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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望︱变化中的中亚之三:超越“大游戏”
由于独特的地理和地缘政治位置,中亚一直是大国的交集之地。又由于中亚与俄罗斯关系的特别背景,大国关系对中亚国家的意义也不同一般,它甚至关系到国家的政治危安。因此,恰当处理大国关系对中亚国家来说不仅是外交技巧,而且也是生存之道。
世界上所有的大国都在中亚积极经营,包括中俄美欧印日,而从地缘政治和战略影响来说,中俄美无疑居于前列。
如果大国关系融洽,这对中亚国家不成其为问题,但现实是大国在中亚的关系错综复杂,从地缘政治竞争角度解读中亚大国关系的方法十分流行,西方曾称其为新的“大游戏”(the Great Game),就是说它的性质就是竞争和对抗。
如果把这个说法放到美俄身上,这种理解不能说是错误的。在过去这些年里,除了短暂的时期,地缘政治争夺一直是美俄关系的主线,现在依然如此,在可见的将来也不会改变。
不过这种说法不适用于中俄关系。中俄在中亚自1998年起即开始地区安全和经济合作,虽然两国在中亚也会有某种正常的竞争,但战略合作是两国关系的基本特征。2001年成立的上合组织既是中俄合作的产物,也是两国在中亚合作的平台。许多人曾预言中俄在中亚会发生冲突,但这种冲突在过去的25年里从未发生。
至于中美在中亚的关系,画面则不那么单一。两国似乎有某些相近的思想,尽管出发点不一定相同,如反对恐怖主义、支持中亚对外经济关系的多元化、支持中亚国家独立和领土完整、推动地区联通、改善投资贸易环境等,但在实践上却并没有过多少实质性合作。两国也存在地缘政治矛盾,如中国反对美国在中亚军事存在,反对西方从外部输入“颜色革命”,但这也没激起过重大的冲突,因为在美国针对的目标中俄罗斯位于前列。
哈萨克斯坦首都努尔苏丹
面对大国关系错综复杂的局面,多方位外交是中亚国家普遍采取的政策。多方位即与各国都发展关系,用塔吉克斯坦官方文件的话说,就是向所有愿意合作的国家“敞开大门”。
与各国发展关系本也是国家外交的应有之义,但作为中亚国家的外交概念,它又有更深一层的背景和含义。这里的各国显然有特指各大国之意,而各大国又主要是指俄罗斯之外的其他大国,因为与俄罗斯保持密切关系本已不待再言,多方位自然是指俄罗斯之外的其他大国。对中亚国家多方位外交啧有烦言的往往是俄罗斯学者,例如,有俄罗斯知名中亚问题专家认为在新的形势下多方位外交已经过时,这也说明了这一点。
从中亚国家的角度,多方位外交是它们的最优选择,因为这符合它们的最大利益。大国之间不和,但中亚国家与它们无冤无仇,虽然在人权民主等问题上也有矛盾,它们不愿追随一个大国去反对另一个大国,它们愿与每个大国做朋友,并且要使每个大国都把它们当成朋友。对中亚国家来说,大国在中亚形成相互制衡的局面是最理想的,因为这可以为它们撑开广阔的机动自由空间,并有助于防止本地区为大国所主导和控制。
尽管中美俄欧之间存在着深刻的隔阂,但中亚国家却分别与它们结成战略伙伴或战略合作关系。哈美最近一次扩大的战略伙伴委员会会晤于2022年12月举行,乌美在2021年12月启动了战略伙伴对话。欧盟是中亚最重要的贸易伙伴和投资来源之一——哈萨克斯坦30%以上的外贸和外资来自欧盟,2022年哈欧贸易为399亿美元,来自欧盟国家的投资为125亿美元。在2023年5月乌兹别克斯坦总统米尔济约耶夫访德期间,两国达成了总额为90亿美元的商业协议。近10年来,欧盟在中亚累计投资约1200亿美元,占境外对中亚直接投资的40%。美国在哈萨克斯坦能源领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在一般的经贸关系方面要逊色很多。美国与哈萨克斯坦的贸易占美国与中亚五国贸易额的86%,与乌兹别克斯坦的贸易占7%,还有7%是塔吉土三国。2022年美哈贸易仅为38亿美元。但近来美国对中亚投资出现增长趋势,2022年前三季度美国对哈直接投资50亿美元,达到了历年同一时段最高。
乌兹别克斯坦的女舞者
与多方位外交概念平行,一些中亚国家还提出了“平衡外交”的理念,哈萨克斯坦是代表,这在它《2014-2020外交政策概念》中就有表述,现在依然继承。从字义上说平衡外交与多方位外交有所不同,多方位外交不一定是等距离的,也不一定是平衡的,但平衡外交兼顾与各大国的关系,它虽然不一定是等距离的,但会考虑结构和结果的平衡。
务实主义是中亚国家外交的重要特征,就是一切以能给本国带来现实利益为原则。务实主义并无不寻常之处,不过,放在中亚国家的语境下,它也可以被看作是对与各大国都发展关系的解释,就是说它与各大国发展关系只是看它能否带来实际利益,也只是为了实际利益,没有政治意图,也不受意识形态的左右。
务实主义最主要的体现是在经济领域,或者说经济利益是务实主义的核心,因此,经济外交尤其流行。大经济体特别是发达的经济体都是中亚国家的重点合作对象,包括中俄美欧,也包括日韩土印。以此来看,经济是未来大国在中亚外交中最大的资本,谁能给中亚国家带来更大经济利益,谁也将在中亚国家受到更多欢迎。
俄乌冲突的突然爆发把中亚置于大国关系的夹缝中,给中亚国家造成了重大压力,但也产生了预想不到的效果。美俄激烈对抗使它们都对中亚产生了迫切需求,尽管目的南辕北辙。中亚与各大国的政治、经济、安全合作都表现出加速之势,它在大国关系中的地位随之水涨船高。中俄美欧等大国领导人或高官纷至沓来,印度、欧盟、俄罗斯率先与中亚举行了5+1峰会,中国-中亚5+1峰会也在2023年5月19日召开。
在西方对俄罗斯实行严厉制裁的情况下,与俄罗斯经济关系密切的中亚国家反而意外获益。中亚国家与欧洲和俄罗斯的贸易同时暴增,它们一边从欧洲大量进口,另一边再向俄罗斯大量出口。当然,这招致了美欧的不满。许多西方公司从俄罗斯撤出后,在中亚地区重新安置。因征兵原因数十万俄罗斯富裕人群涌入中亚,也给中亚国家带来了额外之财。2022年乌境外汇款169亿美元,同比增长2.1倍,其中85%约145亿美元来自俄罗斯,而此前每年来自俄罗斯的汇款是40亿美元上下。哈萨克斯坦境外汇款7.75亿美元,比2021年增加了6倍多。根据欧洲复兴开发银行的预测,2023年中亚经济将增长5.2%,2024年将为5.4%。
乌兹别克斯坦的春天
俄乌冲突对大国与中亚关系也产生了不同影响,俄罗斯首当其冲。
2022年6月,在彼得堡经济论坛上,哈总统当着普京的面表示不承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两州独立。在此前后,哈高官也多次表示不允许哈成为绕过西方对俄制裁的通道。吉塔两国也有使俄罗斯不愉快的举动。吉尔吉斯斯坦取消了原定于2022年10月举行的集安条约组织“牢固的兄弟友谊-2022”联合军演,而美国的“地区合作-2022”却在相邻的塔吉克斯坦顺利进行,除土库曼斯坦外中亚其他四国悉数参加。吉总统扎帕罗夫还缺席了同月举行的独联体非正式首脑会议。此外,普京总统提出建立俄哈乌天然气联盟,哈乌两国也均未积极响应。
这引发了人们对中亚与俄罗斯关系的猜测。无论如何,这些都是对俄罗斯不利的迹象,不过从总体形势看,这些现象还处于表层,对中亚与俄罗斯的关系尚不造成伤筋动骨的伤害。像吉尔吉斯斯坦的不满是因吉塔关系问题,不是与俄罗斯的矛盾。
哈俄关系要复杂些。与其他四国不同,哈萨克斯坦与俄罗斯直接接壤,两国边界线长达7500多公里,是世界上最长的陆路边界。苏联时期并不称“中亚五国”,而是叫“中亚和哈萨克斯坦”,因为哈相当大一片领土在西西伯利亚南部和地理上的欧洲地区,哈认为自己不是亚洲国家,而是欧亚国家,这也是它特别热衷于欧亚一体化的一个原因。
哈俄在边界领土问题上没有法律上的争端,但民间常常有不和谐的暗流涌动,并且时常在两国造成不大不小的舆论热点。尽管哈对俄有种种刺耳的表态,但这不意味着哈对俄政策有重大改变。托卡耶夫在2022年11月重新就任总统后,首先出访的也是俄罗斯。也有中亚学者认为,也正是由于哈俄关系的难解难分,所有哈才有底气说些言重的话。
而从俄罗斯方面,对中亚的重视程度也上了一个台阶,2022年普京总统遍访了所有中亚五国,这是许多年来的第一次。俄罗斯与中亚的5+1峰会也首次举行,同时,前往中亚的俄罗斯高官和商人络绎不绝,俄罗斯对中亚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
从常理说,在俄罗斯对中亚保持友好政策的情况下,中亚国家没有理由主动去损坏与俄罗斯的关系。俄罗斯与中亚的政治、经济、安全、人文关系不仅密切交织,而且对中亚国家利害极大,这是决定中亚与俄罗斯关系的长期的、稳定的根基。所以尽管面对西方的压力,中亚五国总统还是都参加了2023年5月9日的莫斯科红场阅兵。
也许可以这样说,俄乌危机造成的形势使中亚地区的自信心增加,独立性增强,主体性和对与大国关系的塑造能力提升,但它们与俄罗斯的关系没有根本性改变。俄罗斯的地位或许有些下降,对地区事务的操控能力也有些减弱,但它在中亚的基础依然深厚,地位仍然牢固。
努尔苏丹的哈兹拉特苏丹清真寺
俄乌冲突给美国的中亚政策带来了一项新内容,就是要求和督促中亚国家执行对俄制裁制度。美欧官员纷纷到访中亚,包括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和欧盟制裁事务专员欧萨里万,目的之一也是为此。
当然,美国的中亚外交有更宏大的长期规划和目标,这在它的《美国2019-2025中亚战略》有完整的体现,不过,在美国从阿富汗撤军和俄乌冲突发生后,情况已发生很大变化。从地缘政治角度看,把中亚国家拉出俄罗斯的轨道仍是美国中亚外交的目的之一,但与过去不同的是,随着中美战略矛盾的加深,随着中国在中亚存在的迅速扩大,中国也在被美国列入主要的针对对象中。
美国曾在中亚发起或推动一些大型建设项目,其动机是要把中亚国家引导向俄罗斯以及中国之外的方向,而这些项目本身并不一定不好。例如,中亚南亚1000电力项目(CASA-1000)和土阿巴印天然气管道项目(TAPI)都是美国2011年提出的“新丝绸之路战略”的重点项目,但拖延至今都未完成。现在时过境迁,美国基本退出,中俄则开始进入,俄罗斯已表态愿参与TAPI建设,中国也认为这些项目有助于提升地区互联互通水平和本地区经济的振兴,(本文作者在2012年的论文“美国新丝绸之路战略浅解”指出过这点),这意味着未来不排除中国也会参与其中。
可以确定地说,美国欲使中亚脱离俄罗斯和中国“轨道”的想法没有实现的可能,中亚国家与中俄两国的利益之深,联系之密切,是美国无法找到替代的。从中国来说,在中亚地区并没有“中国轨道”。但如果说中国与中亚国家的联系的话,则确定无疑会持续增长。这不是因为俄乌战争的原因,而是由于中国政治、经济、外交影响力的自然上升的缘故。更重要的是因为中国的中亚政策受到中亚国家的欢迎,中国对中亚地区的重要性越来越大,对中亚国家实现其经济社会发展目标的作用越来越突出。
有人说中国缺乏软实力,这是从一种角度的看法,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中国在中亚有独特的“软实力”。中国不干涉中亚国家内政,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中亚国家,不要求中亚国家在中国与其他国家之间选边站队,不谋求在中亚地区建立势力范围。此外,在众多的发展中国家中,中国原本的资源条件并不算好,但却脱颖而出,在短短几十年里实现经济迅速崛起。中国不向中亚国家输出模式,但中亚国家希望从中国模式的成功中得到启发,并借鉴中国成功的经验,这也可以说是中国特有的“软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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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华胜,系复旦大学国际问题研究院教授,北京国际对话俱乐部学者。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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