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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寂静连绵的山脉之间,书写那些渺小的心灵史

2023-06-05 18: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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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八零后”作家彭剑斌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寂静连绵的山脉》,由铸刻文化、单读与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该小说集收录的八部中短篇小说,绝大部分是彭剑斌近两年创作的。这些小说大致以他二十出头到三十岁的业务员生涯为主线,以文学(阅读与写作)和爱情为副线,书写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如何在困厄中挣扎与憧憬,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异乡徒劳地奔突,最终选择悄无声息地承受。

这些作品也可以看作是彭剑斌的精神自传,在我们时代的夹缝里,侥幸留存下来的一份关于个体的、令人欣泣皆非的“心灵突破史”。

作品选读

我经常在一些公司上一两天班,就再也不去了。比较离奇的一次是在某家为小区提供绿化产品的小公司,该公司主要向正在施工的楼盘推销草坪,以及特殊的土壤,供那些娇气的小草生长。他们自己不生产这些东西;他们的产品都是在拿到订单后,向生产方——有时甚至向隐藏在偏僻郊区的代理商——购买,再转手卖给施工方。当然,为了减少风险,在跟施工方签订合同时,都要收取百分之三十的定金。上班的第一天,我留意了一下公司的员工,总共就那么十个人,其中有七个是业务员,包括我。还有一个司机(这有点费解,我随后得知,整个公司没有一台车),一个会计兼出纳,一个老头,负责给每个人配发圆珠笔、员工卡之类的小玩意儿。公司位于一幢诞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灰色建筑的三楼,一楼大门口的墙壁上嵌着一块黑色的大理石,上面刻着公司的名称,那派头有点像某个经常为了争取国家经费而联名上书的科研机构。刚才说的那面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墙脚下,门口一边一排裂了口的水泥花坛,里面长着几棵正处于少年阶段的枯瘦的树。整幢建筑外面,只停了一辆又脏又旧的轿车,是那款有着明显的折纸风格的神龙富康。当天下午,我被指派跟一名同事去跑工地,这名同事刚从大学毕业,学的是工业设计,但是他不相信自己能干得来那个。看得出来,他十分热爱现在这份差事。同他一块儿走出门口时,我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盯着那辆破旧的神龙富康——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现在那辆车已经在我们身后了。“那是公司的车吗?”得知我们即将坐公交车,我为自己刚才的奢望感到很不自在,本想找一个话题让自己镇定下来,却不知怎么的,一开口又提到了车。“不是。不知道是谁的,每天都停在那里。”他一边说一边在口袋里摸索着零钱,那副置身事外的麻木神情让我感到一丝悲凉。“公司的车停在哪儿?”“你是说老板的车吗?”不,我说的是公司的车,老板的车关我什么事……慢着,老板总是有车的吧?

第二天我就没再去上班。其实当天下午我便打定了主意,我是说打起了退堂鼓。我们搭公交车来到郊区,那里同时有几十个楼盘在施工,随便站在哪条空荡荡的马路上,远远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脚手架,可是当你朝那些工地走去,就会发现这个工地离那个工地还有老大一段距离呢。我们走了一下午,却没见到半个负责人。我那同事走得可起劲了。他把见不到负责人这种事称为“十分正常”,他说没可能第一次就能见到他们,能问到电话号码,甚至能问到人家的姓氏就不错了。三个小时我们才跑了四个工地,有的连围墙都进不去,我的同事一直热情高涨,他可能是为种种挫折而高兴,也不只是单纯地为挫折高兴,而是为带新人第一次出来就能全面地见识到该行业存在的各种各样的困难而高兴。我建议打个的,他却说,不是不可以打的,但我们不能擅作主张,除非有特殊情况,才可以打电话给主管,申请打的。要不就是,你跑出成绩来了,比方说拿到一个两百万的订单——这不是没有可能,他急忙补充道。五点钟了,他还不想回去。你可能不知道,那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他想去下一个工地看看,他说我们不能最先回去。我说现在都已经快下班了,我们直接就回家了,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去的?他简直不能理解我的这种想法,或许他心里直纳闷的是,家有什么好回的?我被他正色告知,每天不管多晚,都要回公司,业务员从来没有规定的下班时间,就算有,那也是用来总结一天的工作的。就这样,当我们披着夜色回到那幢爬满爬山虎的陈旧建筑的内部时,那些同事正在会议室里围成一个圈,等候我们。我竟然感到一丝不要脸的自豪,因为总算不是最先回来的。还有两个没回来,不过已经在路上了,主管建议我们等他们一下,不妨先唱个歌什么的。我的脸立刻红了。所幸这个建议很快被别的话题岔开……会议花样多端:总结工作经验,每人说一句座右铭,安排晚上回去读一段有启发性的文章,每人自我介绍一番(因为突然想起有新同事在)……总之一直折腾到十点多钟,我才离开那个鬼地方。后来不管什么人问起我,为什么在那里只上了一天班,我都只告诉他一个原因:公司的老板都没有车,他自己每天坐公交车去上班,我觉得这一点深深地挫败了我。

我经常选择一些听起来充满诗情画意的产品。刚才说到的绿化产品,那些小草让我感受到某种只存在于幻想中的洁净气息。还有一次,我闭上眼睛美美地想象了一番——窗帘。啊,一种在梦里又回到了童年的宁静久久地萦绕在我脑中。我看到了乡村肥胖的萤火虫,在收割过的田野上空喘着气;硕大的圆月照耀着田地里留下的十厘米长的稻茬;而村庄在夜色中旋转起来,每一扇窗口都跳跃着煤油灯的火苗;蟋蟀在你脚下某个你永远去不了的小土洞里唱歌。这就是窗帘带给我的遐想。

在窗帘公司上了两天班之后,第三天早上我故意睡过了上班的钟点,睡眼惺忪、头脑清醒地打电话给那个四川老板:“我昨晚接到一个电话,是一家大公司打来的,他们叫我去上班。我想这对我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对不起啦!”(其实这都是扯淡。)他还是一副老好人的口吻,不过我(也许是我多心)仍然察觉到了一丝让人不安的简单的深沉,那或许就是像他这类并不懂得如何狡诈起来的商人唯一的武器:“没关系的,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们说任何工作都是双向选择。既然你觉得我们公司不适合你,那我们也不耽误你的前程。”让我惊讶的是他先挂了电话。我情何以堪?在窗帘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回来后,我还热烈地向朋友提起:这家公司的氛围我很喜欢,公司小小的空间里到处挂满了窗帘布的样品,而地面铺的又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响的地毯,像是太空中一个柔软、神秘的大家庭。老板没有一点架子——关于这一点,第二天就在我的思想中演变成老板没有一点本事——他一整天除了用恳求的语气让我好好工作,将我在其他大公司的销售经验带到他这个小公司来之外,就是不断地向我敬烟,甚至帮我斟水。他的殷勤让我隐隐感到安全感的丧失,我不是说一个老板不应该对自己的员工好,但是从他的容态和眼神里我看不到深渊。那是一块空浅而枯燥的平地,一块不毛之地。他四十岁的人生白活了!我心里夸张地想道,他对员工的这种举动是他仅剩下的东西,这种苍白的东西没有支撑点,反而要支撑起巨大的利润。我再次品尝到了那种悲凉。一个出差的老业务员刚好回来了,拖着一个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旅行箱,那箱子比他个头还高大,被蹂躏得比他更疲惫。那里面装着公司所有的样品。“你昨天不是说老板人挺好吗?”当朋友这样问起我的时候,我就拿那个箱子来说事,那箱子彻底粉碎了我通过窗帘构筑起来的温柔的幻想……

原标题:《在寂静连绵的山脉之间,书写那些渺小的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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