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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三年:与新冠同行
这几乎像一个轮回。三年前的同月同日,钟鸣接到任务赶往武汉金银潭医院。从此,疫情在这个人身上反复浓缩地重演——长春,郑州,贵阳,海口,扬州……每去一个地方都是临危受命,人们期盼着他能整肃、重振、力挽狂澜。在别人的印象里,他始终绷得像一根蓄势待发的弦。
直到今年除夕前送走第一波重症高峰,钟鸣的神经才逐渐松弛下来,他“泡在阳堆里三年都金刚不坏”的身体,也终于在此刻被病毒趁虚而入。看到抗原检测上的两道“红杠”,他想,“这下圆满了”。
钟鸣的朋友圈。
帷幕正缓缓落下。在钟鸣工作的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重症医学科,1月下旬,“大白肺”病人一个个转出;2月,临时ICU和亚重症病房陆续关闭,床位从高峰期的100余张减少到30张左右;3月,新冠危重症病人基本清零。5月5日,世界卫生组织正式宣布,新冠疫情不再构成“国际关注的突发公共卫生事件”,这也标志着全球范围内新冠大流行的结束。近日,“二阳”潮悄悄到来,人们不再给予高度关注。
新冠救治退居次位,专家钟鸣回归常态。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回到原点。三年来,我们与钟鸣进行了多次对话,每次对话都留下一个珍贵的切片,也因此看见了疫情在他身上留下的微妙痕迹。
准确地说,我们目睹了一个重症专家的艰难“进化”。这是一个倒叙的故事,你首先会看到三年后的他,一个坚决果断的“超人”,然后一点点推回到最初一刻。
“三头六臂”
同一个科室的医生何义舟觉得,如果自己是“二师兄”,钟鸣就是“孙悟空”。在他看来,孙悟空的特点就是有“三头六臂、七十二变”。
重症高峰期时,钟鸣的一天的确和孙悟空不相上下。他有多个分身——第一个是中山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科室里近百名重症患者等着他一个个过,是平时五倍的量。第二个身份是上海市乃至全国的新冠重症专家,这个任务最重,要参与市卫健委组织的巡诊,出席全国性的培训,还要处理上海很多区县医院发来的会诊请求。第三个则是一名普通医生,身边的亲朋信任他仰赖他,感染后都会发消息咨询他如何用药和治疗。
对于每天的问诊量,钟鸣表示“记不清了”,但另一个数字或许能作为参考——当时同一科室负责某分区的值班医生,一天能接200个电话,在科室里走3万步,而钟鸣的工作量显然还要翻好几倍。
“巴不得把自己劈成几百个才够用。”钟鸣回忆,从睁眼到闭眼,他没有一秒钟敢慢下来发呆或走神,睡眠时间常常不足4小时。但多位同事表示,他始终表现得精力充沛,处于亢奋状态。
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动力来源,“因为有需求”。对这些“需求”,他几乎来者不拒。他还给自己布置了额外任务,“做好面向大众的新冠科普工作”,因此硬着头皮答应了不少采访邀约。“科普能救更多的人,上千万上亿,但在医院你只能管眼前的一百来人,这是非常不一样的。”
对他人“需求”的重视,贯穿了钟鸣的人生。当初选择学医,也是因为家人有“需求”——整个家族都没有学医的人。“高中三年长辈一直给我灌输,说他们也有老的一天,很希望家里有一个医生。”关于这一点,清洁工梁登发也提到一个细节,有一次他感觉喉咙有点疼,钟鸣立刻走过来帮他检查,又拨电话给认识的五官科医生,拜托对方帮忙看看。
某种程度上,钟鸣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他爱看战争片,一到大场面就热血沸腾,“来精神了”。
何义舟回忆,这种奋力奔跑的状态,钟鸣持续了不只三年,“跟他比起来,我更像八戒,佛一些,他就是一直进,一直跑。”
他对病人的关注可能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54岁的护工秦多倪在中山医院干了快三十年,还是经常被钟鸣的“神出鬼没”吓一跳:“晚上十一二点,我都准备下晚班了,他突然出现在病区巡逻,我也不敢走了。还有时候是凌晨三四点,有时候是早上六点。你以为他已经走了,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了。”
重症科老年病例占大多数,由于年龄大、身体弱、基础疾病多,患者往往对康复没有信心。为了缓解科室里凝重的情绪,钟鸣想出一个办法:让患者试着吹气球,既能锻炼肺功能,又能活跃气氛。
秦多倪回忆,当时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不愿意下床配合康复锻炼,“一直躺在床上愁眉苦脸的”。护士吹了一串气球,挂在病房里哄她开心,粉的白的黄的紫的,摇摇晃晃坠在天花板下面,像《飞屋环游记》,“她一看就‘哇’地笑了,很灿烂的。”
患者看到气球后,开心地笑了。
掌控感
钟鸣是一个自信的医生,他最常说的一个词是“预判之中”,配合着眉头舒展、眼神坚定的微笑,让人心里踏实下来。在新冠重症治疗上,钟鸣调侃自己已经从“少年”过渡到“老年”阶段——这意味着处理过成百上千种情况,没有什么新鲜的,患者的病情走向几乎都在他“预判之中”。
医生吴威和钟鸣共事多年,他记得2020年从武汉回来后的一段时期,钟鸣远没有现在这样“淡定”。“他对病人的病情变化非常敏感,碰到一点状况可能就急了,啪一下拍桌子训人。”
吴威感觉到,钟鸣对病人有些“过分投入”,以至于任何微小的、“预判之外”的状况,都会剧烈牵动他的喜怒。他觉得这或许是一种“应激”的表现。有一次,患者只是某个化验指标轻微偏离了正常值,钟鸣严厉地盘问了管床医生很久,让对方细数前三天都采取了哪些治疗手段。
另一次,一名患小肠淋巴瘤的患者在治疗中发生肠穿孔,出现了血压过低、感染性休克的症状,值班医生判断应适当补液,但没想到补液后患者情况更加严重了。第二天钟鸣得知后非常生气,甩出了一连串重重的责问,声调越提越高,吴威站出来缓和了两句,结果钟鸣连他也“一块骂了”。
原本年轻医生们挺喜欢跟着钟鸣负责的组,因为“他之前比较温柔,会适当调侃你一下,诙谐幽默地讲问题。”但那段时间,科室里“气压很低”,周围人都有点害怕他,不敢靠得太近。
钟鸣一向对“病理”分外执着,关心发病时细胞、组织、器官的作用原理。他常常强调,“be a scientific doctor”,并把这个作为座右铭。这也奠定了他的工作风格——查房时,会详细解析症状背后的机制,抓住本质的联系,只要大方向是对的,他不会过多地干涉治疗细节。2017年,钟鸣决定前往美国进修,到伊利诺伊大学医学院做博士后,也是出于这种执着。他曾在闲谈中向吴威表达,看文献已经不足以解答他的困惑,必须深入到基础医学层面。和其他人不同,他在美国不是为了积累临床经验,而是去实验室做实验,从事内皮细胞机制的研究,以理解细胞在某些极端情境下的变化规律。
吴威难以想象,对于这样一个医生,失去对患者病情的掌控感是多么大的打击。
这一年是关键的分水岭,没人知道钟鸣私下下了多少苦功。他说,自己做了大半年的思想准备,不断回想当时每一个病例的治疗细节,看文献,复盘,总结,问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一般人或许不能理解,这是一项多么严酷的练习。讲起那段时日,现在的钟鸣调侃自己“当时精神不太正常”,就轻轻揭了过去。但2021年的钟鸣却说,他常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哭起来,“那种情绪的反应,好像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你都来不及想中间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如此伤感,神经冲动就直接传导到情感中枢,眼泪就流出来了。”
钟鸣在办公室。
2021年1月19日,武汉回来一年后,钟鸣再次接到任务,前往吉林长春支援。他把厚衣服塞进行李箱,准备好应对东北的凛冽。在另一次媒体采访中,他形容自己“像一个练了很久的士兵”,终于有机会到战场上接受检验。
钟鸣一到长春的病房,就仿佛回到了武汉,因为当地的医护也曾去武汉支援,病房陈设布置都很类似。但这一回,他发现自己能跟上病毒的节奏了,对病情走向和治疗对策的判断,基本都能踩在点上。
“我就觉得我看清它了,虽然不一定能打败它,但它接下来要出哪一招,往哪个方向走,我很清楚。”钟鸣又在隔离酒店过了个年,但是他觉得很轻松,他找回了从前那种科学的、有逻辑的工作状态,“心里的包袱终于放下了”。
2022年9月,吴威随钟鸣一起到贵州省将军山医院支援。那时钟鸣已辗转支援过扬州、莆田、哈尔滨、海口、郑州多地,还经历了上海保卫战,无论专业上还是心理上,都完成了一次蜕变。
将军山医院的副院长周厚荣记得,他们是凌晨12点左右到达医院的,没有休息,一去就换上防护服,直奔指挥部会议室了解病人情况,听完之后,钟鸣脸色铁青,一句客套话没说就直接“开训”,把所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都“狠狠批了一遍”。
参与会议的都是贵州省的“精兵强将”,抽调自当地最好的三家医院,可钟鸣毫不留情,“明天早上我看不到这些落实到位,你们马上给我撤走,换一批人进来。”吴威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他观察到,其他人的反应并不积极,只是淡淡地“嗯”了两声。
对此,钟鸣不以为意。在他看来,新冠危重症发展迅猛,“病人的生命都是从死神手里偷来的,我没有时间(跟你客套),只需要你们按照我说的做。”
实际上,钟鸣有自己的一套说服人的方式。当时,钟鸣提出要给病人做“俯卧位通气”,每天至少10小时,引起了很多医护人员的担忧。“没听说过这种治疗办法,医护和家属都有点迟疑,而且翻身不好翻,所以大家就执行得不是很到位。”周厚荣回忆,钟鸣发现后立刻要求护士翻过来,指着逐渐向好的呼吸参数说,“事实胜于雄辩”。
这样的例子很多,给周厚荣留下的印象是,“这个人很干脆,专业知识过硬,决策能力很强”,他记得,短短一周后,钟鸣的专业能力几乎“征服了所有人”。
吴威注意到一个有趣的变化——刚到贵州时去查房,“医护人员自顾自地忙,也不怎么搭理你,非要大吼一声‘查房了’,大家才磨磨唧唧地凑过来。”
但当他们快要离开贵州时,查房的场景堪比电视剧《白色巨塔》:“还没去就打电话过来了,一到门口,所有人都已经整整齐齐排在那,就等着他。”
三年穿梭
一个类似的场景曾出现在2020年4月,钟鸣在武汉金银潭医院支援了75天后重返上海。
舱门打开的时候,停机坪上一眼望去,满眼的横幅、鲜花,媒体们已然摆开阵势。被要求说上几句是不可避免的了。
2021年钟鸣从武汉归来。
钟鸣原本准备好一段话,可是走下舷梯后,他在举起的话筒前刚讲了一句就哽咽了。努力调整之后,他没再继续那段想好的话,只说:“我回来了,武汉很好!武汉在恢复!”
在隔离酒店的第7天,2020年的钟鸣接通了记者的电话。“这是一种全新的病毒,”他说,“完全颠覆了你之前的临床经验和医学知识,相当于你被敌人干掉了,连他长啥样都没见到。”
他描述自己第一次走进武汉金银潭医院南六病房办公室,看到监视器上的数字,“呆掉了。满屏都是报警。”
而武汉金银潭医院的护士长程芳回忆起来,并不知道他内心所受的震撼。她还记得,钟鸣第一次到达时,“像学生一样,背着一个大双肩包,很安静地走进来,换上防护服就开始工作了。”在她眼中,钟鸣总是镇定的、坚强的。
但程芳不会忘记,每有患者不幸离世,第二天交班时,钟鸣说话的声音总是很沉。戴着口罩和防护服,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那个声音像一颗石头投入湖底,在场的人眼眶里都被振起小小的涟漪。想起来,日复一日的程式化的交班,因为有这样一个真心实意的人,变得更有人情味了。
2023的钟鸣老了不少。同事们说他头发白了,皱纹也多了许多,“不再是年轻人的样子”。奔波的三年给他带来了不少变化,比如,他快忘了自己有什么兴趣爱好了。以前他喜欢自驾去摄影,带着几个镜头,对着一处风景拍上一整天。
“同一个地方它有不同的光线,换了不同的老镜头又有不同的味道。奶油味的,重金属的,电影感的……你可以蹲在那里不停地拍,摆弄,揣摩这种味道。”
不过,这样的闲适对如今的他有些奢侈。他经常和吴威抱怨,自己家的猫认不出他了。
好在经过三年的愈合,他早已不再被那场海啸侵袭。再回忆武汉,他会笑着念叨宾馆里没有洗衣机的窘迫,每天晚上下班后,他都独自在水池边手洗衣服。
洗完没有地方挂,只好晾在衣柜里,把柜门敞着。衣柜里有灯,亮堂堂的。他睁着眼睛,度过一个个不眠的夜晚。
(原标题:《钟鸣三年:与新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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