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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手妈妈笔记|是女儿,也是姐妹

2023-05-29 06: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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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辛维木

本文共5704字,预计阅读需要18分钟

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午后,来做家政的钟点工阿姨跟我闲聊,说一位老乡的女儿怀了孕,刚花了几千块钱,准备把血样送到香港去化验,看看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用等着看B超,怀孕40天就能知道结果了!”她感叹科技的进步,然后告诉我,如果化验出来是女孩就要打掉。

可能是我不由自主的皱眉或撇嘴让她感觉到我对此事的抗拒吧,她告诉我,她在上海的许多东家都是这样,如果头胎生了女儿,接下去就要再怀,怀了女孩打掉,直到生男孩为止。她用这些例子证明这种行为并不是以前农村里重男轻女的陋习,在今天、在她所知道的上海中产家庭也相当正常。

二三十年前,她自己也是这一传统的忠实追随者。她头胎生了女儿,接下去就以生男孩为目标,不止一次打掉了疑似的女胎。直到有一天,她意识到反复堕胎很伤身体,再一次怀上女孩时,只有认命了。现在,她的两个女儿也都头胎生了女孩,一个女儿再生了个男孩,另一个女儿也刚怀上二胎。她计划着去给女儿检测一下,如果是女孩就打掉。

我坐在女儿的摇篮边听她讲这些故事,不由感到胆寒。如果我女儿的胚胎出现在另一个家庭而且不是头胎,那她也许根本不会出生。孕早期那些“很方便的,吃个药就下去了”的操作,让她也许还没机会发育出眼睛和手脚,就被抹杀了生命的可能性。

为什么呢?我问阿姨,为什么你们非得再生一个男孩?生两个女孩不好吗?

她说,没什么不好,女儿她也一样喜欢。但是,如果生了两个女儿,看到别人有一儿一女,就会感到很羡慕、很可惜,觉得自己少了点什么。

她劝过我多次,头胎生了女儿,那就再生个男孩(如果头胎是男孩,那要不要二胎就随便了),每次我都以“生不动了”推脱,她才总算放弃。但类似的对话我还在反复经历。过去亲戚聚会上“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生孩子”的询问,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时候生二胎”,紧接着就是“我觉得你下一胎肯定是儿子”“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

我对孩子的性别没什么执念,甚至因为“太熟悉女孩的成长过程,而对小男孩的内心世界一无所知”,一度希望通过生男孩来满足好奇心。后来发现生的是女孩又松了口气,庆幸不用面对男孩的顽劣,还是“小棉袄”更贴心。我也很熟稔“性别是光谱而非两极,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不需要完全对应”那套理论,不希望用所谓的性别特质框死孩子的发展。

但转头想想,性别自始至终都是我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

“想生男孩还是女孩?”这是我挺着大肚子时最常听到的问题。猜男女可以带来无穷无尽的谈资,比如爱吃酸就是生儿子,爱吃辣就是生女儿,肚子尖是儿子,肚子圆是女儿,怀孕变难看是儿子,怀孕变好看是女儿,基因检测中某两个数字计算大于某个数是女儿,小于某个数是男孩……这些都无科学依据,但反正有50%的概率,不妨赌一把玩玩。

如果说这里面存有很大的趣味性,那胎儿性别问题直接催生的产业链可以证明,有更现实的需求让这门生意有利可图。比如在一些监管不太严格的医院,产妇可以通过迂回的话术从医生那里问出男女。有的私立医院提供的四维彩超名曰提供更细致的检测,实际上把性别检测作为一大卖点。我也见过孕妈群里有人讨论一种上门B超服务,由个人背着便携B超机,上门进行性别检测——这种服务是否安全、准确就不得而知了。也有像我那钟点工阿姨的老乡和多名雇主一样,送血样到香港检测。当然,有些家庭可能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方便提前准备婴儿用品。但尤其是那些为此投入不菲的家庭,恐怕已对更残酷的选择有所准备。

在社交媒体上刷母婴贴时,我常看到“接男宝”的帖子。每当有人发帖说自己生了男孩,底下总有人排队回复“接男宝”,希望自己怀的也是男孩。有些人原以为怀的是女孩,生下来发现是儿子,则会高高兴兴地宣布“翻盘”。而回帖“接女宝”,或者说自己“翻盘”终于生下女儿的,却极其少见。更令人费解的是,这些执着于生男孩的用户大多是80后、90后的年轻女性,理应是接受了现代教育、接触了流行文化的,却好像被打上了“思想钢印”。

更恐怖的是风靡一时的“转胎丸”。一些商家号称可以用药物改变胎儿的性别,让检测出的女胎变成男胎。这样含有大量雄激素的药丸在孕早期会令母体内分泌紊乱以致流产,而在中晚期则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胎儿的体表特征。但实际上,胎儿的性别在卵子受精的那一刻就已经确定,不会因为吃药而改变。新闻报道中不时会有孕期吃转胎丸导致生下具有男女两套生殖器官的孩子的事例。

重男轻女显然是个过时而错误的观念,但无数“更倾向于生男孩”的事例显示出,它还深深烙印在很多人的潜意识中,甚至是女性自己心中。

这个社会就是重男轻女的——这不正是我长久以来对社会的认知吗?作为生在90年代上海的独生女,我幸运地享受了不论性别的关爱和资源,但我的头脑深处总有那个疑问:如果我是男孩,会不会得到长辈们的更多宠爱?如果不是计划生育,我的父母是不是其实还想再生一个男孩?我是女孩,是不是影响了他们在家中、在社会上的地位,他们有没有感到一点点失望?

没有任何一个亲友当面对我的性别表达过失望之情,但我从来没有过100%的自信。我总觉得必须对别人证明,自己不是一个错误,完全不输给男孩或者可以优于男孩。

而如今我也生下了一个女孩。我难以接受的是,她香喷喷的小脸、铜铃般的眼睛、咿咿呀呀的声音,在外面一些人眼中是不受欢迎的,是要被丢弃、毁灭的。这个现实我无力改变,只有通过自己的爱,让她每时每刻都感觉到她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给人带来了无尽的喜悦和宽慰。

在思考如何教育女孩时,我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自己的性别认知过程。

前面已经提到,从小,父母很少以“女孩”的标签来框定我的行为。有很多年我留着男孩一样的短发,与男同学玩闹,仪态上大概没有女孩的样子,以至于考小学面试时还被老师问“你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玩洋娃娃,也玩皮球,听很多公主王子的故事,也热爱恐龙。而且因为当时父亲带我比较多,我印象里的出游也多为开玩具车、看军舰之类。

Photo by Yuri Shirota on Unsplash

要说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大概是在幼儿园毕业典礼,我穿了背带裤站在乐队最后一排敲大镲,前排则有几个留着长辫子的女生化了妆和男生跳舞,大裙摆挥得像波浪翻滚。我对她们的裙子羡慕极了,后悔怎么不早点知道留长发还有这等好处。

到小学,看《美少女战士》里优雅的变身,一到下课就跟女同学们模仿,几乎没有男生加入(只有一位当时被我们视为“娘娘腔”的男同学),我才感到男女之间分出了界限。我的铅笔自画像开始长发飘飘,后来更是陷入女生之间时而亲密时而刻薄的复杂关系中,外加不顾老师的禁令看完了“高中生早恋动画片”《我为歌狂》。在读中学前,我已经毫无疑问地认可了自己的性别。

随着智识的增长,我开始意识到,知识和思想是有性别的。老师、长辈,还有社会上,很多人都说,男生更擅长数理化,女生则更适合读文科——理科读得再好,到某个时刻,还是会突然停滞或退步,被男生甩到后面。我奔波于奥数班、编程课、理科竞赛之间,身边也不乏成绩优异的女生,但大概是惰性使然吧,我的脑子里总悬着那未知的“某个时刻”,步履逐渐沉重。

而即便是“女生适合读”的文科,不也充斥着“伟大的男性”吗?历史上的王侯将相、哲学中的哲人先贤,弥漫的睾丸素令我读得血脉贲张。文学似乎给予了女性更多空间,但爱情、家庭的主题让我厌倦,婉约细腻的笔调也不合我口味。我更爱想象李白一席白衣仗剑豪饮,或者大胡子雨果在阴沉的书房里伏案疾书。

当我进行任何理性思辨时,我潜意识里的声音是男性的。我读过很多小说、很多史书,找不到任何一个我希望成为的女性角色。《哈利·波特》里的赫敏可能是我们这代女生最容易认同的人物,但她只是个好学生,不是英雄。简·爱用怒吼表明自己身为女性有着和男性一样的灵魂,郝思嘉施展女性魅力赢得了不输给男性的成功,她们的故事总让我感觉缺了点什么。我和好友抢着读波伏娃,可反复强调男女平等有什么意义呢,这不应该是常识吗?在这之外,我们就没有别的事情可说吗?如果说女性冲破阻碍做到和男人一样的事就算成功,那男性根本没有这样的阻碍需要冲破就可以直接做事,不是吗?

我终究成不了男人,只得与自己的性别握手言和,努力成为淑女,文雅,温和。我猜想最优秀的女性就是既能取得事业成功又能做一个贤妻良母,一个完美的辅佐者——帮夫、带娃、“旺三代”,听上去比个人成就重要得多。因此我向往恋爱,把婚姻和生育视为人生中的必然。可与此同时我又拒绝做任何人的附庸,也许这就是我人生的矛盾之处。

如今另一个小女孩要在我眼前逐步认识自己的性别。她现在根本不知道何为男孩女孩,大喇喇地张腿坐着,头发尚未留长,眼神时而犀利,看到年龄相仿的孩子总要热情地冲上去拍拍。比起公主裙,我更喜欢给她穿男孩的衣裤,因为这样她可以更自如地爬上爬下,满地乱跑。她无数次被人称为“小弟弟”,以至于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波伏娃说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被社会造就的,还有为什么德语里的“小女孩”(Mädchen)是中性而不是阴性。除了有时乖乖地趴在我胸口或者嗲嗲地叫一声“爸爸”,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所谓“女孩”的娇弱害羞。

多年前,一位好友曾跟我说,如果未来生孩子,不会遵循“男孩蓝色女孩粉色”的定律,比如说粉刷儿童房墙壁,想刷成没有任何性别意味的黄色。从颜色开始,她想破除性别刻板印象,让孩子自由选择玩具、穿搭、爱好。

我可能比这位朋友稍微保守那么一点点,我赞同她的出发点,但认为到某个时间点还是要以某种方式让孩子懂得自己的生理性别。我已经给孩子买了洋娃娃,对网店里可爱的小裙子毫无抵抗力,把生女儿作为“血拼”的借口。但同样我给她买了水枪、篮球架和玩具恐龙。我喜欢看她试着奔跑、攀爬,因为我想好了以后要带她玩泥巴、运动、还有各种所谓“男孩玩的东西”。

去性别化的教育不只在玩具。我当然不会拒绝一个可爱又懂事的女儿,但同时我会赞许她表现出的其他特质,比如顽皮和主见,甚至有一点小脾气。我希望她能向前冲,说出自己的想法,敢于拒绝,敢于行动。我进入社会后才认识到这些的不易和重要,而今她可以毫无顾虑地直接开始。

不过,有一种关于女性的知识是我打算向她强调的。我要给她讲很多很多杰出女性的故事——从世界上第一位程序员阿达·洛芙莱斯,到想象女性主导朝堂的陈端生,从传说中真假难辨的女教皇琼安,到近现代中国勇敢翱翔的多位女飞行员……哪怕撇去女性的身份,她们的事迹在任何人身上都很了不起,可她们往往被隐于由男性主导的历史中,很少被后世的女孩们知晓,更别提成为她们的榜样。

我也是在近年来才了解到她们的故事。我常常想,如果我从小就知道她们,我脑袋里代表思辨的声音就不会是一个男人。现在我的女儿恰恰有这个机会,她可以看到这些与她有诸多相似的前辈,知道数字、主席台、荒野、太空,同样属于女性,而且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

还有那件事是不得不面对的。

女儿日长夜大,这时正逢又一波女性站出来指控一些男性名人性骚扰。身边的女同胞大都以各种方式声援,而男性中虽不乏支持的声音,但也常有担心诬告,或者感觉类似消息“太多了”的抱怨。

如果说男性的恐惧是被诬告性侵,那女性的恐惧是什么?2020年电影《前程似锦的女孩》提出了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现在去想如何教育女儿性骚扰问题大概有点早,但过不了几年,她不是也会被这种恐惧笼罩吗?

从小我就长相平平,应该不算是通常概念中的“高危人群”。但这不妨碍我在中学路边遭遇一个大概精神失常的大叔突然裸露下体,后来又听到班上其他女同学分享同样的恐怖经历。这不妨碍我在初三与几个女生一起外出做社会实践时在公交车上被可疑男子搭讪——他问我们多大,我故作聪明地答“高三”,他又问我们的生肖,来不及计算的我被瞬间拆穿,我们下车后被一路尾随,直到机智的队友带我们躲了起来。

这也不妨碍我在美国读大学时,为组织社团活动去某个来访的国企代表团下榻的酒店,进门才知自己是被邀请来一起过春节的“美女”之一。我端着红酒不敢入口,在春晚的背景音中磕磕巴巴地跟人谈合作,很快发现对方即使并无实质恶意但也完全心不在焉。我只有庆幸自己特地穿了偏中性的衬衫牛仔裤,并且提前联系了男性长辈准时接我,然后一接到电话就落荒而逃。

在整个成长过程中,我很少打扮,含胸走路,在完全不感兴趣的男性面前表现得像个老土的“假小子”,只有约会或者类似约会的场合才稍微展现出女性化的一面。有时参加活动晚了,我总是在夜色中狂奔回家,生怕走慢一步会遇到什么麻烦。这是我的生存策略,究其根源,恐怕是母亲曾给我讲过的外婆的故事:在日军侵略期间,当时还在江南农村的外婆与其他小女孩们一起,往脸上抹泥巴,作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保护好我的女儿,并教育她保护好自己,这是我作为母亲的职责。纷杂的社交媒体、儿童的早熟,让这种教育更加刻不容缓。这意味着将恐惧传递下去。但我又不希望她像我一样,被恐惧压得不敢动弹,把大部分男性视为潜在的捕猎者,把女性身份视为一种弱点。

大家常说,应该教育男孩如何不去骚扰别人,而不是教育女孩如何不被骚扰。这很理想,但不受我们控制。作为女孩或女孩的家长,我们唯一能确保的是管好自己。

防范风险是一方面,回头来看,同样重要的品质是果决。有太多加害者是利用有形无形的权力来要求顺从,如果受害者想着“忍一忍”“都是这样的”“不能得罪ta”,或者仅仅做出尴尬而委婉的回应,便落入了对方的圈套。辨识那些玩弄权力的手段,选择揭穿或者远离,在发现越界行为时清清楚楚地拒绝,寻求帮助或者对他人予以帮助,这也是我们应该去教女孩的。

很遗憾,不完美的是世界,费力提升自己的却是女性——但自古以来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这么做吗,努力变得更聪明、更坚强,只为了获得和男性一样的待遇?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对社会上的不公现象做出反应。几年前我曾采访一群指控美国高校名师性骚扰的女性,其中有多名受访者告诉我,之所以多年后决定打破沉默,是因为生了女儿,希望由此来推动社会进步,给女儿创造更友善的环境。要求女性自保只是权宜之计,归根结底,需要改变的仍然是纵容那些不公的父权体系本身。这几年,正因为积极发声逐渐成为一种被认可、被鼓励的行为,我感觉世界已经变得比以前更安全了一点。

坦白说,生育之后,我越来越难以理解父系社会的逻辑——为什么我们默认传递血脉的是父亲,以至于生下女儿就等于“断了香火”,传统家庭一味追求生男孩以确保血脉的延续,甚至不惜以连续杀死女性胎儿为代价?我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通过生下与自己一样的儿子,父亲得到了生命的延续,因而代代相传,实现永生——女性的身体被视为这一过程的载体,随便换成哪个女性都不会改变结果。(还有一种简单粗暴的解释:男性力气大。)

但如果换一种角度去想,母亲和女儿,关系不是更加紧密吗?经由一代代女性的子宫和阴道,我们形成了连绵不绝的血脉网络,一直可追溯到第一位成为母亲的人类女性。我们都曾是女孩,都曾流血,都曾幻想,都曾困惑。这样说来,我们便也是能够互相帮助、互相传承的姐妹。对于女儿,我能提供的不只是保护和教育,更是一种趋向平等的陪伴。正如我的母亲以及许多其他曾给予我指点的女性前辈一样,我正看着一个晚辈踏上我曾走过的道路,并期待她能走得更加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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