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许鞍华的大师电影课:张爱玲作品改编的得失与《阿飞正传》的“感觉”
5月23日,是导演许鞍华76岁的生日。 许鞍华是华语电影绕不开的名字。2020年,许鞍华获得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终身成就金狮奖,由此成为全球首位获奖的女导演。
许鞍华之于华语电影的意义,可以用学者戴锦华教授在《性别与凝视:戴锦华大师电影课》中讲过的三个唯一来概括:唯一一个香港新浪潮第一浪的主将,而坚持始终贯彻始终;唯一一个在华语电影范围之内非常高产而且持续创作的女性导演;最早溢出香港地理、政治、历史的边界,最早在大陆创作并表现大陆小人物的生活的唯一一个香港导演。
许鞍华于1984年把张爱玲以香港为背景的小说《倾城之恋》改编拍成电影,事过近二十年,许鞍华在港中大“文学与影像比读”的课堂上忆述了当日改编《倾城之恋》的缘起与过程,并从《倾城之恋》谈到导演王家卫对《阿飞正传》的处理。
许鞍华以导演的眼界,剖析改编自文学作品的电影在文本再现与赋予主观诠释间的各种考虑。将她所知的改编文学作品的经验淡淡道来,这“比煞有介事的开坛说教更能显出编与导的修养和胸襟。”(黄爱玲 语)
许鞍华:
改编与怀旧——由《倾城之恋》谈起
—
本文为节选,原刊于《光影的来处》(北京出版社,2019年)
《好好拍电影》
许:许鞍华
卢:卢玮銮(小思)
卢:各位老师、各位同学,今天是“香港文学专题”课程最后一次邀请嘉宾演讲。许鞍华女士——我相信不需要多介绍了,大家不论喜欢看电影与否,总已欣赏过她的电影作品。我们的课程选读了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也细心反复观看过由许鞍华改编的电影《倾城之恋》,因此设计了今天的讲题。
《倾城之恋》
改编《倾城之恋》的原因
许:各位老师、各位同学,我不懂说lecture(授课)的,以往我每次说lecture,别人总说我说得太快、没有系统,这次因为小思是我很敬佩的人,她不是我的老师,但她的作品给我许多启示,而且她是教书的,她请我来,我当然不敢不来,哈哈!还有刘殿爵教授这师祖辈人物今天也在座上出现,真叫我受宠若惊,但我会尽我所能,把所知道的告诉大家。我先提出几个主要的points(观点),about(关于)改编文学作品经验的,然后便请大家发问,大家一起讨论。我说的部分不会太长,只是提一些要点。
改编《倾城之恋》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我曾在香港大学就《倾城之恋》作演讲,当时,我只在半年前看过那录影带,后来当我想重看时,发觉那录影带已借给了摄影师作demo(样本影带),所以我没有重看那录影来准备演讲。当年,我们是在很仓猝的情况下改编《倾城之恋》的。那时我跟“邵氏公司”(按:指“邵氏兄弟有限公司”,下同)签了合约,正要开拍一部新片,可是结果告吹了,然后才决定改拍《倾城之恋》。选择改拍《倾城之恋》,原因是我一直很希望拍张爱玲的小说,但同时也居心不良,希望尽快完成合约,然后便离开“邵氏”。我对《倾城之恋》的故事内容本就很熟悉,而且小说本身也像电影般分成一幕一幕,只要电影公司愿意投资,找到合适的演员,场景也可以搭成,那便可以拍电影了。这种居心不良的想法自然有所报应,就是电影的成绩不理想,改编的时候也没有仔细思考改编文学作品的问题。文学作品有本身的时代背景,有些是40年代,有些是清朝的。改编时要思考的,第一是电影和文学的分别,第二是戏剧和小说的分别。这些都是牵涉很广的问题,当时我并没有很慎重地思考,只是把故事一幕一幕地“搬字过纸”,将书中的对白和场口抽出。我也对当时的编剧(按:即蓬草)不公平,因为她是我的好朋友,仓猝间请她来写,她当然也没有时间思考怎样做得更好,结果是......我想它的不好在于大部分观众看不懂。
他们的笑都不怀好意......
电影乍看是没有问题的,但其实当中潜伏着很大的问题。张爱玲这小说当年在上海很快便改成舞台剧,演出非常成功。小说本身便有着许多场口,每一次男女主角见面都是一场戏。除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第一次在舞会遇见的那场是暗场外,其他如两人再见面、成为情侣等,都是一场一场的戏,分场很清楚,对白也完备,所以改编工作很简单,只要把所有场口都抽出来便成。还有,这是一部中篇小说,长度很适合拍成电影,如果长篇便太长,短篇便需要加插许多情节才行。于是我们当时就这样,只把一场一场的场口都抽出来。那时我心里已暗感不妙,想不会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吧?总是觉得不太妥当,后来在电影院放映时发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观众一直在笑。
改编《倾城之恋》时只是“搬字过纸”,对白太文艺腔
记得当时我是跟刘教授(按:指刘殿爵教授)一起看的,我想为什么他们会笑呢?当时还满心欢喜,后来才知原来他们是笑戏中的对白太文艺腔,好像周润发(按:饰演范柳原)在码头上看见缪骞人(按:饰演白流苏),说:“你好像一个药樽似的,你就是我的药。”......他们的笑都不怀好意。电影中还有许多对白现在看来都是难以接受的。我们就好像勉强把文字改成广东话,原本那些对白都是很迂回、很stylized(风格化)的,文字勉强改成广东话后,那感觉差距很大。于是观众便笑,因为感到很抽离,仿佛在看配音片,或者是看一些人在说一些不是人会说的话。怎样令观众接受这些对白?令观众同时明白其中精髓?这些问题我们之前没有解决。电影后来配了国语版在台湾放映,那便不再有此问题。台湾的观众认为很好,没有说是惹笑的、可笑的,主要就是因为配了国语版。所以这不但是形式、思想上的问题,也是一个你对观众反应的敏感度的问题,能知道观众的反应是很重要的。当时我们只是“搬字过纸”,这样无疑很忠于原著,但出来的效果却是怪怪的,虽然不至于莫名其妙或一败涂地,但肯定是不恰当的。观众的反应、他们接收语言的能力,我们没有估计在内,我认为这是很大的问题。
最理想是先做research(资料搜集),
然后在research里选取一个统一的系统
说到40年代是另一大问题,这不一定是adapt(改编)文学作品的问题,而是当你面对一个有时代背景的故事,你该如何处理?我们当时(1982年)的做法是,偷偷回上海看看。当年很少香港电影工作者到内地,他们是不能回到内地取景的,因为一旦到内地取景便会被台湾列入黑名单,不是说政治的黑名单,但也可说是政治的黑名单,那边的“自由总会”会禁止你的电影在台湾放映。80年代,台湾是很大的市场,是香港电影本土以外的第二大的市场,香港电影除了在香港上映,便卖埠到台湾,借此收回成本。
我们拍《倾城之恋》时对上海一无所知,对内地的认识也很贫乏,我算是懂得一点的,因为我在80年代曾经到过海南岛,但海南岛和上海完全是两个世界呀!哈哈!所以我们便偷偷回去,在那里找一些场景,也在那里找一些京戏戏班,我们希望在拍摄之前了解一下上海人居住的房子,因为我们听说上海有石库门房、有旧屋、有洋楼等等。上海是很大的,那里的文化、生活习惯和香港又相似又不相似,例如同样是华洋杂处,同样在保留着中国传统的同时也有许多外国传统,但实际情况毕竟跟香港不同。坦白说,我们逗留了三天,什么也没有接收到,我们是——“啊!石库门房是这样的!”“那些房子是这样的!”石库门房其实有不同种类的,但我们只看了一种!我们回来后其实仍然很懵懂,但因为当时居心不良,有了限期便一定要开始拍摄,我们之前所做的research,做了比不做更糟,实际拍摄时的上海完全凭自己想象。后来才懂得最理想的做法是先做很多research,然后在research里选取一个统一的系统,譬如说不同年代的人,因为身份、阶层不同,生活方式也便各有不同,我们做research的时候会问:“40年代的时候,你家中是怎样布置的?”每个人告诉你的答案都不一样。每个人眼中的上海都是不同的,差异很大,无法统一,我们需要统一的是从那时代许多细碎杂项里,找一些共通的、有特色的,或是你有意去interpret(演绎)的东西。
《半生缘》
后来拍《半生缘》是十多年后的事,我们痛下决心改过,要拍上海,便一定要拍一个由我们给予interpretation的上海。我们的美工提出40年代的上海是很有欧洲味道的,我们要在《半生缘》中带出一个感觉——是一出东欧片,至于东欧片是怎样的便见仁见智了,哈哈!但总之是有布拉格......总之不是南欧那种西班牙式,也不是北欧,而是东欧,是旧式的,有少许苏俄感觉的欧洲风味,他连音乐也希望我们提供一些有欧洲风味的,就是要带这种感觉给《半生缘》。这样把许多繁杂的东西堆起来,instead of(相对)去形容上海是怎样的,似乎这做法较好。
但后来还是出现很多问题,电影上映后有很多人非议,譬如当裁缝的会说40年代女士的长衫不是这样的,那些褶是怎样怎样的......自己听了也给吓呆,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40年代的旗袍应该是怎样的;又有人说那些褶是怎样的,袖子又是怎样的,cutting(剪裁)又该怎样怎样,长度又怎样怎样,等等。我想其实每一个年代也应该同时有不同年代的款式存在,只视乎你选择哪一种作代表,你要给人哪一种大概印象,就是找来几个专家问他们20年代的旗袍是怎样、30年代的旗袍是怎样、40年代的旗袍又是怎样的,我想他们也会有争议,但你必须知道那三种旗袍大概是怎样的。当时的外国和当时的上海仿佛相隔了十年,那种时代的重叠和纷乱,我们愈看愈confused(混淆),加上我们那时很赶,所以便说可以了,只要好看就行了,其实是没有尽责,做得不够好。化妆的情况亦然,找一个外国人来,他说一套;找一个唐人来,他说另一套。结果白流苏的化妆就如大家所看到的,很大的嘴唇,用的粉是哑色的、是mat(厚)的,涂得很厚、很白,眉毛没有二三十年代时的幼细,但也没五六十年代时的粗宽......哈哈!我们很疲于奔命,如果要认真考究可以很考究,但其实最主要的是不要错,同时要选择一个统一的视觉系统。
《倾城之恋》
还有那些房子布景,我们被骂得很惨,白流苏的家——原来只有广东人才会把祖先的照片挂在厅里,我们那三幅照片还是从上海买回来的!他们说:“我们上海人不会把祖先的灵牌竖立起来,你们真是胡来的!”还有白流苏绣花,又有人说:“没有人拿着整只鞋来绣的!”他们会说出来,主要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很兀突的事,若那事不兀突便ok。
《倾城之恋》
又如白流苏的头发剪成任剑辉一样,这是美工的一个误会,他“嚓”一声剪掉了,效果如此,我当时也呆了,前面还有一些需要长头发连戏的镜头还未拍,但结果观众却没有发现白流苏的发型不连戏。有一场戏是白流苏在浅水湾家中吃饭,她在浅水湾的时候头发是不长不短的,但出来的时候却是长的,差了两寸!我们是不可原谅的。白流苏的头发剪成这样,是因为我们有一次看到一位30年代将军太太的照片,我们觉得很“帅”,没想到30年代的女人会剪如此前卫的发型,所以其实不是发型的问题,而是那种发型不适合缪骞人,她的头太大了,头太大而头发剪得太贴服,便显得头很大而人很瘦,比例不美观,她一定要soft(柔和)一点才好看,结果造型便不好。Anyway(总之),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们在工作中每次make decision(下决定)的时候,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合作的概念,结果便出现许多这样的问题。
《阿飞正传》的“感觉”
在时代背景上,如果我们真要做research,我们要做得比较好,要多花些时间多点了解,不是在慌乱中抉择,结果出来的效果只是ok,但不是经过设计或者思考的东西。《倾城之恋》美工部分看上去ok,但没有一个统一的方向,所以便有问题。除了先做许多research,然后选取一些重要的特色,把它变成一种风格外;我想重现时代背景的另一种做法是,用许多“感觉上”的物件,而非“视觉上”的物件。
你们有没有看过《阿飞正传》?我在《阿飞正传》里看到许多东西,我想为什么它的60年代不是我所经历的60年代?它也不是有很多details(细节)或许多那时代的景物,但为什么给人的印象这么深而且没带来批评?
《光影的来处》内页
就是因为它选择的全是“感觉性”的东西。什么“感觉”呢?第一,肯定地,60年代是没有冷气机的,《阿飞正传》中许多场戏,例如张国荣(按:饰演旭仔)回到家中,然后刘嘉玲(按:饰演刘凤英/又称咪咪、露露)回来跟他调情的一场,一把风扇放在那里,有前景和后景,那风扇除了实貌,还会摆动,还会发出声音,整场戏便都充满“查查查查”的声音。许多时候,听觉上的感觉比视觉强,它是一个total(整体)的感觉,受了它的影响也不知道。所以他们是找到风扇这东西,这是那时有现在没有的,现在已经消失了的,而且那是有声音、有动作的感觉,同时那是普通的物件,放在那里也不察觉它是一件道具,它在电影中还夸张了“热”......几个function(作用)加在一起时,在创造时代特色上便产生了多种效果,而观众不自觉经历了这种效果,不只是在看spectacle(场景)。又如下大雨的场景,也很能突出香港夏天的感觉。
《阿飞正传》
还有,现在的汽水大多是罐装,但60年代的汽水是瓶装的,人们都拿着瓶来喝,《阿飞正传》里许多场戏都见张曼玉(按:饰演苏丽珍)卖汽水,“啾!”“啾!”地开汽水、喝汽水,那已经融化在戏里的,而不是布景或什么,而是戏中的重要部分和道具,还有张曼玉和刘嘉玲打架那一场戏,张曼玉抽起一盘一盘的汽水,发出“叮叮当当”声,以及踢汽水瓶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跟戏融为一体的。
《阿飞正传》
当它成为戏的一部分,产生声音效果、戏剧效果的时候,那时代背景便不光是装饰性的东西。这些东西需要细心选择,有特别的眼光、独到的眼光,经过思考如何融入戏中,那时代背景才会跟戏合而为一。但我们许多时候是时代背景归时代背景,对白归对白,没有把那些东西重新调配来取得统一、完整的效果,结果便变得非常单向性,徒劳无功,因为观众看电影是看整体的,并不是你喜欢那套衣服便让演员穿那套衣服,那便不是一个系统。
《光影的来处》内页
《阿飞正传》第三项很特别的处理是,它没有选择60年代的衣服,即不是那时流行什么便让演员穿什么,它选择的是整体感觉。譬如60年代很多女孩子的裙子的线条是“A”字型或是倒“A”字型,刘嘉玲每次出场都穿倒“A”字型的裙,张曼玉则所有裙子都是正“A”字型;
《阿飞正传》
还有,电影中的男孩子都必定涂上发蜡,刘德华(按:饰演警察超仔)、梁朝伟都涂得很夸张,但实际上从前不是所有男孩子都涂发蜡的,就是要予人一种很不一样、很60年代的感觉。所以,选择一种衣服的线条much rather than(远胜于)选择不同的衣服,因为款式太多,选择了一种线条便有一种统一性,能够给人整体的感觉。服饰的线条每一年都不同,好像现在T-shirt的线条和几年前的便不同,有少许差别的,一看便知道为什么这个很fashionable(时尚),那个不fashionable,其实也是线条的问题。
还有第四项,就是《阿飞正传》用上了那个时代才有的音乐。声音、线条都不是视觉上的东西,而是一些感觉上的东西。《阿飞正传》用了许多60年代的音乐,那种很virtual(虚拟)的感觉,沿用那种arrangement(编排)、那种乐器,但服装却不是exactly(完全)属于那个年代的。它那种统一的效果是,这是原装的,但增添了新元素,互相冲击,让整件事都变成新的,其实当中有旧也有新。
拍电影都应该先这样思考,其中当然有许多不同的variable(变素),有时对,有时错,创作性的东西有时候是碰运气,但如果不做这些功夫,便不是创作,只是照着做。我认为我在做《倾城之恋》时是很勤力的,但其实只是照着做,因为没有好好地把那些elements(元素)想清楚,哪些是主、哪些是副、怎样混合,这是视觉上的editing(剪接)的事。
相关推荐
卢玮銮 熊志琴 主编
活字文化 策划
北京出版社
2019年11月
2002年,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卢玮銮开设了“文学与影像比读”课程,以被改编为影视作品的小说作为研读对象,并邀请相关的演员、导演、作者为学生演讲及接受访问,对影像与文学展开了不同角度的探索。
本书收录了张国荣、伍淑贤、许鞍华、刘以鬯的演讲及访谈记录。游走于影像与文学两种完全不同的媒介中,他们的创作者说,出于文学,入于光影。文字与光影交错之间,互为参照。
目录:
前言 卢玮銮
关于“香港文学专题 :
文学与影像比读”课程
张国荣:
如何演绎李碧华小说中的人物
伍淑贤:
从影像到文字
许鞍华:
改编与怀旧——由《倾城之恋》谈起
刘以鬯:
谈《酒徒》及《对倒》
后记 熊志琴
附录1
附录2
《光影的来处》
▽
戴锦华大师电影课
中国电影50部
活字文化出品 bilibili播出
50部电影足以改变你的一生
原标题:《许鞍华的大师电影课:张爱玲作品改编的得失与《阿飞正传》的“感觉”》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