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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诗人拆掉的桥重新搭建,通往新诗的凝练与奇幻
复杂文学文本往往超越于习惯的思维逻辑和想象轨道,用各种新奇的故事、意象、语言和传达手法,创造一个让许多囿于传统的读者感到陌生的文学世界。如鲁迅的《野草》,戴望舒代表的现代派诗,近二三十年的一些探索性的新诗、小说,它们往往带给我们一种陌生的美,读了甚至让人懵懂,好像作者自己过了河,却把桥拆掉了,让读者靠自己想象去搭桥追踪。
在由胡杨文化策划的孙玉石教授作品《新诗十讲》中,他深入新诗世界,为读者重新搭建了这些解读的桥梁。此书源自他在北京大学的十堂中国新诗课,全方位介绍了闻一多、徐志摩、戴望舒、穆旦等人的经典新诗,通过细致的解读,深入挖掘了中国新诗创造者所传达的隐喻、意向、美学与思想,展现了中国新诗整体发展的历程和多元化。孙玉石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是中国新诗研究的先行者之一。今天带来其中的序言部分,通往理解新诗背后深意与新意的大门。
谈谈新诗作品的阅读与接受
(节选) ▲
新诗自从诞生的时候起,就存在不同形态的艺术探求和美学差异。伴随这种现象而来的,对于诗的朦胧性和神秘美的讨论,也一直存在反对还是赞成的分歧。如胡适的《蝴蝶》《老鸦》,郭沫若的《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天上的街市》,周作人的《小河》,大多都明白清楚,很好懂,创造者的追求与读者的接受之间,几乎没有多少距离。而另外一类,当时也出现了一些比较含蓄的作品,如沈尹默的《月夜》:“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棵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短短四行,只给你一幅自然景物和氛围的图景,诗里传达的意思,却比较隐秘,不易为人弄清楚。朱自清1935年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里,就没有选这首诗,他认为,这首诗作者表现得“不充分”。其实它所采用的,是一种传统诗里有的,也是新的艺术表现方法:在略带象征性的自然景物与氛围的描写渲染中,暗示或烘托出自己所赞扬的一种“五四”时期的“人格独立”的思想。它具备一种朦胧性和神秘美的特征。
回顾已经过去的历史,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面对值得回味的历史重现。从20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关于“朦胧”以及“看不懂文艺”的争论,到80年代以来关于朦胧诗的争论,都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面对文学艺术乃至诗歌的出现,我们作为阅读者和接受者,应该调整和转变已经习惯于阅读“明白清楚”的文学作品的心态,对于那些更复杂更含蓄更富蕴藉的作品,由兴趣的单一而走向多元,感觉上由远离陌生而接近熟悉,审美上由不懂、拒绝而走向认知、接受,使自己从情趣与习惯上“不拒绝陌生”,经过不断地熏陶和养成,提升对于这类有深度“余香和回味”美的作品接受理解的审美能力。
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从象征主义诗学方面,如何把握和养成自己进入这类含蓄蕴藉、表现复杂的诗歌作品的观念与方法?最重要的,是要注意把握具有复杂性神秘美的文学作品,从多个方面认识和理解这些诗特殊的传达方法,与我们习惯接受的传统传达方法不同的特点。
Vol.1
注意诗的意象的象征性。
自19世纪中叶以来,从法国的象征派诗创始者波德莱尔开始,对于以前写实主义、浪漫主义诗歌直抒胸臆的传达感情的方法进行反叛,提出诗人个人思想感情与“客观对应物”之间“契合”的现代性象征诗学理论,自此产生了通过象征的物象暗示传达感情的诗歌艺术。后来,20世纪初年美国、英国的意象派诗、T. S.艾略特《荒原》所代表的现代派,虽然在意象的理论、玄学与象征结合的智性诗理论方面有不少新的发展,但以物的意象象征诗人要传达的感情,还是诗歌现代性追求的一个基本特征。所以在20世纪30年代关于新诗“晦涩”的争论里,批评家李健吾在为那些崛起的新诗人辩护时,非常简化地说明诗里面传达感情方式的三种形态:写实主义是描写出来的,浪漫主义是呼喊出来的,而象征主义是烘托出来的。烘托,就是诗人不把自己的感情直接告诉你,而是创造出一种与感情相契合的诗化了的物象,即意象,从而把自己的感情、智性,一点儿一点儿暗示象征给你。我们读一首诗,首先要通过直觉感悟、理性思索、反复琢磨,弄清楚这首诗里的意象、蕴蓄和烘托的内涵究竟是什么。
如戴望舒1937年3月写的一首小诗《我思想》:
戴望舒
《我思想》 ▲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作者以短诗前三个字作为诗的题目,实际是一首传统的“无题诗”。它本身就需要隐藏模糊抒发的感情,诗要传达的是什么意思作者隐藏起来了,没有告诉你。他用蝴蝶、小花、云雾这三个互相关联的意象,构成了一种传达感情的象征世界,把自己想传达的意思、思想,通过这个象征世界,烘托和暗示给你。我们反复阅读后,可以发现,蝴蝶意象,暗示一种美丽,是被吸引者;小花意象,暗示一种美的吸引源,一种对于蝴蝶的理解的化身;无梦无醒的云雾,暗示一种死亡的懵懂混沌境界。弄明白这些含义或关系之后,再进入对诗的理解,就会大体弄清楚诗人想告诉你的意思可能是多层的。一层是,对于被当时诗歌界所尖锐批评的自己所追求的新诗创造艺术美理念的坚信:“我”创造(思想)着,故“我”是美丽的(蝴蝶);即使“我”被别人所彻底否定了,即使“我”死去了,即使是在一万年之后,一旦有理解者(小花)轻轻地呼唤(对于美的理解和认知),“我”就会透过“无梦无醒”的死亡境界,重新复苏、呼吸,重新展示“我”的美丽(“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重新振翅飞翔。这是一种理解,象征诗有多义性、模糊性,也可以有另外的理解:在当时日本侵略战争迫近的时代背景下,这是作者对于自己生命意义的一种思考,或是以庄周梦蝴蝶、蝴蝶梦庄周的生命虚无的想象,抒发一种负面的思想慨叹。无论如何理解,诗人在短诗里想告诉你的,是一种抽象的思想,但通过与蝴蝶的因果关系的分析,你所获得的是一个读者通过自己的想象,进行艺术再创造的一种美的获得和享受。如果你拒绝接近它,理解它,就失去了一个接受美和享受美的机会。
雅众文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版
在诗的接受中,意象复杂、蕴含多元的作品,引起了批评家与研究者之间因多义理解而发生分歧的现象。卞之琳的《断章》:
卞之琳《断章》 ▲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批评家李健吾读这首诗,着重从“装饰”二字解释这首诗表现了人生的悲哀。作者回应说,自己的诗原来要表现的,是人生哲学体悟中所感到的“相对”观念。李健吾又出来辩解,进一步阐述了对这类象征诗的接受与理解的多种可能性。他认为“诗人挡不住读者”,与其说他的理解与作者的解释是相悖谬的,不如说是相反相成的。
Vol.2
注意这些诗的语言、意象的特殊内涵,以及它们各自之间存在的特殊联系。
何其芳在20世纪30年代说过,这些诗的不好懂,是因为作者创作完作品之后,把语言与语言、意象与意象之间的桥“拆掉了”,读者要追踪作者的想象,自己把桥搭起来。这些诗,在语言、意象的内在联系上,留下了很多空白,让读者靠自己的想象去补充、连接。20世纪30年代,苏雪林在一篇评论李金发象征派诗的文章里,揭示了李金发那些难懂的诗的特点:“观念联络的奇特”,语言意象上“省略法”的运用,是“象征派诗的秘密”。1935年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里也说:“他要表现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觉或情感:仿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一串珠子,他却藏起那串儿,你得自己穿着瞧。”
为此,这类作品往往使用省略、跳跃、模糊意图等方法,通过对新奇的意象语言的捕捉,对新的哲理思绪的发现,以及内在抒情逻辑的巧妙搭配,创造诗所传达的别开生面和朦胧蕴藉。李商隐的《锦瑟》:
李商隐《锦瑟》 ▲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事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因为这些意象典故朦胧地搭配在一起,构成一种情绪的谜,至今解说甚多,却没有定论,而它的美,却为多少人所倾心喜爱。《月》:
李商隐《月》 ▲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
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在超越的想象中,写出了月的动态美,并在月圆月缺的慨叹里,隐藏了人生的哲理。这与李白、杜甫笔下一些写月的诗,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如“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月夜》),书写同样的意象,而李商隐诗意象的隐匿度,则注重哲理的蕴含,有新的突破。李金发的《题自写像》:
李金发
《题自写像》 ▲
即月眠江底,
还能与紫色之林微笑。
耶稣教徒之灵,
吁,太多情了。
感谢这手与足,
虽然尚少,
但既觉够了。
昔日武士被着甲,
力能缚虎!
我么?害点羞
热如皎日,
灰白如新月在云里。
我有草履,仅能走世界之一角,
生羽吗?太多事了呵!
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
苏雪林讲李金发诗里的“省略法”,举的就是这个典型的例子。诗里面有意省去了很多连接性字词,造成跳跃、空缺、模糊,读起来有不连贯感。如果把它省略的词句,都一一填补上,意思倒明白了,但也就失去了象征诗追求朦胧惝恍的神秘美的特点了。又如,林庚最早写的一首短诗《夜》:
林庚《夜》 ▲
夜走进孤寂之乡
遂有泪像酒
原始人熊熊的火光
在森林中燃烧起来
此时耳语吧?
墙外急碎的马蹄声
远去了
是一匹快马
我为祝福而歌。
初读起来,会有一种模糊的神秘感,实际是诗人通过夜的孤寂,写自己和一代知识分子的时代寂寞感,他把自我隐藏起来,运用很多非现实的想象或带有寓言式隐喻的意象,如原始人的热烈亲密(熊熊火光、耳语),逃离寂寞的象征意象(远去的马蹄声等),最后写“我为祝福而歌”,是歌唱有人逃离了寂寞,实际暗示的是自己怎样渴望逃离寂寞的强烈心境。卞之琳表达自己爱情心迹的《无题一》:
卞之琳
《无题一》 ▲
三日前山中的一道小水,
掠过你一丝笑影而去的,
今朝你重见了,揉揉眼睛看
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
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
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
你的船呢?船呢?下楼去!
南村外一夜里开齐了杏花。
这里运用了“小水”“春潮”“杏花”等意象,象征地隐藏了自己的感情;写了两个人的对话,但去掉了连接词语,配上结尾的一夜开齐杏花的象征物象,表达了自己爱的情感。
Vol.3
注意一些象征派和现代派诗,往往借助神话传说、荒诞情境、虚幻想象,构成抒情主体,在这些意象组合的背后,曲折隐秘地传达自己的诗旨。
大家熟悉的何其芳的《预言》,就用了瓦雷里《水仙辞》中写过的西方神话故事,构成寓言性质的情节过程和抒情结构,传达了自己感受的爱情由追寻中接近到无语中远去的心理与感情。要真正了解这首诗灵感的来源,传达的情绪与深度的内涵,就要读此前发表的梁宗岱翻译的瓦雷里长诗《水仙辞》。而何其芳的另一首《古代人底感情》:
何其芳
《古代人底感情》 ▲
深巷柝声远了
一阵铁轨底震动
夜车在开行
此处惆怅的一挥手
始有彼处亲切的笑脸
旅行人梦中走了千里路
倦眼里没有惊奇
唉我何以有了不眠的
类似别离底渴望底凄惶
仿佛跋涉在荒野
循磷火指引前进
最终是一个古代的墓圹
我折身归来
心里充满生的搏动
但走入我底屋子
四壁剥落
床上躺着我自己的尸首
七尺木棺是我的新居
再不说寂寞和黑暗了
坟头草年年地绿
坟侧的树又可作他人的棺材
深巷柝声远了
一阵铁轨底震动
夜车在开行
青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这首诗,则属于想象的梦中世界,意象的展开非常荒诞离奇,但它的荒诞背后,却包含着非常痛苦冷峻的现实批判性思考。“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这个意象启发诗人独特的现代性想象。死寂般的城市之深夜,夜行铁轨的震动,激发了诗人关于人生离别相见的想象。自己于梦中感到“别离底渴望底凄惶”,如踏遍旷野,寻到的却是象征死亡的“墓圹”,而心里充满“生的搏动”,返回家中的时候,又发现屋中死亡的正是自己。它告诉人们,这种无法排遣的现代人的寂寞与痛苦,乃是自古以来人们所无法摆脱的精神煎熬。诗的思绪是李白“自古圣贤皆寂寞”的现代版书写,但它的方法却是以超现实的怪异奇幻想象来完成的。我们以更复杂的美学眼光,走进诗人构想的荒诞性虚幻的想象世界,才能理解这样一些更富现代性,甚至很多是超现实的新诗。
......
读一些蕴蓄性很强的美丽的诗,往往就像猜一个美丽的谜语。它是一种趣味,一种隐藏美的神秘,一种对欣赏能力的自我挑战,也是一种征服、破解之后爱与美享受的获得。为此,我最后想给大家留一道谜语式的思考题:前些时候夜里,我在晚上睡觉前,翻阅尹宏先生编的《纪伯伦散文诗全集》,偶然读到里面所收冰心翻译的《沙与沫》中,有这样一则散文诗:
纪伯伦
《沙与沫》 ▲
斯芬克司只说过一次话。斯芬克司说:“一粒沙子就是一片沙漠,一片沙漠就是一粒沙子;现在再让我们沉默下去吧。”
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年版
我听到了斯芬克司的话,但是我不懂得。
这里,我请大家回去猜一猜,这位高标“美是贤哲的宗教”的伟大的黎巴嫩诗人纪伯伦,在这段“美丽的谜语”里想告诉人们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选自
《新诗十讲》孙玉石/著,山东人民出版社·胡杨文化2023年3月版
原标题:《把诗人拆掉的桥重新搭建,通往新诗的凝练与奇幻|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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