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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展记|“维米尔”大展将谢幕:再见,永恒的瞬间
为期近4月、史无前例聚集起28件维米尔画作的“维米尔”特展,即将于6月4日在荷兰国立博物馆落下帷幕。
这一被策展人称为“千载难逢的机会”的展览,未来几乎不可能再次集结。闭幕之际,《澎湃新闻·艺术评论》带读者再回现场,体会维米尔之所以成为维米尔的缘由。此外,纪录片《维米尔——伟大的展览》也于四月在海外上映。
作为一名资深的维米尔粉丝,此前一直认为,生活在纽约是何其幸运!位于曼哈顿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拥有五件无可争议的维米尔杰作,一街之隔的弗立克收藏(The Frick Collection)亦有三件真迹,距离纽约几小时火车距离的华盛顿国家艺廊同时拥有三件维米尔真迹以及一件尚有争议的同时代作品,即便未将波士顿伊莎贝拉•嘉德娜美术馆(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被盗的一件计入总数,美国东海岸的维米尔收藏也足以睥睨荷兰国内的维米尔收藏。
然而,荷兰国立博物馆今年三月举办维米尔作品特展的消息轻而易举地击败了我的优越感,以至于去年十一月就早早买好了票,翘首以盼,以朝圣般的心情开启了这次观展之旅。
荷兰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外,大幅维米尔展海报。
二月底的阿姆斯特丹,春寒依旧,荷兰国立博物馆门口排队的人群却热情高涨。维米尔是值得艺术爱好者一生追寻的大师。这位诞生于17世纪荷兰黄金时代的艺术家仅仅生活了43年,死后百年籍籍无名,两个多世纪之前才被重新发现。据学者推断,维米尔生前完成的作品数量仅在40-60件之间,迄今为止发现并判定为维米尔作品的有37件(包含真伪有争议的作品)。展览将28件作品聚集在同一时空,比起1995年美国华盛顿国家艺廊的维米尔展览还多出七件作品。面对这样一生难遇的机会,任何言语都是多余,唯有五体投地,顶礼膜拜地观看。
荷兰国立博物馆大展“维米尔”现场。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1665年 荷兰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藏。
匠心与遗憾并存
进入展厅,观众立刻能体会到展览设计的匠心独运。宽阔的展厅空间奢侈,28件作品粗略按照时间线索和作品主题分散在十间展室内,有的展厅仅仅悬挂了两件作品。即便如此,每一件作品前也还是挤满了好几层观众。
为了给观众一个心无旁骛、纯粹地观看机会,策展人仅在每间展厅安排了一面墙的文字信息(英语与荷兰语),美术馆惯常的白墙也被换成不同的深色墙面,配上巨大的同色天鹅绒帷幕,在天花板上模拟自然光线照明,试图营造出维米尔画室中的光线和气氛。维米尔以描绘光线著称的一件件作品在深色的背景下如同一串散落的珍珠,明灭可见。最后则以维米尔全部作品信息作为总结,标记出展出和未展出的作品。整个展览设计深藏匠心,一切都为了作品和观众服务,既丰富又简约。
维米尔展览现场,图片为作者拍摄。
维米尔展览现场,图片为作者拍摄。
维米尔展览现场,图片为作者拍摄。
看完展览,意犹未尽,但也不是没有遗憾。其一是现藏于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的维米尔重要作品《绘画的艺术》未能参展;另一则是对展览方将2004年苏富比拍卖鉴定为“维米尔真迹”并出售给私人藏家的《维吉纳琴边的年轻女子》囊括进来未免有失公允,这件作品粗陋的色彩与不成熟的描绘技法在其他作品的对比衬托之下愈加显得拙劣,无法令人信服。
维米尔《绘画的艺术》约1666/1668 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藏品
2004年苏富比拍卖鉴定为“维米尔真迹”并出售给私人藏家的《维吉纳琴边的年轻女子》(Young Woman Seated at the Virginal)。经查,苏富比官方网站上目前已经撤下此作图片。
《维吉纳琴边的年轻女子》局部
为期四个多月的展览已经接近尾声,从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借来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和《代尔夫特风景》也于三月底打道回府。目前展览一票难求,官网上早已售罄,eBay上炒到了数千英镑一张。好在由英国公司Exhibition on Screen制作的纪录片《维米尔——伟大的展览》(Vermeer The Great Exhibition)在四月中上映,影片得以在展厅无人之时拍摄,无法亲临现场的观众既可以一饱眼福,又可以免去拥挤之苦。
维米尔短暂的一生充满了谜,然而维米尔之所以成为维米尔,绝非偶然。他生活的年代,是荷兰历史上经济文化迅速发展,堪比文艺复兴的黄金时代。他的故乡代尔夫特,虽然只是荷兰的一个小城,却通过航海,书信,贸易与外界紧密相连。这是世界逐渐走向全球化的黎明——无论是历史的洪流还是涓涓细流,都在维米尔的画作中留下了蛛丝马迹,荷兰社会生活中的一个个瞬间,也在维米尔笔下得以永存。
维米尔《代尔夫特之景》,1660- 1661,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术馆藏;维米尔描绘了他的家乡。
维米尔与他的故乡
迄今为止发现的维米尔作品中,只有两件风景(外景)作品,一为作于1657/58年间的《小巷》,虽然是小品习作一般的尺幅,却隽永耐看;一为鸿篇巨制的代尔夫特港口风景,是维米尔作品中少见的大尺幅作品,视角与当时其他艺术家创作风景绘画时所选取的截然不同,被英国学者肯尼斯•克拉克(Kenneth Clark)称为“有史以来最为接近彩色摄影”的绘画作品。但是如果你以为这就是如同照片所记录的真实场景,就被维米尔骗过了,因为维米尔对眼前的景物增删移位,改变比例,精心布局,巧加安排,让它们服务于作品的构图和色彩,达到了营造真实却绝非抄袭真实的效果。
维米尔《小巷》图片来自荷兰国立博物馆。 View of Houses in Delft, known as ‘The Little Street’, Johannes Vermeer, 1658-59, oil on canvas. Rijksmuseum, Amsterdam. Gift of H.W.A. Deterding, London
彼得·德霍施《代尔夫特一座房子的后院》图片来自英国国家美术馆
再看《小巷》,平平无奇的一幅街景,何以使人感动?对比同时代艺术家彼得•德霍施(Pieter de Hooch)的同类型作品,我们可以看到维米尔的主观处理和艺术加工,将画面中建筑物的横平竖直做到了极致,因而赋予普通的街巷房屋一种纪念碑式的永恒。
维米尔在这两件风景作品中为他热爱的故乡保存了心目中的理想样貌,更为重要的是,它们体现了维米尔对于艺术与真实的看法和异于常人的艺术追求。维米尔就像一位高明的导演,精心调度每一个真实可信的细节,构建起一个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伟大故事。
维米尔笔下的女子
维米尔所生活的时代,新兴的市民阶层对肖像艺术产生了极大的需求,在同行们忙于接受委托为客户造像之际,维米尔却不曾创作任何可以追溯到姓名的肖像作品。除了早期的一些宗教题材以及少数富含隐喻的作品,他所画的绝大多数都是一些平凡女子——倒牛奶的女仆,演奏乐器的女孩,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她们的姓名身份早已泯灭于历史,她们的音容笑貌却在维米尔的笔下获得了永生。那些如同电影中的定格画面——少女的眼神摄人心魄,微启的双唇欲诉还休,浅浅的笑容寓意深刻,陶罐中汩汩流出的牛奶,天平中晶莹耀眼的珍珠,女主人手握信封抬头询问女仆的一瞬间,凡此种种,与其说维米尔画的是肖像,不如说他画的是永恒。
与女子一同出现在维米尔笔下的,还有书信。维米尔生活的时代,航海已经不再是前途未知的探险,而逐渐成为旅行和贸易的日常。人们习惯了从远行的亲友那里接到信件,了解地球另一面发生的事情。维米尔存世不多的作品中有六幅出现了书信元素。德累斯顿国立美术馆藏《窗前读信的少女》是我此行最为心仪的一件作品。维米尔似乎将我们掩在一幅巨大的天鹅绒帷幕之后,窥探一段私密的时光。画中少女阅读的是远行经商的父兄亲人还是久未谋面的恋人的讯息?这件作品经过十年的修复,重现了背景墙上的一幅丘比特画像,善于使用符合隐喻的维米尔似乎在画中藏匿了答案等待观众的解读。17世纪新教开尔文宗盛行的荷兰,文盲率远远低于同时期的欧洲其他国家,女子接受教育,可以读写。维米尔刻画了女子收信、读信、写信的美好瞬间,让观众一同分享她们对未来和爱情的无限希冀与渴望。
维米尔《窗前读信的少女》图片来自荷兰国立博物馆。Girl Reading a Letter at an Open Window, Johannes Vermeer, 1657-58, oil on canvas. Gemäldegalerie Alte Meister, Dresden
维米尔《写信的女子》图片来自荷兰国立博物馆 A Lady Writing, Johannes Vermeer, 1664-67, oil on canvas. National Gallery of Art, Washington. Gift of Harry Waldron Havemeyer and Horace Havemeyer Jr., in memory of their father, Horace Havemeyer
维米尔笔下的女子,是千万个默默无名的女佣,或是鲜花一样开了又谢的少女,一个即是一千一万个她们,循环往复,是为不灭的青春与永恒的浪漫,值得被一再吟咏歌颂,也感动着一代又一代的观众。
维米尔与同时代的艺术家
维米尔今日的声誉已经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大多数艺术家,但是他的艺术与他们却有着紧密的联系。或许是画商的兼职身份使然,维米尔对同时代艺术家的创作了然于心,还经常在自己的画作中戏谑地插入其他艺术家的画作。
然而,即便是面对流行的题材和对象——室内的饮酒聚会、合奏音乐的男女等等——维米尔也有着自己的艺术主张和追求。当时的荷兰“风俗画”(Genre Painting)往往刻画多个人物,互动关联,画面有着很强的叙事性,甚至喜剧讽刺的效果,而维米尔想要表达的则是一个静止的瞬间,如同按下相机快门的一刹那。
彼得·德霍施《与两名男子一同饮酒的女子》图片来自英国国家美术馆
维米尔《一杯红酒》图片来自荷兰国立博物馆。The Glass of Wine, Johannes Vermeer, c. 1659-61, oil on canvas. Staatliche Museen zu Berlin – Gemäldegalerie
17世纪的荷兰艺术家对于绘画中光的表现做出了超过前人的探索,维米尔在这一道路上走得更远。他与同时代的伦勃朗一样,是用光造型的大师。所不同的是,伦勃朗喜爱戏剧化的光线,用强烈的明暗对比效果来刻画人物的内心性格,以厚涂的颜料和错落的笔触来塑造雕塑一般的体量感;维米尔则用柔和的室内光线来烘托氛围,以“像素”一般的亮点在画面上制造出带有呼吸的空气感,让笔下的人物景物在几百年之后仍然栩栩如生。他还独辟蹊径地通过改变局部物体描绘的清晰度来制造相机镜头对焦一般的效果,在画面上创造出更为可信的空间感。
伦勃朗《戴头巾的男子》图片来自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维米尔《倒牛奶的女仆》图片来自荷兰国立博物馆。The Milkmaid, Johannes Vermeer, 1658-59, oil on canvas. Rijksmuseum, Amsterdam. Purchased with the support of the Vereniging Rembrandt
最后不得不提到的是维米尔与同时代的艺术家,特别是多产的伦勃朗比起来可谓惜“画”如金。后者在荷兰繁荣的艺术市场上名利双收,维米尔却在死后留下了巨大的债务。我们无从知道他何以面对利益的诱惑以及养家的压力毫不动心,合理的猜测也许是维米尔的艺术追求过于执着。他对每一幅画作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别人完成的是待售的商品,他想要创造的,是传世杰作。
生活在21世纪图片泛滥的年代,我们无法想象相机出现之前人们的观看方式。有学者将维米尔在19世纪之后“重新”被人们发现并珍视的原因归结于经过摄影的诞生,人们的观看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而能够理解并欣赏维米尔的构图方式和艺术风格。换句话说,维米尔的作品超前了他生活的时代整整两百年! 英国小说家简•奥斯汀曾有一句名言“爱有多种形式,正如时间中有多个瞬间”(There are as many forms of love as there are moments in time)。
维米尔的珍贵之处在于他的作品具有穿越时空的魅力,在一个日渐繁忙喧嚣的世界,在相机诞生之前,为我们保留了一个又一个静止而永恒的、令人难忘的、时间中的瞬间。
附录:特展后的维米尔追星计划(37件作品的归属地)
(本文原题为:《时间中的瞬间——荷兰国立博物馆特展<维米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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