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让你们忘记我 | 李英洁《在记忆消失之前》

编者按：

如果有一天，你将告别这个世界，你希望谁来记住你？

舅舅离开后，外公的时钟被拨回到那片永远在生长的麦田。衰老、遗忘、死亡，是无法抵挡的石子，一粒粒投向那座老院。屋子里空空的，外婆变成了一面伤心的湖水……

本期推荐浙江传媒学院摄影专业毕业作品《在记忆消失之前》。

在记忆消失之前

李英洁

小时候我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因年幼想家总是哭闹，外婆便陪我玩一些“手影”、“翻花绳”的游戏哄我开心，二十年以前为我做鞋子裁的鞋样至今还完好保存着......我和外婆共同拥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后来，外公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记忆正在不受控制地逐渐消失，舅舅的意外去世更是让外婆变得难以接受现实。

在双重打击之下，外婆越来越恐惧消失与遗忘，也更加珍视这份亲情关系，渴望留住这些记忆的瞬间。于是我试图用图像来记录他们的生活，将这些图像作为外公追寻记忆的证明，也记录下外婆延绵不断的爱，同时我更衷心地希望这些照片能够“永远留存在我们彼此的生命里”。

小的时候我总是哭闹要回家，外婆为了哄我就陪我玩手影游戏。

我六岁终于可以离开外婆家了，我那天真的很开心！当时还播放《西游记》，我就学孙悟空写了“到此一游”。这个墙刚砌好，泥还没干，就真的很神奇地留下了。

外婆说，银杏叶的寓意是生与死的平衡。

“就算走远了，也永远会回头看着你。”

外婆在舅舅去世那天写的日记

清明节那天，外婆一个人吸着烟。

“老头越来越糊涂，脑袋越来越不记东西，每次出去散步都怕走丢。缝个手机号，以后他无论走丢哪里，口袋里的这个被别人看到，就打电话能联系上我。”

“家里麦子种上了吗？我得看看去。

别再没种上，种上就放心了。”

剪指甲，控制不了手的伸缩，所以攥着。

不记得我，就记得我手中的痣。

轮：为什么想拍这个作品？

我做这个其实一方面也是为了陪伴我外婆。我舅舅去世对外婆打击很大，老年丧子这种痛对于老人来讲是很难接受的，所以外婆一直因为舅舅去世郁郁寡欢，甚至萌生了死亡的念头，但是外公有脑梗，外婆就把舅舅去世的事情瞒着外公了，我妈妈她们上班很忙又很少陪伴外婆，外婆的这种痛苦没有人可以理解，也没有地方可以发泄。我做这个作品也是因为看到了外婆的日记里“我老了该死了”那句话，她后面又写了“不想让你们忘记我一个人”。

我外婆真的很孤独，我想治愈她。我每次去老家陪她，她都会开心很久。因为外公身体不好，外婆总觉得外公也会慢慢离开。说实话如果我的外公真的离开了，我真的有想过我的外婆也会跟着外公一起离去。外婆不止一次地表达过要离开、很累等话语，只不过是因为外公无人照顾，她只能强打着精神坚持下去。我做这个也是为了给他们留下最后的照片。

《寻梦环游记》，我也是以这个为灵感而创作的。舅舅去世之后，我们这边有风俗是逝世之人的遗物都要烧掉才可以，但是外婆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舅舅的一张照片，她就一直偷偷地用抖音的那个ai软件拍这个照片，这样照片上的人会对你笑，做一些表情。照片能证明一个人存在过，我外婆也是后知后觉。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她总是怕现在的一切突然地消失，又突然地被遗忘，所以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不可以给她拍多一点照片，留住现在她还在的东西。因为时间很匆忙，我没有做得特别完善，也很遗憾。

轮：看到照片中出现麦苗、农林手册、证件、劳作工具等，外公是一个怎样的人？他现在还好吗？

我外公他以前当过几年的兵，算是一个老兵了吧，后面退伍了就一直在老家种地。在村子里面，总有一种传统观念，种地才是最可靠的。他一直都很细心地去呵护他的麦田、玉米地之类的，而且他有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在于他不看日历都能知道是什么节气，什么时候种什么作物、施肥、除草等等他都能记得很清楚哦。

《农业知识》那本书他一直保存得很好，是1994年保存到现在的。他总是留着一些农作的书来获取更多的种植知识，那些锄具有的是他自己用铁打的，有的是他找别人给他做的。

即使他得了阿尔兹海默症那么久，他还是忘不了他的麦田。他总是每天问，小麦种了没，小麦浇水了没之类的话，因为总是忘记所以要一次次确认，而且他每天都有固定的轨迹，家——麦田——家，每天他一定要去看一下他的麦田，他才能安心，风雨无阻。

外公现在其实腿脚不太灵便了，需要人照顾，但还是舍弃不了他的地。到他的麦田要走很远的路，他也一定坚持走过去看一眼。他有脑梗，医生总和他说多锻炼，但真的让他锻炼了他又走不了那么多的路了。本来外婆是不想种田了，但是外公需要运动，外婆也就没有舍弃这块麦田，就想着有这块麦田也能哄着外公多运动一下，对他的身体有好处。

轮：外婆和外公当时怎么认识的呀？二人的感情好动人，老来伴，相互守候着。

相亲介绍的，我外婆说当时就是看中了我外公人老实。外公1945年生，外婆1946年，两人身世都很可怜。我外婆幼时父母双亡，外公也是，可能两个人身世相同才更能相互理解吧。

我外公年轻的时候，相依为命的弟弟白血病去世了，当时因为这个事情，外公还得了抑郁症，但是当时那个年代没有抑郁症这种说法，是后面检查才发现有这个病的，然后外婆就一直陪着外公。

我外婆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很任劳任怨。外公外婆一共四个孩子，妈妈、大姨、小姨、舅舅。在外公抑郁症的那段期间，外婆怕影响妈妈她们的学业，就一直自己一个人承担着压力，直到外公好转。

现在也是，外公需要人照料，因为总是忘记事情很容易走丢，外婆就给外公做了个荷包，缝了联系方式。外婆一直很细心地照顾外公，我妈她们总说如果不是外婆一直很谨慎，我外公可能早不知道走丢在哪里了。

轮：以前会跟外婆经常依偎在一起吗？你当时拍下这些作品后，心态有变化吗？

我当初拍作品之前，没有想介入到照片当中，我只是想单纯地去记录外公外婆的一些生活日常，但是后面我发现外婆的情绪很难被人理解，她很痛苦。外公因患病唠叨舅舅，总是刺痛外婆的心，包括妈妈她们很难理解外婆的这种心痛。我和外婆相处的这段时间，我才了解到更多外婆外公的故事，更明白了外婆平时的习惯和情绪。

我小的时候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所以外婆可能跟我会更亲一点，我陪伴她的这段时间，她有什么秘密也只会对我说。我才发现原来我其实是外婆的一个依靠和树洞，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依赖外婆的样子。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位置还是那个位置，我小时候这样依偎着外婆，让她夏天乘凉的时候给我赶蚊子，现在外婆也可以这样依偎着我，驱走她的不安，所以才有了那张依偎的照片。

其实我知道，像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很多都是随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长大的。很多时候，老人怕打扰我们的学习生活，不敢打电话给我们，他们真的很期待我们能够陪陪他们，他们很孤独。

像我，有的时候很忙，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去看望他们，也就是吃个饭就走了，总觉得情感纽带并没有那么坚固，但等你真正地走进他们的生活，你会发现他们收藏着很多关于你的东西舍不得扔掉，一直完好地保存着你所有留给他们的记忆，即使是你儿时的一个破烂的小玩具。包括我外婆有次看我儿时相册，她能清楚地说出关于这个照片的所有事情，这个时候我真的是有触动到，我们真的一直存在于他们的生活里。只有当你回去，多陪陪他们，那种回忆才会让你们的情感一下子又浮现出来。

我其实有很多时候也做得不好，会觉得外婆总是打电话给我，有点打扰我上课，就让妈妈和外婆说不要总是打电话给我，外婆慢慢就不敢打电话，只在微信上问一下，这件事我很自责。

轮：看外婆日记里写“住了二十多年，要离开，心情很不愉快”，搬家了吗？

是外婆家老院子，后面舅舅去世就搬了，这次毕设其实也是我最后一次再去那个院子。这个院子是一个表舅家的院子，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在这个院子里了，我在这里长大到六岁，其中有回家再回来过，现在要拆了。确实很遗憾，我的最后一个记忆也要不见了，还好我都存在了相机里。

轮：她以前有写日记的习惯吗？还是老了以后这段时间？

我外婆经常写日记！但是之前的日记都不见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舅舅的原因她撕掉了，她现在的日记总是随便找个地方写，不像以前有固定的地方了。

她其实很怕别人看到她的日记，这些是我摘选出来的几段字，本来是在她记账的本子上发现的，她想撕掉被我拦住了。因为没人说话，所以她总是在日记里写一些抱怨、消极的话，妈妈看到就会训斥外婆，所以她很怕别人会看到。

轮：你妈妈看到这些内容后（包括你的毕设作品），有没有跟你聊过呢？或者表达她的感受？

有！让我不能接受的一点是：妈妈总会偷偷和我说你多拍几张外公外婆的半身照（就是遗像会用的那种照片）。她们好像已经准备好或者接受外公外婆的离开了，但是我妈看了我的所有毕设之后有几次都有流眼泪。

第一次流泪的时候，她说了很多外公外婆确实老了很多、人都消瘦了之类的话，应该也是一种很怕他们会离开的状态。

第二次是最后毕设收工阶段，我的所有照片包括外婆的日记挑选出来给妈妈看了看，我妈说她好像真的没有很了解我外公外婆。

她其实是很自责的，所以妈妈从那段时间开始更频繁地去外公外婆家，会更细心地去理解两位老人吧！现在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尽所能去陪伴老人，不要等到他们去世了才后悔”。我妈还一直鼓励我多拍一下外公外婆，她认为这是一种纪念方式。

我妈说有的时候肉眼看不出两个老人的变化，但是把现在的照片和以前的照片对比一下，就很明显感受到外公外婆真的在老去。

毕设拍摄的这段时间，我、妈妈、外公外婆，其实我们都有在互相理解和互相交换心意。外公外婆理解了妈妈的忙碌，外婆日记中那些消极的话也慢慢变少了，除了外公还是一如既往地糊涂，但是外婆和妈妈对外公的包容度和耐心越来越高。妈妈渐渐明白了外婆的苦闷，也在身体力行地花更多的精力去关心老人，我也在这段时间中慢慢成长，更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段时间，说实话我是真的很庆幸外公外婆还给我机会让我能够去陪伴他们。

轮：后面还会继续拍下去吗？会有一些新的拍摄思路吗？

一定会！

外婆这部分，以后我可能会更系统地去拍摄外婆的自愈过程。因为从那件事之后，我也一直有留心外婆本身对于这种痛苦的剥离过程以及身边人对外婆日常观察。

外公毕竟在慢慢变糊涂，就去记录更多外公在意的事情以及外公的日常。

我外公他总是不相信我们说的话，他每天都问麦田的事儿，有时候外婆很没耐心，就会敷衍他，但是他因为阿尔茨海默症，又总是忘记他已经去看过麦田了或者已经种上麦子了，所以他总要我们证明他已经做过了一些事，为了证明我们就会选择拍照、录视频这样的方式，等外公再犯糊涂的时候给他看，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记录外公与麦田。外公总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外公被训斥后的一分钟

说句实话，对于外公的记录其实是为了我外婆。我希望外婆在以后消极的时候，能看看外公，看看这些生活气，她能够慢慢从痛苦中剥离出来。

轮：感觉这次拍摄确实是一次很好的经历，让三代人之间重新有机会能够彼此贴近，相互理解，亲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奇妙。作品本身也很有力量，让人很受触动。

是的，其实对他们的记录，也是让我们去感受亲情的过程。

李英洁：浙江传媒学院摄影系2019级学生

指导老师：傅拥军

原标题：《不想让你们忘记我 | 李英洁《在记忆消失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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