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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评 | 欧阳乐泉:《查理和巧克力工厂》:蒂姆·波顿的吊诡童话

2023-05-27 17: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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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和巧克力工厂》:蒂姆·波顿的吊诡童话

欧阳乐泉

摘要:《查理和巧克力工厂》是“电影顽童”蒂姆·波顿最具代表性的童话作品之一。在经典的童话叙事模式之下,“彼得·潘”情结贯穿始终,也投射着波顿的执着。通过独具波顿个人特色的布景,超现实和异世界相互对比也相互映衬,形成了令人不安的视觉美学。而作为一部改编自儿童文学的作品,原著作者罗尔德·达尔所处的社会时代在电影中如何被导演处理,又如何被观者解读,同样具有意识形态价值。

关键词:蒂姆·波顿;查理与巧克力工厂;童话电影;布景;意识形态

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宏伟丝滑的巧克力瀑布,薄荷口香糖草坪,软糖柳树和太妃糖苹果,巧克力树干上结出的草莓味冰激凌……如果说罗尔德·达尔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厂》是孩子们的梦幻世界,那蒂姆·波顿在2005年通过镜头将这个梦变成了现实。然而,除去童话世界理所应当的美好和温馨,波顿版本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厂》还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诡异和神秘。这种吊诡究竟如何形成,又从何而来?本文试从蒂姆·波顿风格下童话模式、布景设计和意识形态三个方面入手,提供一个可能的回答。

高礼帽下错位的“彼得·潘”

童话作为一种故事类型,既包括了传统意义上的儿童文学故事,也可以涵盖幻想故事、寓言故事、神话传说等,受众也不局限于儿童,通常故事被设置于一个虚构的幻想世界,具有曲折且通俗简单的故事情节。而电影与生俱来的可剪辑性质无疑是呈现童话的天然优势,天马行空的最佳舞台。早在乔治·梅里埃时期,《灰姑娘》、《一千零一夜》等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就已经被呈现在了银幕上。随着童话题材和电影的深度结合,童话情节也逐渐成为一种更加广泛使用的电影套路,而童话情节背后的“彼得·潘”情结也成了电影拍摄中有意识的自觉表达。

根据张莹的观点,经典童话叙事可以被概括为:平静的生活(暗藏不安)→平静被打破,开始冒险→问题解决,重回平静。很显然,《查理和巧克力工厂》明暗双线同样采用了这种套路。明线从客观的叙事视角讲述查理的冒险:最初查理一家在城市郊区过着贫穷但平静的生活,每年一块的旺卡巧克力就是查理最大的幸福;幸运地在街边的杂货店发现第五张金券之后,查理和曾经在工厂工作的约瑟夫爷爷共同进入了神秘的威利·旺卡巧克力工厂,开始一场奇幻的冒险;最后查理作为拿到大奖的“幸存者”获得了整座工厂,帮助威利·旺卡解开心结和父亲和解,所有人一起幸福地生活在巧克力工厂之中。而暗线则通过威利·旺卡和约瑟夫爷爷的回忆串联起来:小威利不满禁止他吃糖的牙医父亲离家出走,从此开始制作巧克力创业历险;在巧克力生意风生水起的时候由于叛徒的出卖倒闭,于是全世界探寻秘方,遇到奥柏伦柏人并签订契约,重办巧克力工厂后再次取得成功;最后在查理的帮助下和父亲和解。

《查理和巧克力工厂》在处理“童真”的问题上十分巧妙,它看似温馨的成长主题外壳下实际上依然是错位的“彼得·潘”情结。在一般的成长主题电影中,“童真”往往使自己和他人受到伤害,在付出代价之后“童真”将被抛弃,走入成人社会。而“彼得·潘”情结则是用长不大的彼得·潘形象代指拒绝成长、永远童真、自我封闭的态度。《查理和巧克力工厂》的错位在于,小查理其实是成人目光下比威利·旺卡更加成熟的那个人,或者所谓的更“懂事”。

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如果说查理为了家人拒绝价值连城的巧克力工厂尚且可以被解释为孩子天真无邪的本能性的爱,那么查理考虑用参观工厂的金券换家庭需要的钱足以证明他并不是对财富没有任何概念,恰恰相反,他已经建立起了比较成熟的、符合主流道德导向的金钱观。再反观查理能够在五个孩子之中幸存到最后的原因,与其说是因为他具有某种美德,不如说是因为他始终保持顺从和克制。在奥古斯塔掉入巧克力瀑布之前,在紫罗兰咀嚼实验口香糖变成蓝莓之前,在维露卡跨过栏杆捉松鼠之前,在蒂维被电视缩小之前,威利·旺卡和他们的家长都曾经多次劝阻他们的逾矩行为,但无一例外地,他们都没有听从,也因此受到了惩罚。而查理始终和爷爷一起默默跟在队伍后端,在其他人都犯错出局之后,始终保持消极顺从的听话的查理成了最大赢家。陈莉将其他四人的行为对应七宗罪里的傲慢、嫉妒、暴怒、贪婪和暴食,许多评论者也认为最后的惩罚对成年人隐晦的告诫,然而我认为这里《查理和巧克力工厂》告诫的主要对象其实是孩子。作为儿童读物,它的教化意图是跃然纸上的——它在教导孩子远离教导远离恶习的同时,更在强调孩子要遵守规则,要听成年人的告诫,否则就会承担可怕的后果。孩子天性自由而洒脱,道德不过是成年世界公认的一种规则,顺从和克制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能力,而是进入成人社会的要求。在这个意义上,查理赢得大奖恰恰因为他最不像孩子。

长不大的是威利·旺卡,他看似不愿回到童年,事实上从未从童年走出。不难发现,导演试图在电影的多个细节和主题上强调“童真”的宝贵。比如在暴躁男孩麦克·蒂维入场时,他的父亲多次表达蒂维“不像个孩子”、“没有童年”,蒂维超前的智力和超常的知识也并不是这个角色讨喜的特点。更明显的冲撞发生在电梯里,当蒂维质问旺卡“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的时候,查理毫不犹豫地回答“糖果不需要有意义,所以才是糖果”,并获得了威利·旺卡深深的认同。这一表述让人很难不联想到杜威的游戏观——“游戏即生活,生活即游戏”。在杜威看来,游戏是儿童的心理态度,目的在于进行更多同类的活动,而不是有意识地将后果作为活动的一部分。这种游戏态度是旺卡始终坚持的信念,也是旺卡永远回不去的童年。除了奥柏伦柏人之外空无一人的巧克力工厂是旺卡的梦幻小岛,也是他封闭自我、拒绝成长的坚实堡垒,是他向成人世界秩序的无声抵抗。在电影里,童年的旺卡佩戴着头盔式的牙齿矫正器,成年之后无需再戴,但他却换上了高高的礼帽。旺卡向孩子们强调自己从来不摘下帽子,这或许与他童年戴的形成了某种呼应关系,也象征着旺卡停留在童年的执着。旺卡在电影里三次摘下礼帽,每一次都对应着他对自己内心的直面:一次是理发时,他发现了自己的白发,不得不承认身体的成熟和衰老;第二次是与父亲重见时,他看到了苍老的父亲和父亲墙上多年来自己的成长痕迹,阻止他走出童年的心墙逐渐瓦解;最后一次是片尾和查理一家人吃饭的时候,此时的摘帽已经成了他自然的习惯,这意味着他彻底走出了童年吗?镜头拉远,观众们发现原来旺卡依然在巧克力工厂之中,查理家的小屋被整个搬进了工厂,温暖明亮的小屋之外是冰雪覆盖的糖果世界。我想,这就是蒂姆·波顿给出的答案。

超现实与异世界

布景设计是蒂姆·波顿的作品被许多人认定为作者电影的重要原因。分镜剧本会标出布景的具体要素,如查理家躺了四个老人的大床,奥古斯塔坠入的巧克力瀑布等等。但是剧本描述的要素之外,就是布景设计发挥作用的绝佳舞台。“达尔的作品最伟大之处在于为表现留下了很大的空间,所以我们有完全的自由来设计每一间房子的样子。我很高兴的是,不用十分严密的(从书里)考证我们要制作的工厂是什么样的,或者去确认巧克力最恰当的粘稠度,以至于它看上去不像棕色的水。”波顿在评价这部电影时,曾这样兴趣盎然地描述着搭建场景时的构思。

在《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之中,波顿的戏剧化场面调度贯穿始终,包括了瑰丽鲜艳的工厂内奇幻世界和夸张化处理的现实世界。通过代表美好纯真的鲜艳色彩和哥特风格的暗黑阴郁相互对比映衬,整个虚构的吊诡世界得以构成。学者Timothy Corrigan和Patricia White 在著作《The Film Experience》中称“奇幻场景展示它们着人工建构的性质,甚至可以说因为它们违背自然规律而沾沾自喜。”画师出身的波顿热衷且擅长于打破常有的规则,并且运用不同的布景设计反映电影主题,让视觉语言向观众传递人物情绪。比如在约瑟夫爷爷的回忆是晴朗明媚的夏天,而故事发生的当下是白雪皑皑的寒冷冬天;同样是簇拥在工厂门口,回忆里巧克力工厂剪彩时的人们衣着鲜艳,而当多年后工厂大门再度打开,门口的人们大多身着黑、灰、蓝色的暗色系衣服……不同的布景设计与巧克力工厂的兴衰、威利旺卡的沉浮相互对应。

此外,布景设计反映着人物的性格,但是如何反映就体现出波顿的独特风格。比如查理家的布景:远离城区的黑色木屋、叠放的冰箱和微波炉、狭小的橱柜和斑驳的墙体、漏风的阁楼——反映出查理家的贫穷和昏暗;燃烧的壁炉、屋内多处橙黄色的吊灯和台灯、毛衣和厚实柔软的床褥、木框的家庭照片、灯芯绒窗帘——烘托出家庭的温暖祥和;而户外整体歪斜的外观以及屋内同样七扭八歪的柜子,让人担心柜子上的时钟和照片会随时滑落,呈现出视觉上的扭曲,让人产生不真实感——这是蒂姆·波顿的风格。

在《查理和巧克力工厂》中,我们可以简单地将世界分割成工厂内和工厂外。工厂外的世界高度写实——有还原现实世界的自然调度,比如查理买到金券的杂货店、查理擦鞋的街道;也包括因为强调整齐统一而超出写实的部分,比如复制粘贴一般的街道、维露卡爸爸经营的坚果工厂。而最极致的简约和统一体现在旺卡的巧克力工厂外观——通体统一的纯灰色,光滑的烟囱、墙体、大门和厂房。

和工厂外现实世界形成高度对比的,是工厂内纯粹的异世界。茂密的草坪、棕色瀑布、巨型的蘑菇和各色南瓜、扭曲生长的橙红色树干、全透明的玻璃电梯和虚无之中升起的烟花……和工厂外的整齐划一不同,工厂内的异世界布满了无规则且尖锐的线条。每一个不同的车间也都代表着一种夸张到极致的异世界风格。外部阴森的工厂内部是色彩浓郁的幻想之境,这种无规则是旺卡巧克力制作上无限的创造力和蓬勃的热情,代表着童年时期的肆意自由,也是不愿长大的旺卡内心深处的癫狂。

而工厂外与工厂内相交的地方,波顿处理得尤其诡异——巧克力木偶娃娃。木偶由于恐怖谷效应,是恐怖电影常用的惊悚元素。当带着鲜艳色彩的木偶出现在死寂一般的灰色建筑之中,随着奇怪的音乐缓缓转动,并且在火花间融化时。这里的布景是工厂内异世界的外溢,像与成人世界格格不入的旺卡,也象征着长年封闭自我的旺卡与外界的碰撞。

现代化主题和非主流言说

尽管始终没有明确巧克力工厂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时间,但是我们可以从许多细节做出推断。在主创团队中,除了饰演旺卡的德普之外,几乎全部是英国演员;而查理居住的街道也具有鲜明的英国特色,但邮差筒确是美国的形状。在时间上,原著出版的时间为1964年,而影片之中在工厂的电视间里播放的内容包括:政治新闻、1968年的科幻巨作《2001太空漫游》、1960年惊悚片代表作《惊魂记》、皇后乐队和披头士乐队以及1964年起在美国发售的机器人玩具。因此,电影被给予了一个相对真实的故事背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英美之间的某个地方。这一设定给予了观众英美文化的理解视角,也暗示着特定的意识形态。

《查理和巧克力工厂》虽然充满奇异幻想,但是其包装下的现代化主题并不难察觉。其中,工厂和科技是其中重要的元素。

仔细分析,其实所有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设定与工厂都密不可分。查理的爸爸在牙膏工厂上班;查理的爷爷曾经在威利·旺卡的工厂上班,后来被裁员下岗;维露卡的爸爸拥有坚果工厂;而威利·旺卡则是巧克力工厂的所有者。事实上,作为工人出现的还有松鼠和奥柏伦柏人。有趣的是影片处理工厂主和工人关系的态度:一方面,影片毫不避讳地呈现了无产阶级工人窘迫的生活现状,同时也通过嘲讽批判了维露卡父亲一家的陋习;但是另一方面,在威利·旺卡的工厂内部,奥柏伦柏人似乎并没有被当作“人”来看待——矮小的身形、落后的文化、不同的语言、深色的皮肤、对原始材料可可果的追求和签订契约——奥柏伦柏人更像是威利·旺卡的奴隶。更引人注意的是,影片之中反复强调的威利·旺卡与奥柏伦柏人的契约关系:威利·旺卡入乡随俗吃毛毛虫,与部落首领看似友好的自愿交易,以及旺卡的担心“如果我去世了,我的奥柏伦柏人怎么办”。

电影海报(图片来自互联网)

在当下影视作品被批判过分注重“政治正确”的今天,这无疑会受到诸多质疑和批评。而原作者罗尔德·达尔本人事实上也因为反犹太主义倾向被舆论长年攻击。然而我更关心的是,蒂姆·波顿为何会选择如此呈现原著的设定。这是否意味着某种鲜明的政治立场表达?是因为异世界和虚构时空的设定给予了蒂姆政治安全感吗?又或者,蒂姆只是执拗地希望还原原作?

此外,科技在整部影片中也扮演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就电影文本而言,科技展示出鲜明的双面作用:一方面,通过电视间和玻璃升降机我们可以看出,科技是威利·旺卡的巧克力创新和财富制造的一大动力;另一方面,机械化的设备直接使查理的爸爸下岗,电视和电子游戏的盛行是麦克·蒂维这类孩子过分早熟的原因。而关注电影制作过程,我们会意识到所有这些令人称奇的景象之所以得以呈现,科学技术也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这是某种未言说的言说。其实,《查理和巧克力工厂》早在1971年就曾经被翻拍成电影,但是由于技术不到位,原作者罗尔德·达尔对电影颇有微词。因此,在影片的结尾我们得知查理的爸爸通过维修曾经取代他的机器获得了新的工作,这是当代人面对科技挑战的积极态度,也十分合情合理了。

(本文为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影视与文化批评》2022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2年优秀影视评论”)

新青年电影夜航船

本期编辑 | 冯萱

图片来源于网络

原标题:《锐评 | 欧阳乐泉:《查理和巧克力工厂》:蒂姆·波顿的吊诡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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