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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惟妙:新世纪京郊故事 | 花城中篇

2023-05-31 13:2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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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三则短故事,写的是荒诞、风趣,生活在京郊的人,他们身份卑微,生活平淡,像被遗忘在世界边缘,依然挣扎着活下去。他们的生活中存在光,存在爱,他们无法避免惨淡的命运,却对美好生活、对爱与情感有难以割舍的追求。小说对“京郊”——这一独特的地理位置做了有趣的定义,对京郊群众生活的描写细致入微,结合黑色幽默的叙事方式,是城市小说的新探索。

新世纪京郊故事

文 | 王惟妙

花脸王虎妞茬架相亲记

王虎妞没什么大志向,这一点打小就能看出来。老师让同学们写长大后的志愿,一米三五、六十斤的张伟写,考北大;一米三六、五十五斤的李威写,开跨国公司;一米三八、六十一斤的王洋写,去美国旅游;一米三九、六十二斤的韩梅梅写,当税务局局长;最糊弄的也当个科学家、联合国秘书长什么的。只有一米七二、八十公斤的王虎妞写,开小卖部。“哈哈哈……”老师念完王虎妞志愿,教室里爆发一堂哄笑。打那天起,校园里,一头骆驼身后,总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欠儿登小崽子。“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你有大头。王虎妞的头,像皮球,一踢踢到百货大楼,百货大楼,卖皮球,卖的就是王虎妞的头。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皮球不是吹的,王虎妞不是人养的,王虎妞不是人养的!哦哦哦……”

王虎妞怎么着也瘦不了。那些同她一起长大的小胖子,有些减出了瓜子脸,有些练出了马甲线,也有的衣服至少缩小两个码。不管别人怎么样,王虎妞就是王虎妞,常年穿身9XL的运动服,出没在北四环水塔大街,河马嘴一咧,抢走小朋友的冰激凌。

“拿来吧你。”

“哇呜!妈妈——”

王虎妞特别虎。成年后一米九五,浑身上下,身前身后,找不出一处像女人的地儿。干草似的短发,偏分。黑蹦鸡似的糙脸皮,从不抹油,更不涂粉。粗眉毛,宽鼻头,圆睁眼,就差一脸络腮胡。两大嘟噜厚嘴片子上,常年长着根儿烟,有钱时是能冒烟的长烟,没钱时是个灭着的短烟屁。酒瓶也不离她手,夏天燕京大绿棒子,冬天牛栏山二锅头,能喝倒十个武松,打倒二十头猛虎。但这都不是王虎妞最牛的地方,认识她的人都这么传,王虎妞一言一行,都让人胃里翻江倒海。别人大笑,就是声笑,但王虎妞随便一笑,就是哥斯拉怪兽吼,引得路过行人纷纷回头瞅。

王虎妞喜欢唱京戏、说评书。别人都嫌在街边闲坐的老头老太碍眼,王虎妞却把他们当成宝,没事就在他们面前瞎白话,呜呜喳喳,咋咋呼呼,没胡子吹也瞪眼。那些补鞋、修车、磨剪子磨刀、换啤酒、修理钢锅的师傅,趁没生意时凑过来听几耳朵,跟着龇牙咧嘴乐一中午。

“看前方,鬼鬼祟祟,定是贼人,待俺走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呃净!”

“哎哟妈爷贼!有人偷自行车,快来人啊!”

街坊邻居们呼啦抄家伙全上,马扎、板砖、折扇、懒汉鞋,发射!小偷吓得跳上车,双脚使劲儿玩命蹬。王虎妞一招猛龙过江,接一个黑虎掏心,薅住小偷裤腰带,拎起。一辆无人驾驶自行车在逃跑,一只小鸡崽在空中凌乱踹腿。

王虎妞逗趣的事迹能讲上三天三夜,久而久之有了知名度,招人待见,成了老街坊们茶余饭后常谈起的话题。张大妈跟徐大爷、王老太耍纸牌时说:“虎妞这孩子是母夜叉钟离无颜转世,谁娶了保准能一方平安,家和万事兴,她奶这一走,咱们可得替她奶把把这婆家关。王炸!”

“可不儿吗?你瞅人姜子牙,兹要是好汉,准娶丑妻,那都在论的。”

“好哇,丧良心的玩意儿,又跑这儿来嚼我舌根。”

“哎哟哟,姑奶奶,我可没说你。”

徐大娘揪着徐大爷耳朵回了家。

现实却与张大妈设想的正相反。十里八乡的适龄男青年都谈虎色变,对王虎妞避之不及。也有不怕死的猎奇分子,想会会,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大涩果——王虎妞。(漂亮女孩叫“尖果”,相反就叫“涩果”。)家住学院路,开小超市的赵大胆就是冒险者。赵大胆的爷爷是战斗英雄,赵大胆头戴老款飞行帽,穿着爷爷的飞行服,怀里揣着大哥大,骑着三轮侉子摩托车招摇过市。侉子翻斗里边装过千奇百怪的女人,赵大胆给她们起各种各样的外号,有麻秆瘦的阿拉伯细狗,有虎背熊腰的俄罗斯棕熊,还有肌肉发达的非洲黑豹,现在又多了头哥斯拉京城猛虎。走你,侉子摩托咳出口老血,歪斜着身子突突黑烟,横跨五道口,纵贯中关村,来到风和日丽的圆明园。两人坐在西洋楼的水池边,赵大胆递上根红塔山,Zippo噌地一按,虎爪忙护火。

“记住!打今儿起,你就对外宣称是我赵大胆的媳妇儿。”

“没问题啊,兄歹,干了!”王虎妞仰仰脖,满瓶绿棒子“吨吨吨”空了瓶,随后先接长串“恶龙咆哮嗝儿”再来阵花脸张飞吼。

“嚯哈哈哈,痛快!”

赵大胆到处拈花惹草,被一群大哥、二叔、三舅、四大爷追着跑,一猛子扎进王虎妞胸前一对大波儿里,藏躲。王虎妞双拳敌四手,左一拳一个,右一拳一个,一双四十五码大脚板,左一脚踹飞一个,右一脚踢跑一个。把大哥、二叔、三舅、四大爷全“卒瓦”走。

赵大胆爷爷给王虎妞添碗饭,把大米饭堆成了“小坟包”。赵爷爷是个老糊涂,特别稀罕这大虎妞。

“内年,美国人把我,从天上,打下来,还是你,把我,扛回医院,养的伤。唉,都……多少年啦,我都……快去西天取经喽,你是,你是丁点没变老哇,个头,还长了不老少。”

“哎呀爷爷,那是你战友,不是她。”

“瞎说,我记得,真真儿的,天底下能吃八碗饭的女人,只有她。”

后来,赵大胆被一辆新款桑塔纳2000撞死了。赵大胆爸妈要把赵爷爷送去养老院,王虎妞扛起赵大胆爷爷就往家走。王虎妞爷爷死得早,她要给赵大胆爷爷养老。王虎妞属虎,奶奶和妈都属兔,爸属浑球,抛下怀孕的虎妞妈,去了深圳寻快活。虎妞妈生下虎妞就改了嫁,剩下虎妞奶奶把虎妞拉扯大。

张大妈介绍了打篮球的郑铁柱。这郑铁柱又壮实,又魁梧,身高两米一九,北方男子篮球队里打中锋。郑铁柱结过婚,老婆跟个老外,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留下家里还有个小铁柱。王虎妞二话不说,跟着郑铁柱,搬进城南光彩体育馆附近的出租屋。将近两年光景,大清早就去体育馆。郑铁柱去篮球馆训练,王虎妞加入了柔道队,进了柔道馆。郑铁柱扔球,王虎妞扔人。训练前,大屁股往道馆垫子上一坐,三个壮汉帮她压腿、摇臂、掰肩。教练左巴掌拍在虎头,右手比画大拇哥,乐颠颠。

“就这分量级,只要报名,不用比赛,准是全国第一名。”

果然,无论是杜尔伯特·乌勒吉得勒格日,还是古丽热巴·尼格买买阿凡提,或是南来的、北往的,哈尔滨香港的,统统被王虎妞牢牢压在身下,她拿了全国柔道一百公斤以上级女子冠军。原本只要延长训练时间,增加训练强度,再控制控制体重,她有可能参加釜山亚运会女子重量级柔道选拔赛。可她放不下吃奶的小铁柱和喝粥的赵爷爷。每天中午训练结束,虎妞急匆匆,冲出体育馆,买菜回家做饭,收拾屋子,洗衣服。

这种日子并不长久。没等小铁柱开口管王虎妞叫声妈,一个叫尹海燕的女人,出现在家门口。尹海燕一米八七,体重只有一百五十一斤,原先在沪上女子篮球队,打前锋。尹海燕带走了郑铁柱,也带走了小铁柱,三人去了美国密歇根州底特律,教小黑孩们打篮球。原来,小铁柱的亲妈叫尹海燕。王虎妞独坐柔道馆门口一宿,抽三包骆驼烟,喝两瓶五十六度二锅头。第二天又扛起赵爷爷,回到了北四环的水塔街。

水塔一号楼一层,老旧小区临街把角三居室。王虎妞把客厅和阳台全打通,开了家冠军小卖部。绿皮冰箱,转角货架,奖状、奖杯顶上摆。卖的是孩子们最爱的零七八碎:麦丽素、中华丹、北冰洋、健力宝、橡皮泥、砸炮枪、圆珠笔、钢笔水、田格本、太阳锅巴、大大的泡泡糖,还有小浣熊的干脆面。墙上贴着还珠格格和动力火车,老式燕舞录音机里放着《心太软》。卖冰棍,卖冷饮,还送热热的花茶水。其余大部分空间摆两张方桌,八个方凳。下象棋、斗地主,偶尔搓上几圈小麻将,冠军小卖部是老人们的好去处。张大妈有哮喘,王虎妞常备一罐气雾剂;徐大爷血压高,王虎妞就买来电子血压仪;王老太太心脏不太好,一瓶速效救心丸少不了;李老头有老寒腿,王虎妞也不忘给他点盏小太阳电暖炉;夏天时,蚊子多,王虎妞预备了驱蚊香、花露水,街坊邻居来了,随便使。

冠军小卖部很快聚满了附近的老人,弥补附近没有老年俱乐部的遗憾。大家喝喝茶、吃吃瓜,聊聊时事与见闻,也聊聊怎么养生、怎么防老。但聊得最多的,还是王虎妞何时能嫁人,都把王虎妞当成半个孙。

“妞啊,这么下去不是事儿,我们这些老家伙,早晚都是要走的。”

“呸呸呸,净说丧气话,我看你们结实得很。”

“人啊,还是要有个伴儿,瞎子、瘸子都行,实在不行,岁数大的也行。”

王老头介绍了不到五十的冯瘸子。这瘸子眼不行,家住西城西大街,走路要转椅子轮。他吭哧吭哧转一上午,终于转到冠军小卖部。看见王虎妞,瘸子眼球掉出了黑眼镜,话也不说,头也不回,又吭哧吭哧转椅轮,回了西城。冯瘸子转介绍了不到四十的小瞎子,这瞎子会弹琴,云游四方卖艺行。他一边走一边弹,誓要弹断琴弦一千二百根。瞎子弹到水塔街,被领进冠军小卖部的门。瞎子一落座,王虎妞倒杯花茶,递手里。

“兄歹!喝水。”

一双大虎爪,吓得瞎子抖哆嗦。不等喝口水,放下杯子摸虎脸,摸完耳朵摸眉毛,还摸摸老虎大鼻子,摸罢身子又抖三抖。起身,划拉手,紧往门外走,说要回老家找兰秀,带她去颐和园看曲折的大尾巴狼。

“兄歹,你三弦。”

瘸子、瞎子都不行,老街坊们泄了气。王虎妞却满脸无所谓,照旧陪张大妈看病,帮徐大爷扛煤气罐,推着赵爷爷去公园。先独自来段杨家将《穆桂英挂帅》,再和徐大娘、徐大爷联袂来段《沙家浜》。

大家伙也不白受王虎妞的好。李老太会剪裁,给王虎妞换下几件旧衣服。汪老爷子年近八十,有一手顶级好厨艺,隔三岔五弄几样小炒,没事就和虎妞闷两盅。还有各自老家的土特产,高邮的咸鸭蛋,广州的小香肠,怀柔的糖炒栗子,新疆的大枣和内蒙古的牛肉干。但王虎妞最爱的,还是汪老爷子的炸酱面。老爷子,酱炸得好,调稀一碗六必居的干黄酱,再配两大勺甜面酱。选肉要选五花肉,六分肥四分瘦,肥瘦分开切小丁。锅里多倒油,先把肥肉炸出渣,放点葱花、姜末和八角,再煸瘦肉至断生,放酱,搅匀,加点水。盖上盖,改小火,慢慢熬上两个点。面条要选碱大的手擀面,煮熟后,过两遍凉白开。吃面的碗要用大海碗,只能盛半碗面,还有半碗,盛菜码。白菜、心里美切丝,青蒜切成段,十几粒青豆、十几粒芹菜丁,别忘放一把新发的绿豆芽,刷一根顶花带刺的青黄瓜,再剥上一头紫皮蒜,淋半碟山西老陈醋,这就是一碗最地道的老北京炸酱面。王虎妞每次都要吃一脸盆,吐噜噜吸尘器般猛吸一大口。嚼一下,油炸过的五花肉被牙齿嗑出肥油;嚼两下,面条爽滑又筋道;嚼三下,咸香肉酱和面条一齐燃爆口腔;嚼四下,各式菜码来解腻,甜着解,脆着解,酸着解,辣着解,清淡着解。虎妞吐噜了一口又一口,两侧腮帮子紧捣鼓;汪老爷子也吐噜一大口,嚼得太阳穴上青筋直突突。

林老太太冷着脸,哼着鼻子路过门口,看到坐台阶上的爷俩在吃面。横是羡慕,横是嫉妒,嘴里嘬起牙花子:“啧啧啧……真要命,下辈子也嫁不出去。”林老太太嘴特损,旁人不爱理,全水塔小区最不合群,今天跟这个吵吵,明天跟那个嚷嚷,后天嫌人家嗓门大,大后天又嫌狗屎多。林老太老伴走得早,儿子去了澳大利亚不回来,家中剩老太一个人,每天抱只“小老虎”独坐院中摇藤椅。只要天气好,上午九点摇到十一点,下午两点摇到五点半,雷打不动。今天却摇到了六点多,歪了头,不动弹。“小老虎”来找“大老虎”,蹲在门口“喵喵”叫不停。林老太犯了病,虎妞扛她去医院。老太太闭着眼,躺上了急诊病房的单人床,打吊瓶,王虎妞给她接一盆清水洗尘。林老太睁了眼,看着忙前忙后的王虎妞,一串老泪滑过脸。

“我养儿何用?关键时,还不递你。”

从此后,王虎妞又多了位座上宾。大年初三这天,冠军小卖部里摆酒席。林老太的糖醋鱼,徐大娘的酱油鸭,张大妈包的茴香饺,李大爷炖的大排骨,还有汪老爷子的干贝炒小萝卜、烩杂菌、火腿豆腐丝、气锅鸡、撩青汤、炒苞谷、茄子醡和黑芥炒肉。

王虎妞三碗老白干下了肚,叽里呱啦报菜名:“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什么什么什么,清蒸哈士蟆!哈哈哈。”

不管日子是悲伤还是欢乐,时光总像兔子尾巴一样短。窗外大雪飘,小雨落,虎妞夜里品寂寞,被子一下蒙上脸。(喀……虎妞有点不好意思!)

转过眼就到千禧年,寒月里虎妞过生日。徐大爷主动献大礼,介绍南方老家亲戚小林子,相约在当代商场门口。小林子没考上大学,在当代广场放鸽子,年纪不到二十一,身高不足一米七,长得白白净净。他远远看见一面虎背墙,拍拍墙,猛虎摆尾!他嗖地飞出去半米。王虎妞眨眨眼,没弄明白怎么个事,只见地上歪着个瘦小“初中生”和一只倒地蹬腿的“老蚂蚱”。徐大爷笑抽了,躺在地上紧捯气,好似沸腾的烧水壶。

“哈——体型不是问题,呼——年龄也不是事,主要往后生活有照应。”

王虎妞带小林子回了冠军小卖部,老家伙们立马将其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问不停。

张大妈问:“怎么没考上大学呀?”

“作文没审题。”小林子噘着嘴。

林老太也问:“为什么来北京工作呀?”

“放鸽子。”小林子低下头。

王老太有点火:“甭来这套哩格儿楞!挨广州也能放,在上海也能放。”

“想看一场大雪封门。”小林子有点掰不开镊子。

李老太接着问:“那你去吉林、去黑龙江,北京大雪封不了门。”

“这……你们问表舅爷吧。”小林子老实巴交端起杯咕咚咕咚喝水。

这个徐老蔫,坑完人孩子,还想坑我们大虎妞,我呸!我不同意。张大妈、林老太、王老太、王老头、李奶奶都表示不同意,汪老爷子弃权,徐大爷不算,只有赵爷爷同意。但他们意见不好使,还是王虎妞自己说了算。她也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憨憨一笑,转身去厨房给小林子做饭。小林子也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嘿嘿,看来有戏。

打第二天起,王虎妞每天下午去广场找小林子,看鸽子。小林子给王虎妞两包鸽粮,还教她分公母。大鼻瘤,脖子短粗毛色亮,是公鸽子;小鼻瘤,脖子细长毛色暗,是母鸽子。王虎妞一边喂鸽子,一边数鸽子。鸽子有八十来只,也可能是九十来只,数好几次,每次数目不一样,鸽子们原地待不了十秒,不光动来动去,还飞来飞去。

“兄歹,这多只啊?”

“N只。”

鸽子数量虽数不清,但有几只格外显眼,王虎妞给它们起外号。有一只瘦瘦小小,通体白羽,叫“白鸽队长”;有一对花鸽子总躲在角落里,时而嘴碰嘴,时而脖蹭脖,起名叫“祝英台与梁山伯”;一只脖子上系着条纹白围巾,身穿蓝灰色长袍的,起作“革命先驱”;一只毛色体形没什么特别,但总喜欢把一侧翅膀搭在其他鸽子身上走路的,是“鸽俩好”;一只尾巴爱拖地,总往其他鸽子后背上蹦,是个“臭流氓”;还有一只每次撒鸽粮都要过去抢,好像怎么也吃不饱的灰鸽子,叫“镇关西”。有一只让王虎妞犯了难,这只个头最大,通体黑色羽毛,只有厚厚的鼻瘤子是白色,脖子挺长,但毛又不亮,分不清到底是公还是母,王虎妞十分慎重地想一下午,最后起名“小虎妞”。

周末时,天气好。小林子带上王虎妞,去齁老远、齁老远的西山野湖放鸽子。一辆平板三轮车,拉上王虎妞和十几只鸽子。一起步,蹬不动,换虎妞拉着小林子。枕着鸽子笼,小林子翘着腿,满眼蔚蓝。一丝薄云轻抚过金色的大杨树,也轻抚过金色的小林子。秋天的晴空,既没有黄土风沙,也没有炎热酷暑,更没有凛冽的寒风来刺骨。秋天的太阳,照射着京城,弥漫出五光十色的麦香,照在圆明园的废墟上,诉出苦涩的辛酸往事;照在颐和园的佛香阁上,散出酒色迷醉;照在崭新的高速路上,爆发出劲爽的蓬勃朝气;照在一幢幢写字楼的玻璃上,炫出未来腾飞夺目;照在清清的野湖上,映出金箔的田野浪粼粼,还映出两张红扑扑的脸蛋子。风偷偷牵了银杏树的手,甩出片金黄的银杏叶,飘在空中荡秋千,忽而左,忽而右,忽而在水面转圈圈。鱼儿们在水中吐泡泡,小金鱼吧嗒亲了口大鲤鱼,扭头就跑。大鲤鱼甩尾巴抽飞小金鱼,腾空,尖叫,落水,激荡起串串涟漪缓缓怦动,两张脸蛋子东扭西捏着,碰撞了一下又一下。一大一小两野鸭,大的唱“呱呱”,小的唱“嘎嘎”,“呱呱嘎嘎”合在一起唱:今生今世,白首不离。鸽子展翅入云间,王虎妞要入洞房。两人跳上平板三轮车,嘿咻嘿咻往家骑。上听!

王虎妞此刻觉得全身劲头十足,三轮车像飞毯,轻飘飘的。特别特别想大声唱点什么,她正琢磨着,唱点什么呢?身后小林子突然号啕大哭。“啊呜啊……呜……呜啊!”哭声先从驴叫升级成防空警报,又从防空警报变成驴叫。问他为何,他也不言语,急得虎妞团团转。哭过三巡,泪过五味,小林子抬手指向来时路。

十几位刚刚超越过的劳保服,正在走来。他们头戴安全帽,有的肩扛铁锹,有的手提铁桶,有的抬着独轮车,推一车水泥。绿胶鞋都不跟脚,趿拉趿拉摩地走。其中有个人,看起来很贱;另一个人,长得像个筐。那人腰里别弹弓,像筐的手里攥两鸽子,是“革命先驱”和“镇关西”。鸽子头耷拉着,滴答的鲜血,是小林子的眼泪,心疼得王虎妞怒发冲了天。小林子大跨步上前理论,王虎妞忙跟上。

像筐的一脸无赖相,混账般拎起鸽子说:“咋?这你鸽子嗷,哎妈,不好意思嗷,它俩好像忘了加油,飞、飞、飞不动了!一头栽地上,嘎,自杀了。”

“哈!哈、哈哈……”他在旁边不自然地放肆大笑,好像这笑不是他自己原创,而是从哪个野兽身上学来的。

“把鸽子还给我!”小林子袖子抹把眼泪说。

“哎呀……小老弟,激动啥,你看这天也凉了,咱哥们累一天了,总要提两杯吧,咋的也要整个肉菜,下酒啥的吧,你说是不?”像筐的手搭在小林子肩上肆无忌惮,边说边抖腿。

“你不觉得你毫无人性吗?”小林子扒拉掉搭在肩上的手,质问。

“人性?打进化成我祖宗那只猴算起,我全家就没进化出人性是个啥东西。”那人回答。

王虎妞怒目圆睁,爆声河东狮子吼:“我看你敢——”

一股气浪冲过脸,把那人和像筐的轰一激灵。那人猛烈地感到某种惊世骇俗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不到三分之二秒的时间后,迅速转换为惊诧。表情也随之变化,触电般哆嗦的脸像见了鬼般骤然冷下来,刚才那种贱嗖嗖的得意劲荡然无存。但很快,大概也就两秒,他又感到一丝费解,虚着眼,探着脖子,上下扫楞王虎妞。他好像从来没经历过如此频繁且快速的内心变换,被自己的感受彻底搞糊涂了,挠挠头,想不出究竟是哪里让自己费解,霎时间陷入了思考。

像筐的看了看左右,略带丝胆怯地叫嚣:“咋、咋的,咱们弟兄十几个,还怕了你了?”

“哇呀呀呀……”王虎妞夺过把铁锨,三百六十度横扫,挥耍。铁锨把子跺地亮相,大声念唱:

你就与我——看、看、看哪!

(嗒嗒嗒……呛起台起、呛起台起、呛起台起,起——嘚——呛!)

(咚里格隆……咚里格隆……咚里格隆格、咚格里格隆……)

本大爷——来在牧虎关!

偶遇孙贼将鸽盘。

松林内——本是那禽——贤——妹。

孙贼你当做了杀鸟犯。

大战场!见过了千——千——万!

何况小小的,牧虎关!

不叫尔捉,尔,要捉,

不叫尔食,尔,要食。

哗啦啦,茬一架,咱们——大家看!

(呛起台起、呛起台起、呛起台起、呛起台起台呛!)

这就是!打贼钢铲,要嗷——过——关——

王虎妞高高举起铁锨,照着像筐的脑瓜子上就拍。像筐的一躲,没拍着。像筐的跑,王虎妞追,像筐的猛跑,王虎妞猛追。啃节上,王虎妞掉了链子,脚底下拌蒜,扑街摔了个大马趴,虎头直直砸到柏油路面,造成一场小型地震,昏了。唉,老喽!现场所有人都“目瞪狗呆”,空气凝固了有那么十几秒。几只乌鸦“啊——啊——”飞过。有人莫名其妙,有人尴尴尬尬,有人还在思考,有人跟着一起思考。但所有人一致认为,这大胖子指定是有点什么大病,于是,哈哈大笑。

隆冬。水塔街飘下第一片雪花。张大妈、徐大爷和林老太太守在冠军小卖部的暖气旁,发愣。没人玩牌,也不下棋,各有各心事,沉默不语。

张大妈双手托腮,拧着眉毛想:嘶,你说……这一只小蚂影儿,是怎么从齁老远、齁老远的地方,把一头大象搬进绿皮冰箱的呢?

林老太太抻着脖子,望着窗外想:不就点鸽子粪嘛,谁这么欠去举报的呢?不行,明个我要蹲点查查去,骂他个浑蛋王八蛋的。

徐大爷翘着腿想:那小白鸽是怎么和大黑鸽子配上的呢?跳上后背?够得着吗?那是大黑鸽子躺着,小白鸽子蹦上肚子?没听说过啊,那是……各种诡异的姿势在徐大爷脑海中闪过,拨浪鼓一通猛摇。徐大爷继续想:还有,那黑鸽子和白鸽子配出来的小鸽子,身材是随爸还是随妈呢?是什么颜色的呢?黑的?白的?喜鹊的?斑马的?熊猫的?拨浪鼓又一阵猛摇。过了一会儿……又一阵摇。

节选毕,全文原刊于《花城》2023年第3期

责任编辑 梁宝星

王惟妙,原名王惟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于北京市海淀区,现居海淀。出版长篇小说《蝾螈》获2020年全国青年作家文学大奖赛小说组一等奖。

END

原标题:《王惟妙:新世纪京郊故事 | 花城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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