱。
钟立风
钟立风蹦跳着上台唱歌,旋风一样转了几圈下台。从前嫌他的歌土气,嘴巴的形状奇怪,完全是因为没看过现场。看了现场,哪怕就三首歌,也会让心情非常愉快。
他选唱的三首歌:《建材西路》《过客》《傻瓜旅行》,第一首让我想起自己的妈妈,年轻幼稚的妈妈,带着更加幼稚的女儿,把忧虑甩在身后,快活地穿过贫瘠的街道。
《过客》散发台湾老民谣的气质。读了很多一两百年之前名著的青年,也谈了很多次恋爱,倾慕过很多人,才会写出这种骚包情歌。感情满溢,像涨水的池塘;歌也春水四溢,虚糊而清澈,带着自我感动和感动别人的意图。但因为年轻,所以清爽不油腻。
《傻瓜旅行》里的边境旅馆老板娘,撑起一个想象的世界。我猜她已经不年轻。和热带边境单调的浓绿一样,也永远不会老。
水岸的个子小小的,渔夫帽压住半张脸,声音有点像林志炫。他唱的麦田啊草啊沉默啊,都是早就被人遗忘的东西。就像我也没记住他的脸,只记得这个身影,看上去真孤独啊。
周云蓬(右)
周云蓬,1977年在上海看眼病,顺便看了西郊动物园的大象吹口琴,后来在上海失明。上海成为视觉记忆底片里重要的一片图案。黄浦江的潮腥味,洇入他以后创造的声音里。他没有唱干燥的《九月》,唱了三首湿漉漉的歌。
《盲人影院》,多脚的蜘蛛爬上皮肤。吉他多少遍都听不厌,它们像流水一样多变。
《瓦尔登湖》,去年周云蓬静悄悄发的新专辑同名歌。他的歌声比从前疏脆了一点,水面起波纹。听的时候就在想,如果再有机会在黄昏森林环绕的湖上划船,要听这首歌。世界上好听的歌很多,“风暴过去了”的澄澈时刻,并不容易等到。
小河上台和周云蓬合唱《不会说话的爱情》。他们越活越年轻,这首歌唱了几十年,终于唱出对唱流行金曲的味道。他们让大家跟着一起唱,反反复复,“期待更美的人到来,期待更好的人到来”。坐在椅背很软的城市剧场,让我们忘记滚烫凶狠的爱情。
陆晨和乐队
陆晨和顶马含量很高的乐队,加上大家都爱的小提琴手朱玥,大力搅动空气。顶马解散后他写的那些民谣,曾经在黑暗中爬呀爬。后来大家齐心协力,终于找到合适的乐队形式。方法是不旁出枝条,只加粗线条,用引号和惊叹号,专心提炼歌手的旋律。然后左摇右晃,荡出天际。
第二次在现场听《请记得我这个Asahi男孩儿》。上海人故意念出儿化音,把“男孩”念作“男孩儿”,总有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这些年,Live House里的美女越来越少了。只有酒醉朦胧的眼睛,才能见叶都是花,徒然加重湿冷的忧郁。
日本歌的旋律里,漂着不肯回家的灵魂。闷滞的空气里,你、我的角色随意调换。伸手递酒和接过啤酒的人,没有名字的吧台男孩和陆老师,在再也不会进步也不肯轻易关掉的“破烂酒吧”(杭州酒球会)里,打发掉一些宝贵的时间。
听了很多遍的《吉他,吉她,吉它》,陆晨写给儿子的歌,情绪动荡期最好的一颗结晶。歌的大意是:人是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小孩。单体存在可以,宇宙来自内心,内心即宇宙的全部。这是人类进化分支上的某种高级形式,孤独的哲学挑战灵长类的群居模式。愿望和现实相违背的独身之歌,哪怕亲密的拥抱从未发生过。鼓声猫着腰,吉他滴滴答答,旋律悲伤得不得了;想告诉说要超然,又怕小孩以后孤单难过。
《美丽春天》,是因为春天原本就美丽。若它不美丽,也请不要灰心。你就为它唱首歌,一首模模糊糊,不指望别人听懂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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