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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贝托·埃科:你只有回忆起过去,才能预见未来
近期,意大利文学巨匠翁贝托·埃科最私人也最动人的一部小说《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引进出版。
翁贝托·埃科(1932-2016),1932年生于意大利亚历山德里亚,享誉世界的意大利小说家、文学批评家、符号学家。著有《玫瑰的名字》《傅科摆》《昨日之岛》《波多里诺》等。埃科博学多才,游走于充满奇思妙想的小说世界与严肃的文学理论之间,创造了当今文学界的神话。埃科还是位积极的知识分子,他为多家报纸撰写专栏,透过日常小事进行社会批评。
《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是埃科创作于2004年的一部小说,如《纽约书评》评论,这可以视为一封写给文学的情书,一场对1940年代意大利人少年时代的层层挖掘,一次对人类意识的狡黠沉思。它既戏谑又虔诚,可以和《玫瑰的名字》《昨日之岛》并列为埃科最成功的小说。
小说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古董书商扬波发生意外后醒来患上了失忆症,他生命中经历过的一切都变成了空白。他仿佛行走在迷雾中,脑海中时不时闪现的画面让他对于自己的过往好奇不已。于是,妻子建议他回到小时候成长的乡下大宅,在那里慢慢找回记忆。
扬波的祖父是旧书商,老宅里除了无可数计的书籍、漫画、报刊及唱片,还有扬波读中小学时的课本和笔记。有一次,扬波在无意间找到了一套《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的漫画,对于一个已经活在时间之外的人来说,这就是他生命的线索吗?
译作选读
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
我好像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但仍旧悬浮在灰白色的雾气中。也许我并没有清醒,而还在做梦。梦很古怪,没有任何画面,却充斥着各种声音。似乎我眼睛看不见,耳朵却听得到声音向我讲述我本来应该看到的景象。声音告诉我说,除了运河两岸景色消融其中的朦胧雾气以外,我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布鲁日,我暗忖道,我在布鲁日。我有没有到过死寂之城布鲁日?那里的雾气像梦幻的香烟似的在塔楼之间缭绕。一座灰蒙蒙的城市,像菊花丛中的墓碑那么忧伤,建筑正面挂着残缺壁毯般的薄雾……
我的灵魂在擦拭有轨电车的窗玻璃,以便看清前灯灯光下飘动的雾气。雾,我纯洁的姐妹……不透明的浓雾裹住了噪声,召集不成形状的幽灵……最后我来到一个巨大的裂缝前面,看到一个脸色雪白、裹着尸布的巨大形象。我的名字叫阿瑟·戈登·皮姆。
我在雾中穿行。幽灵擦过我身边,纷纷散去。远处的灯光像墓地里的磷火似的闪烁不停……
有人在我身边行走,无声无息,似乎光着脚板,没有穿带后跟的鞋,也没有穿凉鞋。一片雾擦过我的脸颊,一伙醉汉在轮渡码头那边喧哗。轮渡码头?说话的不是我,是声音。
雾来了,踮着小猫的脚步……那场雾仿佛要把全世界席卷而去。
我好像时不时睁开眼睛,看到闪光。我还听到说话的声音:“严格说来,夫人,并不是昏迷……不,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千万别去想平直的脑电图……对刺激还有反应……”
有人用光束照射我的眼睛,光亮之后又归于黑暗。我感觉到身上有针刺。“您瞧,有退缩的反应……”
梅格雷踏进了浓密的雾中,根本看不见落脚的地方……雾气中人影幢幢,充满了强烈神秘的生命。梅格雷?这是基本的,我亲爱的华生,有十个小印第安人,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在浓雾中消失了。
灰色的雾逐渐褪去了灰色,水温高到了极点,乳白的色调比任何时候都更显而易见……我们冲进了瀑布的怀抱,一道缝隙豁然裂开来迎接我们。
我听见周围有人说话,我想呼喊,让他们知道我在那里。嗡嗡声持续不断,仿佛磨快齿轮的单身汉机器正在吞噬我。我身在流放地。我觉得头上有重物,他们似乎给我戴上了一个铁面具。我觉得看到了天蓝色的光线。
“两个瞳孔的大小不对称。”
我有了断断续续的思想,显然我在醒来,但还是动弹不了。只要我保持清醒就好了。我是不是又要入睡?睡几小时、几天、几个世纪?
雾气又涌来,中间和周围有人声。Seltsam,im Nebel zu wandern!(在雾中散步真是奇妙)那是什么语言?我仿佛在大海里游泳,我觉得自己已经接近海滩了,可是够不着。没有人发现我,潮水又把我卷走了。
请和我说说话,请触碰我。我感觉有一只手按上我的额头。多么宽慰。另一个声音:“夫人,也有病人突然醒过来,自己抬腿走掉的例子。”
有人用间歇的亮光和振动的音叉打扰我,就好像他们把一罐芥末酱凑到我鼻子底下,然后又放了一瓣大蒜。泥土有蘑菇的气息。
别的声音由内而外:蒸汽机车长长的哀鸣,雾气中不成形状的教士们朝博斯科的圣米凯莱教堂鱼贯行进。
天空灰蒙蒙的。雾笼罩着河的上游和下游,卖火柴的小女孩手指冻得生疼。通向群犬岛的桥上行人稀稀落落,他们望着低沉的雾气弥漫的天空,全身被雾气笼罩,恍如乘着气球,悬挂在棕色浓雾底下……我没想到死亡毁了这么多人。火车站和煤烟的气味。
又是一束光,比先前的柔和一些。透过雾气,我似乎听到荒原上重新响起苏格兰风笛的声音。
也许又是一场漫长的睡眠。然后变得澄澈,像是一杯兑水的茴香酒……
他就站在我面前,虽然我仍觉得他像是影子。我脑袋昏昏沉沉,仿佛喝酒过量后醒来。我认为我用微弱的声音说了些什么,似乎那是我初次开口说话:“Posco reposco flagio——这些不定式动词有没有将来时?教随国定原则……那是《奥格斯堡和约》还是布拉格掷出窗外事件?”然后是:“龙科比拉乔和巴贝里诺迪穆杰洛之间亚平宁山脉段的太阳高速公路也有雾气笼罩……”
他友好地冲我笑笑。“请睁大眼睛,看看周围。您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吗?”我现在看清了他。他穿着一件白——那叫什么来着?——白大褂。我朝四周打量一下,居然能转动脑袋:房间整饬清洁,有少数几件浅色的金属小家具,我躺在床上,胳膊上插着一根输液管。通过拉下的百叶窗,从窗外射进一道阳光,到处是明媚的春光,田野上一片欢乐的气象。我悄声说:“我们……在医院里……您是医生。我病了吗?”
“是的,您病了。我待会儿向您解释。现在您恢复了知觉。很好。我是格拉塔罗洛医生。请原谅我提几个问题。我现在伸出了几根手指?”
“一只手和几根手指。四根。是四根吗?”
“不错。六乘六是多少?”
“当然是三十六。”各种念头在我脑袋里隆隆而过,自发地涌来,“直角三角形两条直角边……平方之和……等于斜边的平方。”
“说得好。我想那是勾股定理,不过我上中学时数学成绩只是中等……”
“萨摩斯岛的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定理。永不相交的平行线的绝望的孤独。”
“您的记忆力似乎处于极好的状态。顺便问一句,您叫什么名字?”
我犹豫起来。名字刚才还挂在嘴边。过了片刻,我提供了最明显的答案。
“我叫阿瑟·戈登·皮姆。”
“那不是您的名字。”
当然不是,皮姆是另一个人。他不会回来了。我试图征得医生的谅解。
“那您管我叫……以实玛利好吗?”
“您不叫以实玛利。再使劲想想。”
一个词。像撞墙一样。说出欧几里得或者以实玛利,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如同说杰克和吉尔上了山,但另一方面,要说我是谁,就好比转过身发现了那堵墙。不,不是一堵墙;我试着解释:“不像是坚实的东西,而像是在雾中行走。”
(《洛阿娜女王的神秘火焰》[意]翁贝托·埃科/著,王永年/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3年4月版)
原标题:《翁贝托·埃科:你只有回忆起过去,才能预见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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