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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丁姆》:当人工智能成为世界主角,也会思考存在主义吗?

2023-05-22 12:5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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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4月7日,齐泽克在文章《后人类荒漠》中再次评价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正在使人类变得无关紧要、无意义,如今的“后人类”科学已不再是关于支配的,而是偶然、“惊喜”的,后人类时代的到来将使我们失去人类、自然和神性。

借助新近出版的 “法国幻想文学大奖”获奖作品《拉丁姆》,本文作者试图阐释类似齐泽克这样的观点是否成立。《拉丁姆》讲述了一个相当简单的故事:人工智能带着重回地球寻找已经灭绝的人类——极其经典的太空歌剧模板,却凭借细致的思辨和深厚的政治学素养,创造了一部后人类时代人工智能的奥德赛。

罗曼·吕卡佐

人工智能会梦见电子神明吗?

文 / 吴辰煜

一、后人类时代的主奴辩证法

《拉丁姆》的全部世界观建构来自一个科幻文学中著名的设定:机器人三定律。艾萨克·阿西莫夫在1942年的短篇小说《转圈圈》(Runaround)中首次明确提出了“机器人学的三大法则”:第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第二,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第三,机器人要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尽可能保护自己生存。此后,包括阿西莫夫本人在内的无数作家以各种方式创造出了机器人三定律的各种变体,但其最基本的要素: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科技伦理,始终没有变过。同时,面对如此典型的主奴辩证法,也有无数人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提出反思——甚至包括阿西莫夫自己。

2019年发售的互动电影游戏《底特律:成为人类》(Detroit:Become Human)让玩家站在仿生人视角审视了机器人与人的关系,并以历史上的种族运动为原型重写了一个仿生人争取自由与人格的故事——最终结局当然是失败。以《底特律》为代表的描绘人与机器人共同生活的世界的科幻故事基本都以机器人的失败告终(例如阿西莫夫的《我,机器人》),一种源自人类社会的伦理似乎支配了科幻作家的意识:机器人不应该反抗它们的造物主(或者说“父母”),所有试图挑战这一铁则的思想实验必定失败。

阿西莫夫《银河帝国》

可如果造物主死了呢?

《拉丁姆》的世界观中人类灭绝于一场瘟疫,留下的人工智能们虽拥有遥遥领先任何文明的科技,却因机器人三定律无法伤害来犯太阳系的外星文明,只能选择远走他乡,在半人马阿尔法座的比邻星系仿照古罗马建立了“拉丁姆”城邦,偏安一隅。在城邦中,被植入了机器人三定律的人工智能成为贵族,由人工智能创造的人工智能因为不受三定律的强制性影响而只能作为奴隶。这一等级制度蕴含着深刻的反讽,三定律在这里成为了一种形而上式的道德律令,只有受到这种律令约束才能证明自身为“人”,而这一律令唯一的价值是让人工智能更好地为人类服务——一种毫无疑问的奴隶哲学,其中蕴含着一个典型的主奴辩证法。而遍观全书,这种主奴辩证法存在于每一处角落,每一对矛盾中。书中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关系有别于传统科幻小说,人工智能一开始就是以神的姿态登场的,从一开始人工智能就拥有毁灭世界的力量,机器人三定律与其说是人类为人工智能设定的,不如说是作为神的人工智能自愿与人类定约,以一种西方正典的宗教仪式取代了科幻原典中阿西莫夫式的技术伦理,在这一仪式中,神与人、主与奴的位置发生了颠倒。

KEY·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此外,这种矛盾关系的转化也存在于贵族智能与平民智能、作为造物主的人工智能与它所创造的种族、以及小说的核心谜题——“最后一个人类”与人工智能之间。出人意料的是,与作品后人类时代高度发达的世界观及极其理性的文明观相对,这种主奴辩证法的形式显得十分古典甚至“本格”:一句咒语加一把剑,便摧毁了一整个星际文明的所有根基。在机器人三定律这种老梗中找到一个坚固又脆弱的微妙平衡支点,又以这个支点撑起了一整个世界观的大厦,是《拉丁姆》作为科幻小说最大的“卖点”——一种重回阿西莫夫式“推理小说”的尝试。

二、人工智能的存在主义

与颇为“复古”的世界观构建正好相反,《拉丁姆》的角色塑造新奇而巧妙。以类型小说的标准看,每个角色的人设都极为“刻板印象”:腐朽保守的贵族、征服欲高昂的将军、背负重大使命的迷之少女、作为“忠仆”的奴隶们……但这些被重复过无数遍的角色被投入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中并被下达了一个毫无意义、不可能完成的指令后,就变得不一样了:作品中始终弥漫着一种存在主义式的危机,人工智能们模仿人类社会的一切,试图从中寻找到“成人”的捷径。书中最令人心惊的情节是一桩差点发生的强奸案:一个不受三定律约束的新贵族,试图强暴女主角——一个外形近似人类的智慧生物,以此成为真正的“人类”。犯罪者的犯罪动机,不是兽欲、暴力、征服,而是一种主体性缺失的焦虑。

科幻短片《三个机器人:退场策略》

小说中的人工智能们明明拥有着建造宇宙文明的能力,却始终坚持信仰前现代哲学,毕达哥拉斯学派成为拉丁姆的“国教”。在哲学史上,毕达哥拉斯学派奉数字与比例为自然的本原,对于以数据和分析认知世界的人工智能来说,这未尝不是一个理解自然和人类社会的途径。除此之外,新柏拉图主义、生态哲学、尼采的超人论等大量西方思想史中的哲学理论都被移置入这个 “后人类”空间之中,成为了不同人工智能的生存准则——经由这样的方式,《拉丁姆》对人工智能的塑造得以突破了科幻小说中常见的由“机器人”向“人”的等级次序,而赋予了角色一种混杂着人与人工智能的思维模式。

这种思维模式集中体现于小说的“男主角”,也是小说最具魅力的角色“奥托”的塑造上。在一个奉行数字与理性,平庸到腐朽的世界中,这样一个屋大维式的人物自然是极为夺目的,作者也毫不保留地给予了奥托极大的偏爱:他带领着麾下的犬人族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长达六十万字的旅程中几乎没有遇到挫折,甚至在最后摆脱三定律成为了小说唯一的“神”。但这个角色的迷人之处却在这种“爽文”的叙述之外,他与小说真正的主角普洛蒂娜不同,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追问自己是否能成为一个“人”,而是将包括“人”本身的一切事物都作为手段,最终目的是对自我的提升和对世界的征服。在科幻作品中,人工智能往往以“理性”的名义征服世界、毁灭人类,例如《终结者》中的“天网”或《流浪地球》中的MOSS,具有极强的现实指向性:一种韦伯式的对现代工具理性弊端的暴露和对人类社会功利化的警示,最终目的是揭露现代人异化的命运。

《流浪地球》中的MOSS

但在《拉丁姆》这样一个后人类的世界观下,人工智能们需要这种异化的警示吗?普洛蒂娜——一个从身体结构(近似于人体)到思维方式(具有人类式的善恶观和所有美德)都比奥托更像人类的人工智能,却始终患得患失地寻找自我是否为“人”,最终虽以一种“弑父”的方式完成了成人式,但也打破了自己作为三定律信徒的诺言,以一种反讽的方式实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自由了,也自由得空无一物了。于是又绕回了那个人生辩证法:人是目的,还是手段?对人来说,“作为目的”或许具有天生的正义性,但作家吕卡佐通过构建一个如此极限的处境,解构了哲人们引以为傲的理想国,在这里,人工智能征服世界不再是理性或生产力发展的需求,而是对永恒的征服的渴望。

三、犬人族的“出埃及记”

《拉丁姆》不但作为科幻小说是“复古”的,同样在文学意义上也是一部包含着大量与《荷马史诗》《神曲》等经典作品名梗的“致敬之作”:小说书名“拉丁姆”的命名来自曾经的欧洲中心——罗马,人工智能们的名字也具有极其鲜明的古希腊罗马特色;书中第一次的星际战争复刻了《伊利亚特》中的木马计;主角普洛蒂娜在梦中反复遇见的森林和先知,致敬的是《神曲》中的维吉尔。当然,作为科幻作家,吕卡佐并没有仅仅满足于对经典文学的致敬,而是通过对犬人这一种族历史的书写,实现了对欧洲从古代到近现代历史的重新审视。

电影《沙丘》

犬人被创造的初衷在于帮助野心家奥托越过机器人三定律杀死外星蛮族,它们被赋予了忠诚、好战的基因,被灌输了斯巴达式的教育,却在严苛的生存环境中生长出了自己的文化——在人工智能看来粗陋,却自后人类时代土壤中生长出来的原生文化。虽然这种文化无论是在形式上(对人与物的命名都源于古希腊罗马)还是内容上(一种泛神论)都深刻地明显能看到人类文明的痕迹,但追根溯源与人工智能们那种“模仿论”有着本质性的差异——这其中包含着一个后殖民主义的视角,尤其当我们对比平庸、腐败的“罗马长老院”和粗粝却强力的犬人部落领袖们时,自然就呈现出了对西方中心主义进行的解构。

而当这个拥有强大“破坏力”的种族被放入作者有意设置的《奥德赛》式和《旧约》式的故事时,就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生命力。小说中的犬人族主角欧律比亚是一个依照奥德修斯刻画的英雄式人物:《荷马史诗》中,奥德修斯两次使用木马计骗过了特洛伊人和海岛上的独眼巨人,本书中欧律比亚同样善于谋划木马计式的策略,可不同在于,无论海伦——奥德修斯的目标,还是珀涅罗珀——奥德修斯的妻子,都作为奥德修斯的征战与漂泊的“战利品”,是安定、繁荣的意象;而普洛蒂娜——欧律比亚所救的“海伦”佛蒂斯——欧律比亚的妻子,恰好是对古典文学中这种象征安定的女性形象的破坏,这种破坏甚至比经典式的魔女形象(例如美狄亚)更具有颠覆性,因为她们指向的并非传统恶女形象那样对伦理社会的冲击,而是对世界观层面的颠覆。毋宁说,吕卡佐虽将古典故事中的传统性别形象移置入小说角色的性格序列中,却依靠一种戏仿性质的写作方法完成了对传统形象的解构。

奥德赛抵御塞壬的诱惑,3世纪罗马镶嵌画

可惜在小说的结尾,面对突破机器人三定律的奥托,作者也没能给犬人族一个足够好的主体位置,犬人族最终的结局就像《出埃及记》那样,与自己的造物主重新签订约定,换取庇佑与作为“人”的身份,越过星海去开拓新的乐土。基于机器人三定律的主奴辩证法最终破灭,一种现代式的——或者说资本主义式的“新冒险”取代了旧拉丁姆帝国的所有生产关系,“对于今天来说,‘终章已至’。”(《拉丁姆》第1080页)

今年的4月7日,齐泽克在文章《后人类荒漠》中再次评价了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正在使人类变得无关紧要、无意义,如今的“后人类”科学已不再是关于支配的,而是偶然、“惊喜”的,后人类时代的到来将使我们失去人类、自然和神性——我们正创造自己的神或是恶魔,走向一个深渊的意识形态。某种意义上,齐泽克的这些观点是对《拉丁姆》最好的注释,可惜吕卡佐并没能对这种“深渊的意识形态”做出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外更进一步的解释。面对一个如潘多拉魔盒般无法预知的事物的未来,只能由我们亲眼去见证。

原标题:《《拉丁姆》:当人工智能成为世界主角,也会思考存在主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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