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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9”事件两年后:被车祸撞碎的……|镜相

2023-05-29 18: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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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镜相 X 南京大学合作出品,入选高校激励项目“小行星计划”。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采写 | 田佳宁

指导老师 | 庄永志

编辑 | 吴筱慧

南京市公安局2021年5月30日通报,前一晚21时45分许,秦淮区金銮巷一男子驾车撞人并持刀捅人,犯罪嫌疑人及其前妻还有其他6名受伤市民送医,其中就有二十几岁的周可。

2021年5月30日凌晨0点05分,“叮铃铃——叮……”,桑琴的心里“咯噔”一下,电话刚响了一声她就接通了。

电话响起之前的上半夜,桑琴跟往常一样,9点多就躺在床上。五月末正是南京最舒适的季节,她一向睡得踏实。但这一夜不知怎么,桑琴老觉得哪里不对劲,翻来覆去睡不着,便起身开了空调。两三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感到一股莫名的燥热,她双眼紧闭,思绪混乱,大脑仿佛失控,明明什么都没想,但又好像在想些什么。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妈,您先冷静,小可出车祸了,一时半会儿讲不清楚,您来省中一趟吧。”电话的另一头是桑琴的女婿。

江苏省中医院四楼ICU外的走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警察、医护、亲属、朋友......大家的头不是低低地垂向地面,就是抬起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没有一个人能接受眼前所发生的事实。

凌晨1点30分,桑琴赶到医院,这时才得知,就在3个小时前,也就是2021年5月29日21时45分左右,江苏省南京市秦淮区金銮巷发生了一起恶性刑事案件。警方通报:犯罪嫌疑人吉某某因个人感情等矛盾故意驾车撞人并持刀捅人,共造成8人受伤,受害人中有三位二十几岁的少女:周某某(女,27岁,本市人)、陈某某(女,25岁,本市人)、鞠某某(女,24岁,本市人)。

周某某正是桑琴的女儿周可。

医院的走廊回荡着匆忙急切的脚步声、话语声,周可和另一个本不认识的女孩鞠皓妍在一墙之隔的手术室各自承受着骇人的寂静。她们躺在冰冷的床榻上,昏迷不醒,那时的她们并未意识到,这场车祸撞碎的不仅仅是少女娇嫩的身躯。

5月30日凌晨两点,腰部的酸痛感逐渐袭来,将周可的意识唤醒。“难道是我今天锻炼得太多了?但也不至于这么疼。”她渐渐睁开眼睛,朦朦胧胧间,嵌在天花板里的白色灯光亮得有些刺眼,周可不禁眨了几下眼睛,努力克制着涌上来的眩晕感。四周围着纯白色的布帘,旁边站着四五个人,有的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像是护士,有的穿着自己的衣服,隐隐约约间听到他们说是从家里临时赶来的。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意识越来越清醒,周可用力睁开眼睛,疼痛的麻木感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鼻子里插着胃管,脖子上有留置针,在这个四四方方的狭小空间里,除了能听到仪器运行的嘀嗒嘀嗒声,寂静得可怕。周可的视线逐渐下移,发现自己那件熟悉的短T恤被剪开了,一身病号服反穿在身上,上面盖着白色的床单。

痛感愈发强烈,她才知道,这不是梦。她颤颤巍巍地叫住了身边的护士:“我怎么了?我在哪?”胸腔内创伤渗出的大量积液让她发声变得费力,声音沙哑到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的声音,说完这句话,感觉有点喘不上气。

“小姑娘,你不要担心,你出了车祸,但你放心,我们会全力救治你的。”这时周可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ICU。她心头一凉,第一时间把两只手轻轻抬了两下,动了动脚,松了一口气。

“我难道不是应该在新街口吗?”周可心里一直犯嘀咕。

5月29日中午12点37分,周可的老公从安德门地铁站下了夜班回家,手里提着化妆品礼盒,是给周可提前准备好的生日礼物,回来正撞见她要出门。周可刚换好短T恤和瑜伽裤,背个运动包打算乘地铁去1912街区上有氧健身课。

“要不你今天就先别去了,正好周末,我们晚上放松一下吃个宵夜。”

“不行,我跟朋友约好了,晚上回来给你带点吃的,你先睡一觉。”

19点03分,周可在健身房连着上完了两节Supermonkey健身课,她踩上体重秤:120斤。她笑了,对今天的锻炼成果很满意,每一个动作都坚持了下来,这是之前没有过的。从健身房出来之后天还没黑,她打算和闺蜜陈琳琳两个人去德基广场逛逛。

在德基的专柜顺利地买到了自己心仪的口红色号,周可掏出手机付款,看到老公给自己发消息问什么时候回来,她回复说:“快了,刚好走到巴黎贝甜,给你买点面包再回去。”巴黎贝甜的柜员是陈琳琳的朋友,看她买得多,又热情地送了一根法棍,周可接过柜员帮忙打包好的面包,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着谢谢。

“正好没事,天也黑了,我家挺近,给你送到地铁站吧。”陈琳琳对周可说。21点20分,从德基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拎着东西往3号线大行宫地铁站走去。

这是周可回想起的最后一刻,被车撞飞的那一瞬间的记忆仿佛从人间蒸发,车的颜色、车的走向、开车的人......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怎么也记不起来。

周可与陈琳琳被撞时的中山东路与洪武北路交叉口:事故第三现场
(本文照片除单独注明外均为作者拍摄)

5月29日,上学期的排球赛季刚刚结束,正赶上以前的老教练从外地回南京,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排球队约好了晚上聚聚。这是研二的鞠皓妍在南大排球队的第六个年头,是球队里“元老级”的人物。打小就是男孩性格的她,从中学到大学的好朋友全都是球队里认识的。

下午5点27分,她和球队几个女生打完麻将,商量着一起去城南吃正宗的老南京面条,鞠皓妍这天特别开心,她和老教练的关系特别好,今天终于能好好叙叙旧。晚上9点多,这群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吃完晚饭各扫了辆共享单车,一起往新街口附近租的民宿骑去,今天的夜晚,是属于外院排球队的。

21时45分,吉爱国正开着租来的白色标致车逃离第一现场,撞开路人挡在车前面的蓝色共享单车,猛地往程阁老巷方向驶去,这条路是单行线,但他早已顾不上逆行不逆行,刚才他撞人和捅人的时候,已经听到旁边有人电话报警。

鞠皓妍一行人有说有笑,她骑在最前面:“前面不远就是了!”到了程阁老巷的十字路口,鞠皓妍减速环顾四周路况,这时,一辆白色的标致车突然冲出来,队员们一愣神,等大家反应过来,鞠皓妍已经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包里的手机被撞得稀碎。

南京秦淮区程阁老巷路口:第一现场和第二现场交界处

这是吉爱国撞倒的第四个人,在他眼中,一路撞倒的仿佛只是一个个空洞的数字,他心中只有一个字:逃!

他发了疯一般,猛踩油门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在中山南路和中山东路的交叉口撞上了一辆黑色的别克轿车。吉爱国车里的安全气囊被弹开,无法继续行驶,他大喊一声:“他妈的。”他拿刀割伤自己的脖子,威胁别克车主赶紧下车,血止不住地淌,司机吓得哆哆嗦嗦推开车门下车。吉爱国关上黑色别克的车门,猛踩油门往东开去。

看着自己的车飞速远去,别克司机大喊:“这男的疯了,赶紧报警啊!”

这时候,斑马线前的行人指示灯转绿,周可和陈琳琳正准备过马路,只见一辆黑色别克从西边径直冲了过来,耀眼的车灯直逼眼球,两人呆呆地立在那里,还没来得及反应,路人便看到惊人一幕:周可从斑马线的一端直接被撞飞到马路对面,足足有二十七八米远,面包、口红散落一地,两只鞋也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周可光着脚侧躺在马路牙子上,陷入昏迷。

陈琳琳也被撞倒在地,腿动不了,根本站不起来。“难道刚才……我们闯红灯了?”陈琳琳顾不上疼,哆哆嗦嗦抓到了周可摔到地上的手机,打算给周可的丈夫打电话,可是试了几次怎么也解不开密码锁,便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打给自己妈妈。

“妈……”

从家到事发地只有一两公里,那条路陈琳琳熟悉得很,她支支吾吾半天,却怎么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哪。

现场的混乱造成了严重的交通堵塞,陈琳琳家的车根本开不过去,她父母只好把车停在道旁,一路小跑过来。陈琳琳的妈妈拨开人群,直接扑倒在地,攥着琳琳的手,眼泪直掉,陈琳琳往前边指了指,示意妈妈先别管她,去看看周可怎么样。

几分钟后,救护车赶到。不同的救护车系统隶属于不同的医院,周可和鞠皓妍被送到江苏省中医院,陈琳琳被送到八一医院。伤情鉴定,周可被判断为轻伤一级,而陈琳琳被确定为轻微伤,尚未达到住院标准,当晚就办了出院手续,周可和鞠皓妍陷入昏迷,被推进ICU。每一次医生出来和家属见面,两位母亲都拉着医生的手问上好久。

新街口附近老旧小区居多,七楼以下的楼房都没有电梯。陈琳琳的右腿又青又紫,完全肿了起来,软组织严重挫伤,渗出大量积液,腿粗得几乎是平时的两倍,父亲只能一步一个台阶把她背回六楼的家中。爸妈劝她应该在医院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她承受的精神伤害并不亚于其他人受的身体伤害。当晚的每一幕她都觉得历历在目,每每想起那个场景都直打颤,根本无法入眠,她说:“我绝不住在医院,我要回家。”

能忘记当晚场面的人是幸运的。

亲眼目睹了鞠皓妍进ICU之后,排球队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凌晨两点,外院女排的吴希然和其他队友呆坐在ICU外,没敢告诉家里人当晚发生的一切。“尖叫、翻滚、鲜血、静止。”她发抖的手指犹疑不决,最终在手机键盘上敲出这八个字,在与发小的聊天界面点击了发送。刚刚大三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队友身上,发生在本该欢聚在一起的星期六。几个小时过去了,鞠皓妍仍在昏迷,未知的恐惧混杂着医院的消毒水味在空气中弥漫,她们崩溃着一直在哭,那天的事情,吴希然和队友一生都不愿再回忆。

5月30日的晚上9点27分,护士给周可打了一剂止痛的地佐辛,希望她能睡个好觉,周可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但眼睛刚一合上,耳边便回荡起救护车的声音,脑海里不断闪回救护车的红蓝光,这种状况持续到整个6月。

半小时左右,病房楼下突然传出了一阵急刹车的声音,周可从睡梦中猛抽一口气惊醒了,觉得整个心脏都揪了起来,脊背发凉。

周可本以为自己忘却了昨日血腥的片段,但没想到再次听到急刹车的声音还是让她撕心裂肺。

ICU的生活枯燥而又单调,没有手机、没有家人,只有四四方方的白色帘子和每隔两个小时进来帮她翻身的护士。抽离了熟悉的人和物,机器的响声偶尔会让她产生耳鸣的幻觉。每天睁开眼睛,是白天还是黑夜,全靠天花板上那盏晃眼的白炽灯的明灭指示。

在ICU,地佐辛暂时抑制了她的痛感,6月5号,她转入普通病房。为了避免依赖止痛药,刚转进普通病房的前两天,她要求药量减半作为过渡,第三天要求医生干脆一支都不打了。那几天,能睡足三个小时都是奢望:她本是一个对痛感十分敏感的人,几天几夜的痛让她根本没法入睡。整个脊背,尤其是从腰到臀部痛得发麻,卧床排泄也不敢使上半点力气;别人看她只觉得脸色发青,时常听到她的呻吟。那阵子周可总觉得身子发虚,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每次护工来帮她翻身,她都忍不住痛得叫出声来。

疼痛终于让她迎来第一次情绪的崩溃,周可冲着老公沙哑地哭喊:“难道星期六晚上的九点半,我不应该在外面吗?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在家门口遇到这样的事?你们为什么要救我?我都这样了,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从小就住在金銮巷,幼儿园到高中都在附近上学,她怎么也想不通:“那条路,我明明走了二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怎么能遇到这种事?!”

南京秦淮区金銮巷:事故第一现场

半个月后,周可的痛感大幅度缓解,腿可以慢慢弯曲,虽然脊柱还是不能受力,但至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了。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可以拆线换药了。”周可盯着自己膝盖外侧的伤,看着医生一点一点将纱布拆开,纱布被完全取下的那一刻,她迎来了第二次崩溃:

又红又深的伤疤足足有15厘米长,皮肤凸起2厘米那么厚,化了脓,中间的一条绽开来,还拐了一道弯,像魔鬼一样龇牙咧嘴,露出可怖的模样,侵吞蚕食着周可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

周可和老公都愣住了——因为拆线之前,他们只能看到它的一半。

“5·29事件”整整一年后,周可腿上的伤疤依然显眼(图片由周可提供)

周可说:“要是小疤还能遮一遮,但这个疤太大了。那个增生也是消不掉的,买了祛疤的药也没用。”八月底,周可去超市买东西,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跑过来,他的视线刚好迎着她腿上的那块疤,周可苦笑着跟老公说:“小孩吓得一下子就跑了。”从那以后,她把自己的短裤和短裙叠好,放在了衣柜的最底层,再也没有穿过。

她望着窗外,阴沉的云翳映在少女原本清澈发亮的双眸上:“我从未如此渴望过冬天。”

45天过去了,周可已经能一点一点坐起来,桑琴便在省中医院租了辆轮椅,打算推着女儿出去吹吹风。

刚出普通病房房门的那一刻,周可摆摆手示意桑琴停下:肋骨四根断裂,盆骨、腰椎、耻骨、骶骨等多处骨折,血色素下降过低,胸腔积液过多,多处存在内出血......周可的目光在普通病房门口挂着的患者信息表面前留停了许久,她没想过自己竟然伤得这么重。她咽了咽口水,苦的。桑琴实在不忍心,找了个理由岔开话题:“外面阳光挺好,下去逛逛吧。”说罢,推着周可下了楼。

出正门时,周可的视线总是下意识地躲闪,刻意不去看经过的玻璃门。在住院的日子里,周可只照过一次镜子,那是在ICU的第二天。

“可以……帮我拿个镜子吗?”她对着刚给她翻过身的护士说,她的嘴角抽动着,旁边心电图的波峰与波谷间拉开了明显的距离。护士帮她举着镜子。“往左移一点……再往上拿一点……”受胸腔积液的影响,她的声音很沙哑,但她还是要说。周可看得很仔细,生怕漏看了哪里:嘴角边有一块血痂,额头由于撞到地上有点淤青。没有看到严重的划伤,她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自那以后,那个平时特别爱打扮的小姑娘再也没照过镜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根本不敢看,不用想都知道很憔悴。”

出去透过气后,周可的内心很激动,她只希望自己能赶紧站起来,好趁早出院。于是,第二天她就抓着医生问:“医生,我能不能试着自己站一会?”得到许可后,她便赶紧让妈妈扶着自己下床。

重新学走路也不容易,心里明知道怎么走,但就是做不到。由于长时间不用,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大腿上的肉像面团一样松软,一点劲也使不上,她的腿完全是一种病态的细,跟之前想减肥的效果完全不同,像两根木棍一样杵在地上,站了两三秒,就立刻软了下来,脚踝痛得不行,差点瘫坐在地。

第三天,她开始尝试慢慢地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适应之后开始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前挪。为了保持平衡,双腿岔开的距离特别大,像螃蟹一样歪着走,稍微一站直身板就会不稳,浑身开始哆嗦,只好前倾着身子;旁边围了几个人,生怕她摔倒,周可有点不好意思,笑出了声:“这要走起来还不跟个鸭子一样,后背一驼,难看死了。”

2021年7月20日,南京以禄口机场为中心暴发新冠疫情,住院的患者每天都要做核酸检测,医院也控制家属进出。趁着疫情,周可下定决心:“我要回家,赶紧回家。”7月22日早上,医院通知出院,周可赶紧收拾东西。本来丈夫答应下班后开车来接,但她已经等不及,一连串打了三个电话——“妈,你赶紧过来,医院说可以出来了,你赶紧带我走吧。”“我今天下午就回去了,你别来接我了,我直接打车回去了,我现在就想立马回家。”“表妹,你等我通知再从家出发,咱俩到我家时间应该差不多。”出院的她特别激动,走路都比往常顺溜得多,写完出院小结就立马兴奋地架着拐打车回了家。

那是她在家住的第一晚,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家,还有快两个月没见的柯基和猫,她兴奋得睡不着,必须得让自己强行入睡。那几晚她睡得很踏实,之前在普通病房的时候,每天晚上十一二点睡觉,第二天六七点就被吵醒,医院里有很多年纪大的住院患者起得特别早,再加上周可被折腾得有点神经衰弱,觉得走廊内走路和说话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有时候甚至五点不到就醒了。她坐在床上跟表妹说:“我做梦都想回家,就是因为我想好好睡觉,一是家里窗帘遮光,二是家里安静得多。”

周可家养的两只宠物(图片由周可提供)

高兴归高兴,回家之后还是有医院里没有的不便。

回家当天正赶上社区第二轮核酸检测,小区的核酸检测点离得很近,周可打算吃完饭下楼做核酸,顺便透透气。做核酸很快,但是她架着拐杖一点儿一点儿地挪了很久,健康人走路来回5分钟,她走了快40分钟。没两天周可就把出院时用的拐杖扔一边了,她老是说:“我感觉自己这个岁数用个拐挺丢人的,就一点一点扶着挪着走嘛,慢一点也没关系。”

周可在床上躺久了也面临起不来的窘境,必须得靠人扶一下,不像在普通病房,床的两侧有把手,她自己就能翻身。平躺久了尾骨会很酸痛,大部分时间就只能侧躺,她只能买个很大很厚的枕头垫在臀下,一会儿放左边,一会儿放右边。周可说:“要是睡上三四个小时可能都翻不过去,就得叫人来帮忙,但是半夜睡着了也控制不住,如果迷迷糊糊平躺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醒来就会很难受。”

重物什么的更碰不得,家里人生怕给她造成二次伤害,基本上什么活都不用她干;她觉得力气大不如前,刚到家那阵连狗都遛不了,家里的柯基本来就胖,周可根本拽不动它。

但这场灾难改变的,绝不仅仅是这些。

2021年2月底,周可为了照护突发心梗的父亲而辞去了红星美凯龙的工作,本打算6月1日入职新工作,但6月1日那天却只能静静地躺在ICU。

刚出事的时候大家都帮忙瞒着,生怕刺激到父亲的心脏,但到了端午节怎么也瞒不过去了,父亲给周可连着发了好几条微信:“端午节回哪方过?”“你到底在干嘛?”“为什么不回我电话?”看着手机里的十来个未接来电,周可只好让妈妈如实相告,父亲端坐在沙发上愣了几秒:“我知道这个事,我那天……刷今日头条的时候看到这个新闻了,里面有个‘周某某’,可谁想到......”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钟,父亲就已经站在周可的病房里了。

周可一直没有入职新的工作,她和丈夫的小家少了一半的收入,两个人花钱也变得越来越小心。

2021年11月中旬,法院建议周可在递交刑事诉讼的同时也提交一份民事诉讼。周可不会写,本打算请人代写,要六百块钱。周可咬咬牙,没忍心花这个钱,自己在网上找了个模板,写了个大概,送到了南京市检察院。

以前“双11”和“双12”的时候,衣服和化妆品都是想买就买,都能花上三四千,而“5·29”之后,周可就只囤了点洗衣液和纸,只花了差不多两百块。但是总的花销也不见小——除了偶尔要买一些很贵的药膏,还要买大量的营养品。

“本来都是有计划的,现在全都得搁置下来。”周可摇摇头。

夫妻俩2021年的备孕计划也泡汤了:本打算赶上虎年要一个虎宝宝,但现在虽说子宫没有受伤,可一旦怀孕,受损的耻骨承重加大,极有可能发生生命危险。起码还要再养上一年半载。妈妈担心她以后根本没法顺产。

说到这,周可低下头摆弄起手指头,时间在那一刻似乎静止了。

出院之后,周可时常跟妈妈聊起素不相识的鞠皓妍:她们的生日恰好都在6月,一个在6月2日,另一个在6月17日。生日当天,她们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ICU。周可跟桑琴感叹道:“这个妹妹更是可惜,爸妈辛苦培养出来的高材生,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被送到省中的第一天,双方的家长就互相加了微信,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周可才知道,鞠皓妍还没出院,而且被撞在之后昏迷了整整一个月,醒来后2021年上半年的事情竟然全都不记得了。鞠皓妍苦笑着说:“我的2021就只有后半年,前半年是空白的,甚至连论文的开题报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写出来的。”

但伤疤还在。

相比于周可,鞠皓妍身上留下的疤要轻得多:脚踝骨处有大概10厘米宽的椭圆状疤痕;小腿上有淡淡的轧痕,旁人不仔细看还以为那是她身上从小就有的胎记;两眼之间偏下一点的鼻骨处也留下了小小的印记,鞠皓妍坚持涂祛疤的药膏,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了;本来手臂上也有一块伤痕,但由于恢复得比较快,等鞠皓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如果不是妈妈时常告诉她要当心,她根本不知道伤在了什么地方。

家人担心鞠皓妍大脑受到严重损伤,每天给她出几道算术题。“5减2等于几?”鞠皓妍用手比出“3”的姿势,奶奶一边问一边用手机录下来给她看,笑得合不拢嘴。鞠皓妍看到视频里的自己竟然是个光头,皱起眉头,满眼质问地看着爸爸妈妈。

“你那个时候头上有伤口,医院的理发师说剃了方便治疗,再说你又洗不了澡,头发都快馊了!医生征求你爸同意之后就给你剪了。”鞠皓妍妈妈说,“看着也挺好的,圆头圆脑,剪了也不丑。”

鞠皓妍噘着嘴:“这也太难看了,当时你们怎么不跟我说要剪光我的头发,要不我肯定早就醒了!”

9月6日出院之后的“十一”假期,鞠皓妍回了趟长沙老家,本来“五一”假期她也回去过,但她全然没有印象。看完电影出来,鞠皓妍在女厕所门口排队,前后的人都上下打量着她:1米75的个头,魁梧的身材,短短的头发——有人以为她是男的。鞠皓妍心里很是不舒服,头发刚长了点的时候便立马去染烫成了棕红色。

看着理发店镜中的自己,虽然不像原来那么好看,但鞠皓妍还是满意极了。

2021年12月1日,《新京报》的一篇报道再次把“南京胖哥”推上微博热搜,那可以说是南京新街口“5·29”事件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曝光在人们的视野中。距今,事件已过去整整两年,当大多数人回忆起这件事时,那场遥远突发事件的恶性刑事色彩逐渐淡去,事件似乎更多地演化成了对“南京胖哥”见义勇为的褒赞,至于其他受害人当晚和以后遭受的苦痛,这段记忆却是残缺的。

但对周可来说,伤痛仍近在咫尺。她说,心理与物质上的慰藉,自己一样也没有等来。

尤其是在湿热的夏季,瘙痒难耐的丑陋疤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当晚的惨痛。官司的事,由于案情重大,还没有最终的判决结果。吉爱国名下无房无车,还欠了一百多万的债,赔偿更是遥遥无期。

好在时间这剂良药,总会中和掉不少不堪回首的伤痛。

虽然周可现在仍然没有入职,但走路已经非常顺畅了,上下楼一点也不费劲,“宠物家庭”里又增添了一只新成员泰迪;她听说鞠皓妍也顺利地从南大毕业,在南京一家国企任职,尽管当初学院计划让她延毕一年,生怕毕业论文成为她的负担。

身心交瘁的周可,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刻意避开跟朋友聚会。

“5·29”之后,周可第一次去打剧本杀,挑中了恐怖兼情感本《逢山遇鬼》,她的角色是死后化为执念灵的赵绵。

DM(主持人)的一句话让周可记了很久:“人的一生至多死亡两次,肉身一次,灵魂一次。”她觉得这句话,一定是说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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