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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镇中学的“瘟神”老师和那些“报复”往事
文/张抗 编辑/吴茜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铛~铛~铛……”下晚自习的铃声从窗外飘到昏昏沉沉的初二(2)班教室里,惊醒了大过半在教室里打着瞌睡的学生。
铃声的刺激,令他们困意全无,孩子们拎着塑料水杯和私藏的小零食涌出封闭的教室,向操场上、草坪上铺展开来,很快,零零总总的覆盖了校园里不多的空地。这是他们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光,暂时告别了喋喋不休的老师和乏味难懂的方程式。男孩子们动作飞快地冲到已有锈迹的水龙头旁,让水花打湿整个身子,封闭的男寝大院子里,不必在意女生的不便,他们大部分脱光衣服露出“排骨架”、穿着小内裤,在水边嬉戏打闹。
这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属于全日制住校生。男寝大院里的四层小楼,每7间宿舍一层,每间宿舍约40平米大小,竖立着上下铺的铁架子床,分两排,紧贴着墙整齐排开,16个学生在这间宿舍居住。
端午过后,空气里燥热的气息笼罩在整个空间,这一晚,外头一丝风也没有。这个时候熄灯,孩子们玩耍的热闹劲儿没个一时半会儿还过不去,自然是睡不着觉的。
一
尤强看着班主任徐老师从窗边过去,走远了,这才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神神秘秘的掀开枕头布,拿出一叠藏着的纸牌。“大周~大周,来玩牌,反正也睡不着”尤强对同村的好友周浩说,“俺们老班查过寝了,都走了,玩一会儿没事”。斗地主的牌场子借着灯光微薄的小台灯热热闹闹的架起来了,悬在寝室屋顶正中间的电风扇,转起来咯吱咯吱,像老旧的小型发电机,频率整齐,倒也不觉得聒噪。
这一年是2006年,尤强在离家约40分钟车程的蒲山镇第一中学念初中。镇上原本有两所中学,一中和二中,因为离得近,尤强和同村的好朋友周浩都在一中读初中。尤强所在的初二(2)班,班主任是徐老师;而周浩在张文老师带的初二(1)班。
从窗外投射进来的一束手电筒光正好打在了周浩脸上,黑暗中有人低声咒骂了一句“靠,瘟神来了。”几个男生急忙四下散开,溜进自己的被窝,尤强不满地踢腾了两下床板。
“周浩,你给我出来!”张文老师是个认真固执的人,他要叫学生出来训话。
尤强不归张文老师管,但尤强心里憋着一股气,跟着周浩走出宿舍,要跟张文老师对峙一翻,“就你事多,俺们玩俺们的,关你啥事,多管闲事!”
那晚,尤强骂了张文老师,张文老师打了尤强耳光,并将其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你不学好就算了,现在跟个二流子一样,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你是想当那个老鼠屎啊……”
第二天早自习时间,同桌没看见尤强进教室。后来才知道他拿着一张201电话卡去了电话亭,打了电话:“妈,俺老师扇我脸。”
尤强是家里的独生子,孩子被欺负了,似乎是件大事,全家人都陆续赶来学校,急着为孩子讨公道。会议室里,尤奶奶质问学校“俺家娃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你们老师凭啥打我娃!”
此时的乡镇中学信奉“棍棒之下出好学生”的真理,领导、老师们对尤强家人好言相劝,说下情,风波勉强算过去了。尤强不满意在这所学校,“反正我学习不好,上学也没用,我出去打工挣钱吧。”
尤强妈妈带着孩子找徐老师办退学的时候,班主任徐老师自然是好言相劝,孩子的学习成绩虽是差点,但上学终归是正道。这个家庭主妇看起来面带倦意,“知道啊,娃不想上,谁有法?劝也劝不住,他不想上,跟着人家干活吧,谁也没办法啊。能学好,家里条件再差也让他上学啊。谁指望他打工挣这俩钱呢。”
尤强的妈妈和张文老师是小学同班同学,因为家里困难,老人也不支持女娃上学,便早早休学了。张文老师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见家长,才知道原来是她。
去往镇上这所中学的水泥路。作者供图
二
秋天的某个清晨,张文老师被打了。
张文教的是语文课,周二和周四要跟早读,时间从六点半到七点,八点十分正式开始上午的第一节课。张文在工厂上班的妻子寄宿在厂房宿舍,有早读的这两天,他来不及做早饭,就会带着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儿张蕊,到街边的早点铺子要两块钱酥饼,两碗胡辣汤,不仅父女俩如此,这也是本地人的标配早餐。
这天也不过是个平常的星期二,六点半,大部分学生照常走进教室,背诵要识记的课文,总是迟到的那两三个孩子依旧迟到,头顶着睡了一宿的乱发,被罚站在教室外面背书,但他们多是对着课本跑神儿或发呆,一心等着下课铃声。
事情开始变得有些不寻常是在张文起身,准备离开早餐铺子返校时开始的。并不宽敞的街道上,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打破了小镇上早晨的沉寂,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过路的人纷纷目送这股噪音远去。
女儿张蕊隐约听到车后座的男生叫喊着:“张文,你给我等着……”,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父亲,没比以往有不同,以为自己听错了,也没在意。赶忙小跑几步,拉近了跟父亲之间的距离。
张文这天穿的是一件白色棉质的长袖衬衣,穿得时间久了,下水太过频繁,以致于后背上的布料有些稀松,隐约能看得见后背上黑色的痣。下了一个小坡路,拐过弯,学校就在眼前大约五十米远,张文大步流星地走着,张蕊慢吞吞地跟在爸爸身后,不远不近。很突然,那辆摩托车从张蕊旁飞驰过去,张蕊看见车后座的男生手持一根大约有胳膊粗的凳子腿,在经过父亲身边的瞬间,棍子结结实实的落在她爸爸的后背上,叠加着惯性的施力,张文趔趄了几大步,差点儿跪在了地上。
张蕊在那一瞬间呆住了,愣愣的站着。害怕那辆摩托车折返回来,连女儿一起收拾,张文快速地站起,疼痛让他半躬着身子追着摩托车跑了十几步,企图抓住肇事者,但机动车当然不会对人力认怂,飞驰出了他们的视线。父女二人依旧一前一后走回家中,张蕊赶紧进屋给爸爸倒了杯水,贴心询问着父亲背上的伤。张文在烟灰缸里捻灭了手里的半支烟,跟女儿说没啥要紧的,而后催促她去上学。
“爸爸回去之后脱下那件衬衫,在里屋抽了有半包烟,”张蕊对此记忆犹新,“我看得见他身上那道红色的血印,都有点儿发黑了,衬衫也脏了,就算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我现在还能想起来当时的那种后怕,无所适从吧。”
事后,张蕊才知道,打她爸爸的那个“坏人”,就是尤强,尤强跟爸爸是同村人,她还知道,奶奶得知爸爸被打之后,气愤地找去尤强家里讨要说法。尤强家里人自觉理亏,怕事情闹大了丢脸面,带了一篮子鸡蛋和花生油到自己家里赔罪,来的人是尤强的奶奶和妈妈,并没有尤强,说他才不愿意露面。
再聊起这段往事,张文老师拉了拉衬衫的领口,笑了笑,说起缘由,一脸无奈,“都过去这么久了,这件事要发生到现在,我可能是要被上边儿处罚的,是体罚学生呀。” 和这件事相关的,张文再不愿意多说,手一挥,就是都过去了的意思。
呼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反正,现在农村的学校越来越不景气了,我现在都是哄着这些孩子,不敢骂了,更别说打,哄着吧,再有几年就退了,想管那么多,身体精力也都跟不上了。”张文抿了一口水又对我说,“(成绩)稍微好点的学生,家里操心的话,就会把孩子往城里送,这儿环境太差,跟着坏孩子也学不好。区里分来的年轻老师,在这儿呆个几年,家里也赶紧找关系,能往城里调就赶紧调了,工资也高,学生好管……”
市区有四所重点高中:南阳市一中、二中、五中和八中。2017年中考后,整个蒲山镇有56个学生考上了重点高中,这些孩子当中能上市一中的不到5个,剩下的人小部分去了普通高中,小部分上了中专,还有的,对学校了无兴趣的,便早早去工作了,谋生。
退学之后,尤强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河边的沙场里学开挖沙机。而后,一切看起来似乎顺风顺水,他娶媳妇,生了孩子。
我试着问尤强,“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会不会继续读书,考大学?”他顿了一下,“不会吧,真的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学不会就是学不会。就算考上了高中,也考不上大学,照样打一辈子工。我现在开挖沙机,一个月情况好了能挣个七八千,累是累点但无所谓,一辈子下力命呗。”
张蕊跟着爸爸在镇上这所学校读完了三年初中,后来考到市里重点高中。本科三年级,她偶然得知,跟自己一起读过书的初中女同学都已经怀了二胎,班里55个人,读大学的只有五个人。“我从来不参加初中同学聚会,大家都有家室有工作了,聊也聊不到一起,总不能硬找个话题来聊吧……”张蕊笑了笑,看起来也很无奈。
镇上这所中学,已经有超过五十年的历史,比起它风光的时候,如今,重点高中的录取率低到了极点,而教学楼和学生宿舍却在财政支持下挺拔亮堂了许多,宿舍空间也大了,床铺却少了。
变化很多,不变亦有很多,比如依旧嬉戏打闹的课间十分钟,学生们依旧叫着张文老师“瘟神…瘟神”,只是,喊出这绰号的面孔换着一批又一批。已经跟了张文33年的这个绰号,在可以预计的未来,可能还会伴他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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