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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剑斌:把写作变成职业,容易用一种世俗的标准去判断它 | 创作者访谈

2023-05-31 19: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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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渡水崖

1、消失

“就是这里割了一刀,你看。”彭剑斌用没拿烟的那只手,把衣领往下拽了一点,又收了回去。动作很快,分寸感十足,导致我根本没看到他脖子上那道疤。“我觉得生病也跟我这两年写这些作品太用力有关。写得很吃力,很消耗体力心力,所谓用命在写。”

他说的是《寂静连绵的山脉》,自己刚出版的小说集。我感慨作者本人的直接,同时替正坐在边上的出版编辑汗颜。也是一种老朋友之间的、可以直言不讳的默契。因为彭剑斌来,编辑的办公室破例允许抽烟,一上午烟雾缭绕。“手术之后(烟)戒了一个月,后来继续写,就非得抽根烟,不然不能干。但我抽的都是细烟,应该伤害比较小。”

吸烟,生病,但不停止创作,历史上很多作家、艺术家都这么干。彭剑斌有点喜欢这种悲壮的感觉。确诊那天,他走在回家路上,心想,“我现在是一个癌症病人了”。但很快变得为此感到羞辱。他患癌的部位是“可有可无”的甲状腺,只需要做一场“不大不小”的切除手术,就能恢复健康。放眼病房,两位得了严重的咽喉癌,要做全切手术,术后不能正常进食、说话;一位患了舌癌,要把屁股上的肉挖下来,填到嘴巴里。而他很快出院,失去的器官功能,每天吃两粒药丸就能替代,“癌症患者”这个身份就像从未存在过。

2022年,甲状腺肿瘤切除手术后的彭剑斌

还有作家的身份。一直以来,虽不为读者所知,但在泛写作圈内彭剑斌还挺有名,是那种出版第一本书《不检点与倍缠绵书》就受到了业内认可的有名。很多作家、出版人和媒体人说他“写得好”。在标准难定的纯文学领域,单一个“好”字,更接近由衷的赞美。《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出版后,他搁笔了七八年,整个人更是从公共视野内“消失”。这一次写出新作,他来北京连续参加了几天文化活动,看起来有由三十到四十岁应有的人际交往上的成熟,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弛。

但我也很快见到了背后的紧张。我们在一个多人聚会上见面,他第一句话是回应我此前针对新书中一个短篇写的短评,随后认真解释起人物动机。“我现在心态不一样了,”他说,“我会想象读者的各种反应。”想象似乎更多围绕着批评的声音。新书上市不久,他甚至亲自上手给自己写了一篇“批评”,用词凶猛,“商品”、“表演”。

但什么样的书、创作不会沦为一种商品和表演?或者说,作品成为商品,有什么不好?

“我多年以前在日记里写过一句话:我的志向不是想走得更远,只是想走得更偏僻。”彭剑斌把写作比作走路,他喜欢自己和别人写得不一样的感觉,“但是走到了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之后,我好像又开始往人多的地方走了。或许往人多的地方走也是对的,但是我心里很膈应,还是喜欢一个人呆着。”

彭剑斌的写法是表达内心独特的感受,他称之“自我暴露”。在贵州小县城跑业务、青春期的爱恋、发小的遭遇,都是真实经历,小说中的人物很多是生活中的真人、真实姓名。是公开发表让他开始怀疑这一切——“他们都信奉一个观点,作者要隐藏在作品后面,作者不能暴露自己,作者应该像个上帝一样去创造他笔下的世界。”真实、独特,使之经历了面对同行的羞耻,然后是面对更多读者,包括媒体时的不安和小心翼翼。

2020年,彭剑斌回到十多年前自己写进一篇小说里的小卖部

采访结束后,他显然变得轻松多了,去编辑办公室楼下吃牛肉面时甚至有点雀跃,一路上把一颗刻着妻子名字里一个字的木球捏在手心把玩,中途掉落到一半,被他一把捞了回去。这倒是那个编辑形容的彭剑斌了:对生活中一些小细节的反应极快,“动如脱兔”。这些年,撤回自己的领域,于他比在众人面前当作家更自在。一场合情合理的“消失”。

2、青春

中年男人,彭剑斌这样概括自己。他现在有很多身份,家里的丈夫、父亲,公司里一个受到重视的职员、杂志编辑,种种里唯独讨厌“没有多了不起”的作家,非要说,他觉得自己算个文学爱好者。“以前我愿意自称‘文学青年’,但现在也不青年了。”他笑。

彭剑斌1982年生,可能和戴眼镜、有点囧的浓眉有关,样貌是显小的,听他谈论文学,会感到时间在一个人身上的凝固,进而忘记他的年龄。他的写作也有那么点逆社会时钟的意思,都是讲年轻人的事儿。他说,是为还欠下的“债”,把一直搁在心里没写、没写完的过去的故事补齐,也是因为青春怎么写都美,“写中年会写得很丑,中年危机太没有诗意了,全是很现实、很困顿的东西。”

2020年,彭剑斌在写作者、编辑朋友家,

手上是另一位写作者朋友的冬不拉

他很喜欢青春年少时的自己。一个“不起眼、普普通通”的男生,因为爱上文学,对生活的追求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他去地摊上买旧书、旧杂志,为了找诗歌爱好者,在社交软件上搜索过网名带“诗”的网友,还曾视一篇语文老师课上念的“范文”——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物理班》的作者为同道中人。那是1999年,新概念第一届,彭剑斌读高三。

文学使人“叛逆”。尖子生彭剑斌从校园评判标准里抽离了出去,觉得应试教育没意思、高考没用,成绩一路往下掉,“我已经去另一个跟现实世界没有太多关联的精神世界了,来自现实世界的一些声音,我是不会很重视的。”结果高考考砸又慌了。他想到当时最喜欢“抽屉文学”的代表作家余杰,又想到新概念获奖者有机会保送上大学,就给余杰在北大中文系时的老师钱理群写了一封自荐信,想让钱理群保送他上北大中文系。没有任何回音,“我觉得他收到了也不会理我吧,神经病哦!”

最终他进入一所职业技术学校,不怎么去上课,也不像其他同学打游戏、看武侠,时间都花给了图书馆里的西方浪漫主义作家和现代主义作家。一开始顺着余杰随笔里的推荐读了卡夫卡、爱伦·坡、王尔德、凡高,又用一个学期读完法国文学,然后是里尔克、福克纳、鲁尔福……读到最后,日常思考问题的方式都成了翻译腔的。这时期他写过诗歌、小说和日记,有的写完会烧掉,也不告诉身边任何人自己在写作,享受一种“抽屉文学”的浪漫主义式的孤独。

卡夫卡等影响了他的文学品味。彭剑斌很看重品味,这多少造成了他精神同伴的稀少。采访中,他无意识地说了很多个"low(低级)":不爱跟大学文学社的玩,他们写的东西太low了;有个朋友叫他把自己写的小说给一个女孩子展示一下,这种手段很low,“文学就是我的女朋友,我怎么能拿我女朋友去吸引另外一个女人?”;以前自己写的某些篇章、某个男主角怎么那么普通、那么low?

后来总算找到可以交流的地方,是黑蓝论坛。2006年,彭剑斌已经踏入社会,一个谋生时难以诚实、时常冒出罪恶感的人生阶段。他是销售各种商品的业务员,这份工作带他跑遍珠三角、贵州、浙江等多地大大小小的城市,白天面对代理商和客户,晚上在宾馆里把生活中的荒诞和趣味编排成小说。他写得快,手写,半夜去网吧贴到论坛上,再把手稿撕掉。渐渐地在网上认识了不少结交至今的写作者朋友,其中就有他第一本书的编辑。

2021年,彭剑斌出差拍下的雨后沈从文像,戏称“清鼻涕”

三十岁以前的生活是不停地走,在一个地方呆得不开心,就转身离开。彭剑斌说,那时收到最多的评价是“不现实”、“很飘”。父母借钱供他念书,学不好好上,毕业后工作也不见上心,生怕他在做什么坏事。他终于在出书之后坦白交代,自己在写作,没想母亲听后更担心了,在电话里哭泣,觉得这条路会很难走。现在,湖南老家村子里的亲戚邻里都知道彭剑斌写小说,但没有人真的去看,他倒也松口气。有一次回去参加亲戚的婚礼,看着喜宴上坐满了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心中感慨。又想到一位觉得名字好听就拿去给小说中女主角用了的婶婶,他一直担心对方看到,误会自己在对她施加与小说角色同命运的诅咒。

2023年,彭剑斌回乡拜年所拍,他的童年在这座房子里度过

还有一段“失败”的恋爱,彭剑斌把两人当年来往的邮件放进了新书里,编成一篇书信体小说。篇名取自女孩写给他的一句话,“希望你健康并且不害怕”。在二人往来邮件中,他也说过很多这样明亮温软的话:玩很重要、对日子本身感兴趣、尊重大多数人的生活……带有善意和智慧,也流露出日子仍受金钱、工作选择和情绪困扰的阴闷。

现在问他,他依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分手,反思自己说,还是太爱文学了。我惊讶于这个结论。彭剑斌称就是不愿意妥协,觉得为一段感情投入过多精力、找一份挣钱的工作都势必影响创作,“我这个人处理现实的能力比较差,当现实和文学发生强烈的冲突的时候,本能地就会抱住文学。”他沉默,干笑了两声,接着说,“很讽刺的是,两年之后我就去长沙了,之后就只有选择妥协,是吧?”

3、日子

年轻时处在“人类幼稚阶段”,人到中年,“主动寻找自己应接受的命运”。彭剑斌谈论自己和谈论文学的态度全然不同。对后者他说长长的话,掩不住兴奋,前者却总是概括性的、持有隔岸观火似的态度,像是在说——“我草草地度过一生”。这倒也符合他的写作心理:为了记录自己的普通和渺小,以免在这世上消失不见。

无论如何,他对自己“妥协”最强烈的认知是从拥有一处房产开始的。2013年,彭剑斌在长沙的一位写作者朋友的举荐下,以“特殊人才引进”的方式在一家媒体公司谋得一个工资仅供糊口的闲职,半年后跳槽去了《晨报周刊》,从此有便在长沙扎下根来。两年后,他买下湘江边的一套小三居室,背上了房贷,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想法,“这辈子就在这里呆着了,再也没有可能甩手走人。”

但他不喜欢长沙,没办法对它产生亲近感。大学毕业那年,他两次专程过来,在大街上走着找编辑、广告创意类的工作,失望而归,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我基本上没做过自己喜欢的工作。”他总结。业务员和他内向的性格不吻合,广告文案的标准更媚俗,送快递太辛苦了,他还曾是一家独立出版品牌的初创成员,自己跑完了自己书的所有流程,但仍不想将出版作为一份职业。

2021年,彭剑斌在岳麓山上爬树

直到在《晨报周刊》当编辑,这是他第一份“不摸鱼”的工作,跑社会民生,也采访作家。但他在这期间彻底搁下了写作。分析起搁笔原因,彭剑斌眉头紧锁,眼里有真实的困惑:可能跟来长沙有关,也可能跟媒体工作、与组建家庭有关,还可能因为跨过了BBS、博客时代,移动互联网崛起,人人用微信,来自外界的阅读反馈太及时了,也许还受到创作生态变化的影响。时代的确不一样了,四年之后,《晨报周刊》受新媒体的冲击由裁员、紧缩开支发展到停刊。

2017年,彭剑斌结婚,年底儿子出生,没几天他就成了失业人士。但没来得及为生计发愁,一家出版社找他译注古籍,还有福利彩票报纸请他帮忙编版面,算一算收入不错,索性在家一边兼职,一边带娃。儿子是牵出他温柔面向的一个话头。他说,自己对父亲这个身份有很长时间的排异反应,有时会想起卡夫卡,害怕自己像他父亲一样,带给孩子不好的影响。“我很警惕权力这个东西,我最受不了自己被别人左右,然后自己也去左右别人。”说着说着,他又警告自己一般地,“承诺”起不会鸡娃、不会干涉他以后受教育,也不会要求他长大后搞文学创作,我想,他是想到了前段时间报道中的作家马原。

2018年,“全职带娃”时期的彭剑斌与儿子

投入家庭是否是一种幸福?是,但和文学的幸福是两码事。彭剑斌和妻子感情不错,对家庭生活中的琐碎还是更倚赖对方些。2020年,在搁笔七年后,他应出版之约开始写新作品,是妻子主动提议他在单位附近租个房间安静地写,不被打扰——彭剑斌“无业”两年多后,教育报刊集团一本新成立的教师文学杂志找他做编辑,工作地点在郊区,来回通勤有四十公里。

“真是苦不堪言。”彭剑斌说那个租房写作的小单间,每天两点一线,下班回来开始枯坐,也不出去走动,连小区里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更绝望的是找不到从前的状态。哪怕还是抽烟、熬夜,那种青春涌动的能量却不再了,能唤起美好的感觉,却写不成理想的样子。他也为第一次提前预知了写作要面对读者、不再单纯是取悦自己而懊恼。

“我以前很迷恋自己的作品的,我可以看自己写的东西看20遍以上。”彭剑斌又点上一根烟,语气认真得不像开玩笑,“我对我的作品本来是自信的,这个自信不是觉得自己很牛X,而是我自己很喜欢它们,因为我知道什么样的表达会让自己读起来愉悦。但要让别人也有读我的作品的愉悦感,这就比较难,我揣测不透别人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彭剑斌也不太擅长和读者打交道。新书里有一串他的QQ号,有四位读者因此加上了他的微信,他很懵,问最后一个,如何解除两者的绑定?彭剑斌的微信名就叫彭剑斌,头像就是自己的头部肖像,有时他会使用微笑、握手的初始emoji。QQ叫“鳜膛弃”,来自二十年前在游戏里输入自己姓名时打出的一串乱码,作为笔名,沿用至今。很多类似的时刻,这个人好像在这里,又好像还在从前。

我进而问,现在有没有文学外的爱好,他想了半天,说没有。好在唯一的爱好并没让他灰心。前几年,他拒绝了前辈邀他加入作协的好意,以防影响继续写作的心态。而最近,刚把湘江边的房子卖掉了,换了一套离单位近的郊区房,这一来一去,手头还剩了些钱,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这样我就可以不求发表、赚稿费了,也不用再关注那些文学期刊、公众号,就爱谁谁,随心所欲地写吧,希望能找回以前的状态。”

创作者访谈 x 彭剑斌

三明治:为什么你没有选择职业写作?

彭剑斌:我从一开始写的时候,就没想过以后全职写作。我非常强烈地想要写作,主要是受到“抽屉文学”、卡夫卡的激励。我觉得好像就应该像他那样子,当一个文学史上的“异类”,卡夫卡也是一边上班一边写作。我也不羡慕全职写作的状态,可能全职有全职的烦恼和压力。

三明治:刚出第一本书的时候,可能工作生活都很无聊,也不会想不如去全职写作?

彭剑斌:工作确实很无聊,我基本上没做过自己喜欢的工作。但是我早就想通了,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除非我突然某天发了横财,可以专门去干自己的爱好,但那也不会是一份工作,或者说不是一个职业。我天生排斥人一定要有个职业的想法,但是没办法,还是得去上班。把写作变成职业的话,很容易用一种世俗的标准去判断它。

三明治:出上一本书的时候,三年前,你说讨厌参与竞争。

彭剑斌:我以前在日记里写过一句话:我的志向不是想走得更远,只是想走得更偏僻。我想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而已。我从来不是要超越所有人,而是我要去的那个方向本来就没人去。如果我只是因为超过了别人,远远地走在前面,它带给我的快感远远没有这种大。这可能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怀。

彭剑斌说,这是他理想中的小说的样子

三明治:你说的这个方向还是挺孤独的?很多人会追求群体,是觉得可以对抗孤独。

彭剑斌:我的性格就是比较喜欢这种状态,孤独也好,悲壮也好。很多人少年时都有这种想法,不愿同流合污,不一定说大众就是污,但就是不愿意合大流。很多人过了少年阶段就会回归正常的人际关系或者社会关系,可能我幼稚的阶段比较长,到了成年以后,还抱有这种浪漫主义的想法,觉得我要做个孤独者,这样比较好玩,而不是说我是为了对抗或者忍受孤独。反而我是乐在其中的,觉得这样很自在。

三明治:小说里也是这样吗?

彭剑斌:对,我会把更多的目光投向那些不是主角的人。包括我看影视也好,小说也好,我会被里面某个路人或者在镜头里一闪而过的群演吸引。我会觉得,为什么这部电影不是拍他的?难道他身上没有值得拍成电影的故事?

比如说我有篇小说,写到一半,视角就跟着一个路人跑了,就是为了体现我这种奇怪的关注点。这也是反现实主义的思路,因为现实主义的小说会设定一个天生的主角,好像读者的目光都要在那个人身上,其他人只是他故事里的配角,但其实可以不这样子。

三明治:为什么书里会用自己的名字?

彭剑斌:我写小说以来,人物的名字就一直很困扰我,我以前完全没办法给人物取一个名字,所以早期会用字母来替代名字,出现最多的就是H。H来自我高中时给自己取过的一个笔名“黄昏”,首字母是H。后来慢慢有突破,开始给人物取名字,取来取去还是觉得不自在,干脆写的时候直接用人物原型的名字。

三明治:他们知道自己的名字被写进书里了吗?

彭剑斌:他们应该不知道,因为我早期所接触到的人,都跟文学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也不是文学读者,不会知道我写小说。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认识的都是写作圈、文学圈里的人,完全不敢写他们,别说写他们的名字了,可能连把他们的事件写进来都不敢,因为他们会看到(笑)。

三明治:你说现在的写作是用命在写,之前用生命在写,两者的区别是什么?

彭剑斌:用生命在写,就是我把生命融入到写作里面去,写作就在呈现我的生命。现在我就是在拼命地写。我感觉我写的东西不再是从生命中自然流淌出来的了,而要通过设计,要动用技巧,把不同的泥巴生硬地捏在一起。我也找不到以前写作的那种快感了,而更像是在努力地完成一件可能超出了自己能力、体力、脑力极限的事。

2019年,彭剑斌路遇到一辆烧毁的汽车,

回到家后,又返回了现场观察,以备写作用

三明治:但你一直是知道自己写得好的。“天赋”这个东西,你自己怎么看它?

彭剑斌:我不觉得自己有天赋。我已经写了20年了,天赋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无人能及的能力或者才华,我没有。以前我确实写得很自信,但不是因为觉得自己有天赋而自信,不是觉得我找到了一个写作的新领域,而是我写出了我独特的感受。

每个写作者都有独特的感受。但很多人一开始会用学徒的心态,向那些成功的作家看齐,觉得他们在写更重大的主题、更广阔的人群,自己也应该向他们靠近,写成他们那样子。但我觉得还是要看自己是什么样的材料。如果和某个作家确实相近,那可以往他的路子上写,但很多人只是因为喜欢某个作家的某种写法、某种表达,就把自己往那个方向上塑造。那就等于放弃了自我、属于自己的东西。所有人都有自我,对吧?但大部分人没有敢于去放大、坚持、揭露这个自我。

比较幸运的一点是,我从来没有想要向哪个作家看齐过,也没有过所谓学徒的心态。我在大学的时候,把写作的目标定为了“揭露自我的黑暗”,后面有一段时间想起这个目标,觉得很羞耻,但是现在我还是敢于把它拿出来说,因为意识到它是很宝贵的。

三明治:这种写独特的感受,它能持续多久?用什么样的办法能把自己的独特性尽量地留住、留得更久一点,你会考虑这个问题吗?

彭剑斌:没怎么考虑这个。我写独特的感受首先出于一种自我认知——我能力一般,我不是才华非常突出的那一类写作者,比如说大家都写的那些题材,我肯定不会是写得最好的。那么我只能另辟蹊径,写不一样的东西,挖掘我这个人的独特性。

我以前的一个想法是避免竞争,那最好的避免竞争的办法,就是没得可以比。我不用能力很突出、才华很出众,只要一直保持腿力,一直往没有人的地方走就是了。也因为在培养自己的能力这方面,我是没有自信的。

三明治:这种写法就是真实嘛,我在想不仅仅是写作,日常生活中也是一样的,真实本身是很特别、很特殊的一个存在。比如我用社交账号发一些大实话,要是渐渐粉丝多了可能就不敢这样了,或者有人会攻击我,慢慢地就什么都不说了。所以我由你的写作想到的是这一点,外部世界是这样的,我们该怎么进行真实的表达?

彭剑斌:对,这也是我之前的写作为什么能做到真实的原因,我就像开了一个社交媒体小号,根本就没有人关注这个号,因为我没有让身边的人知道我在写作,所以我写出来的东西也根本不怕别人看到。现在不一样了,基本上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在写小说,而且我还拥有了很多的读者。我开始跟写作的朋友交流之后,也发现这种写法并不符合文学的趋势。如果大家都在暴露自己,那这样写也无可厚非,但是大家都很狡猾的,把自己藏起来,这时候我再去暴露自己就显得很傻X。

我认同你说的,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只要敢于表达真实的自我,只要足够真实,写出来的东西就是独特的。但很多人害怕这种独特,害怕异化,更渴望同化,觉得只要我表现得跟大家一样,我就是安全的。反正我还是觉得真实不是一种错。一定不要太在意别人的评论了。还有很多人说过我“自恋”,我不把它当作一个负面的声音就好了。

三明治:你怎么看待类似的差评?比如我当时发的那条评语,说我读到一个男主角的心理之后“感到不适”,你当时看到是什么感觉?

彭剑斌:我以前不愿意被人评判,不要说批评,连没有说到点子上的赞美我都不能接受。现在好多了,有些差评我也能接受。比如我之前的书有收到一个差评说,“这个作者是个缺少性魅力的直男”,我就很认同这个评价。我确实是这样子的人,我很多年来一直有这个苦恼,虽然没有直接去写它,但可能我的写作隐隐约约地表达出了这个困惑,那它就是成功的,所以这个差评在我看来反而是一个好评。

看到你那条我感觉还好,因为我出这本书之前就有心理准备,肯定会有女性的批评的声音。我自认为是一个直男,包括别人对我的评价也是这样,我有时候不太了解女性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可能不小心有一些让她们感到被冒犯的描写。哪怕看到你那条评论之后,我还是没猜测出来你为什么觉得不适。《被爱摧垮》那个男主角的心理是,他刚刚经历了传销爆雷,梦想破灭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人爱他,觉得自己很失败,所以强烈地希望女主角爱他,处于一种自卑到极点的心理状态。但这也是特殊情况,不是说所有的男性都会这样想,我比较恐慌的是,怕自己被看成是所有男性的一个代表,我不希望男同胞们被我代表了。

但是我也觉得,不要给自己的写作预设高大上的面貌,不管自己是怎么样子的,只要表达出自我真实的一面就是成功的写作。我也不想通过写作来美化自己,让自己看上去更好,那不就是很不真诚吗?

彭剑斌新书,收录采访中提到的

《被爱摧垮》 、《希望你健康并且不害怕》

三明治:最后一篇《希望你健康并且不害怕》,是你过去一段真实的恋爱,把它收录进来的时候是怎么思考的?

彭剑斌:我是无意中看到那些信的。之前一直没想去看,是因为觉得那段感情很失败。最失败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分手,也不知道为什么相处得不愉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走出来了,再完全抽身出来去看这些文本,就觉得天呐,简直是一个天然的书信体小说,小说所需的一切里面都有,甚至连留白都有,它的情节是不连贯的,要靠读者自己去脑补。而且我第一次发现对方的信写得这么好,她好像是一个天生的写作者。

出版这些信前,我先征得了我老婆的同意。我跟她讲我出版它们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认为它们有文学价值。她同意之后还建议我去征得当事人的同意,我尝试往当年对方留下的邮箱里发了封邮件,过了一年才收到回复,说她同意发表。我还承诺她可以联合署名,可以用化名,也可以用真名,总之充分尊重她的想法,而且我会把她写的信所占比重的版税分给她。

说到这个书信体小说,我想象了很多读者的反应。假如它是真实的,那至少有一半不是我写的,读者会怎么想?假如它是虚构的,读者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很自恋,虚构一个女读者跟自己谈一场恋爱,来表示对自己的崇拜?我想想都觉得很尴尬。

三明治:读者好像一直是你心里的一个影子?包括这本书里,自我调侃或者自我批评的话挺多的,说这个不知名的男作家、小彭……

彭剑斌:自从我写作的身份暴露之后,确实是这样子的。所以我很怀念以前像卧底一样写作,也没什么读者的时候。现在我就觉得小心翼翼的,也会预设读者会怎么想。我其实还想了很多,比如道德观这些,但我发现把它们说出来以后,根本没有读者在意这些东西,哈哈哈。

我也不太喜欢我在书里的这种调侃,因为它还是暴露了我对这些东西的在意嘛,暴露了自己还是想变得很正义。我不喜欢一个艺术家、作家刻意表达正义的态度。我更看重关于人的真相、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怎样的存在,而不是把这个人物描绘得多么生动形象,多么典型,他跟现实中某个人有多像,我不太在意这些现实主义评判标准,我在意的是人的存在是什么样子的。

三明治:那你怎么看待好评呢?因为还是有非常多的人,尤其是写作者,表示很认可你的写作。

彭剑斌:我也听说过一些人对我表示认可,但是没有办法确定他们只是客气地说一说,还是真的认可,我一般不会太当真。我当真起来会很可怕的。

而且我现在对交流文学没有那么大的需求了,不像年轻的时候。交流也不能解决我写作的问题。这十几年来我也认识了很多写作的人,该交流的都交流完了。前几年我有个观点是,不要干涉别人的写作,那么自己的写作也不要让别人干涉。比如说你看到一个写作者有问题,你的批评并不能帮助他,最终还是要靠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

三明治:现在你看书一般是怎么个看法?频率和量有以前高吗?

彭剑斌:我现在还是主要看小说,这两年阅读量比以前大。我现阶段会看一些比较抽象的小说,抽象就是很难把握,没办法提炼出一个故事梗概,就像抽象派画家的画,你看不出他画的是个啥玩意。比如像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他写过《没有个性的人》,我最近在读他的《两个故事》,完全看不懂,但是很爱读,很享受这种看不懂;还有波兰作家贡布罗维奇的作品,这都是我最近在读的,主要是为了给自己的写作一个参考。因为我很不满意《寂静连绵的山脉》这本书嘛,它太具象了,写的都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现象。所以我就想写得抽象一点,抽象是我现阶段最高的一个文学追求。

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作品《没有个性的人》

三明治:你会更喜欢现阶段自己这个状态吗?

彭剑斌:比较起来,我肯定还是更喜欢青春那个时期的自己,而不是中年的自己。中年之后就是经济上宽松一点,能够看到什么东西想消费,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去犹豫,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年轻时的自己,哪怕穷一点。

三明治:大概什么时候开始,你不再为钱特别烦恼了?不是说赚了多少,而是不再那么把它当回事了。

彭剑斌:可能从我失业之后。失业本来是应该发愁的,但是那期间我不断地接到兼职的活,而且还有空出去跑滴滴挣了一万多块钱,突然发现其实挣钱没那么困难,而且很多问题好像是可以迎刃而解的,没有想象的那么严峻。我就开始有一种乐观的心态,觉得没必要为钱发愁。事实证明确实是,我这几年没有刻意想挣钱,但是好像机会一个一个接踵而来。

我觉得首先不要排斥挣钱。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很怕挣钱会耽误写作,心理上不乐意为了挣钱牺牲时间和精力,跟钱有一种隔阂,钱也就不敢来,哈哈。当时觉得只要饿不死就行了,没主动想过要去改善自己的经济。而且我以前把挣钱想得太难了,因为我是农村出来的,我从小就有个观念,觉得钱真的很难挣,就对钱有一种畏惧感,觉得我得拼了老命才能得到这个东西。

三明治:万一面前有更大的诱惑,会不会就不这么想了?

彭剑斌:现在没有东西能对我构成诱惑。我也有钱了。以前有人问我,到底要有多少钱才算有钱,你才可以不工作、专门写作?我说大概50万(笑)。但是有50万的生活,也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假设是,那才可怕了,我就没有动力再去追求什么。我之前听过一句话,“小心你所希望的东西它真的会来”。王尔德也说过类似的,世界上最痛苦的两件事,一是想要的得不到,二是想要的得到了。想要的得到了,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

三明治:可能因为大部分人还没有得到,所以并不相信得到了之后还是会一样地痛苦。

彭剑斌:所以这就需要一种想象力啊。我也是在什么都没得到时候看到了这句话,我就能想象出得到之后的那种空虚、烦恼、痛苦。所以这句话还挺能安慰我的。

我觉得追求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不要过于急切。真正好的,反而是那个追求的状态。就像我书里最后一篇《希望你健康并且不害怕》里,小宝问我有没有什么迷恋的东西,我说,我最迷恋现在这个身份,我可能还不是一个作家,也不是一个很好的打工上班的人,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儿子或者什么。所有的身份还是综合而破碎的,但我很明亮,我还没有成为一个固定的什么,那个状态是很好的。那时候我的希望还是希望,而不是实现了,或者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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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彭剑斌:把写作变成职业,容易用一种世俗的标准去判断它 | 创作者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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