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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评 |《死亡变奏曲》:在静默与注视中拥抱黑色大海
原创 艾莎莎 上海戏剧
鲁迅先生曾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挪威当代剧作家约恩·福瑟编剧的《死亡变奏曲》,便为观众奏演了一首生命如何在静默中走向死亡的悼歌。这是一部需要演员跟随剧中人物的思绪与回忆一演到底的作品,任何分场分幕都会削弱剧作简练语言所蕴藏的摄人心魄的情感力量。
上戏师生共创版《死亡变奏曲》通过想象与填充化抽象语言为具象表达,以极具风格化和现代感的黑白灰为主色调,将现实与过去两个时空并置于阴暗潮湿的水舞台,准确而诗意地呈现了福瑟笔下描绘的破碎家庭与绝境人生。
该剧叙事虽抽象深沉却并不晦涩难懂。
演出以年老女人自言自语式地向年老男人叙说女儿投海自杀这件事开场,她不理会年老男人的注视与询问,独自沉浸在无限的悲痛、困惑与绝望之中,年老男人则听天由命般地重复着“是的”、“是啊”、“她死了”......然后,他们开始追忆往事,希望从中找寻出女儿投海的缘由。于是,演出就在男人与女人对现实人生的困惑绝望与对过往生活的回忆凝视中交织混合地展开,向观众片段化地演绎了他们从热恋生女到相对无言、离异分居再到如今无法直面对方的两性关系转变。作为他们情感婚姻从和谐到不和谐的目睹者,女儿从可爱活泼变得胆小怯懦、自闭寡欢,最终在无助徘徊中沉入黑色大海。
整体来看,演出时长共100分钟,以男人同女人离异离家为界限,前一小时回忆了这个三口之家的破碎与解体,后面部分演绎了女儿在孤独绝望中投入死神的怀抱。
福瑟并没有止步停留在家庭事件的表面思索,而是向纵深处探究现代人的精神困境与生命的孤独寂灭等问题。
他别出心裁地让男人与女人这两个角色的年老时期与年轻时期同时出现在舞台,并设置了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甚至可能并不存在的“朋友”角色,一个实际上只有男人、女人和女儿三个人物的剧本便成了需要六个演员共同完成的剧作。舞台上这六个角色常常两两若有似无地注视彼此,却又会同时低下头,静默无言、转身离开。尤其是,年老男人女人与年轻时期的自己形成注视关系时,一股强烈的讽刺意味和荒诞的虚无之感便会袭向舞台。
福瑟剧作的深刻之处就在于此,人物在绝对自由的戏剧时空走向绝对的精神孤独。
上戏师生版《死亡变奏曲》以灰暗、潮湿且压抑的基调凸显并强化了剧作孤独与死亡的主题。
水舞台的设置是人类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的双重隐喻,不仅营造了家庭可能随时崩坏解体的危机感,还表达了人物内心如无根浮萍般的飘摇动荡。黑色镜面做成的巨大天幕连同那根低悬在水舞台上空的日光管灯将整个表演空间压缩笼罩,静默地映照着男人女人在狭小密闭空间里的呢喃悲伤、低吟咆哮。水舞台上的波纹反射在天幕上,不断流动的水纹外化着人物内心情绪的不安,不时喷涌的黑色漩涡则预示着死神的步步逼近。演出前后两次出现多媒体投影的滔天巨浪,几乎要吞噬整个舞台。如果说演出约一刻钟时出现的巨浪表达了生活困顿中的年轻男人与年轻女人对未来命运不可预知的无限恐慌,那么演出临近结束时出现的巨浪则直接浇灭了年老男人与年老女人灰暗生命中的唯一光亮,女儿的死亡将他们推向了绝望的深渊。暴雨如注,生命泪流不止,奔走呐喊,终又归于寂灭。
舞台上,孤独无处不在,死神如影随形。
正如年老女人与年老男人冷漠疏离地各居舞台前区水池左右各一侧,孤独实则源自人与人之间的不可靠近与不可交流。一方有交流的渴求时,另一方总在试图转移话题或终止交流,人物间的每次对话几乎都伴以数个令人无助、挫败而窒息的静场。每个人几乎都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即使爱意正浓时,他们的对话也在一次次的重复与静场中丧失了交流的意义。
剧中人物正是因为交流的种种不可能而彷徨失措、惴惴不安,进而走向孤独与绝望。当年老男人一遍遍对年老女人说“我受不了再看到你的脸”时,年老女人则一次次开始叙说过往回忆;当年轻女人努力修复感情而反复问年轻男人“你怎么了”时,年轻男人则逃避般地回答“没什么”;当女儿看到年轻女人伤心崩溃而不断地问“怎么了”时,年轻女人同样回以“没什么”;女儿决定从年轻女人家里搬出去独居时,年轻男人与年轻女人也只是困惑,却不曾试图询问女儿原因。年轻女人在男人的背叛疏离中走向了暴躁、酗酒与颓丧,美好的女儿则在孤独无助中走向了死神的怀抱。
死亡的意象贯穿演出始终,舞台上表情冷峻而浑身充满力量感的英俊“朋友”宛若死神的化身,指引着女儿一步步奔向无可战胜的、自由永恒的黑色大海。不难看出,大海即是朋友,朋友就是大海,他们同是变幻莫测、无处逃离且不可征服的命运象征。死亡是从生命开始孕育那刻起就早已注定的结局,它的世界是黑暗的、独自一人的,却又是心灵的最终归宿。所以,当女儿尚在年轻女人肚中孕育时,象征着死神的朋友便会上前轻轻地抚平女儿不安的情绪。每当女儿感到孤独无助时,他便会出现与女儿相遇,与之温柔地交流、注视。
死神的注视是温柔的、悲悯的,来自社会与家庭的注视却是那么令人恐惧、令人绝望。剧中人物没有具体的名字,只被冠以男人、女人、女儿、朋友这样的代称,人物生命的主体性被人生历程的普遍性取代,于是每个人物形象都具有了象征意味。朋友不仅是死神的象征,也是女儿爱慕的对象。
他赤裸的上身绘着挪威驯鹿的鹿角,这正是爱情、忠诚、希望、幸福、平和、永恒等所有美好事物的象征,也是女儿理想中世界该有的模样。剧中女人与男人所组建的家庭却是令人倍感压抑、难以喘息的社会存在。在女儿眼中,女人就是社会规则的化身,人只有被社会规训异化才能被社会接纳,而这样的未来是毫无生命力的,是女儿竭尽全力要逃避的。女儿最后去看望年老女人,其实就是为了逃离她。男人则是社会规则的叛逆者,他以出轨的方式背弃家庭获取个人自由,曾是女儿极力挽留的对象。女儿渴望与男人多一些交流,却发现他的生命不过是在虚无地重复过去,周而复始,同样毫无希望。
何雁导演深知福瑟剧作探究的从不是家庭的表面解体,而是更具普世意义的人类困境,所以他用满台的水和雨来叙说人物内心的悲伤。
当年轻男人离家后,演出将象征家庭的长桌以及男人和女儿坐过的椅子升至半空,独留女人的那把椅子在舞台上。家庭的解体让女人的世界轰然坍塌,她的生活被过往记忆纠缠不休,终日靠酗酒麻痹自己。即使已经与男人形同陌路,即使女儿已经离去,她依然强调“虽已消失却依然存在”。她在回忆中努力介入过去,却发现什么都无法阻止与改变。她只能无助且不解地注视着女儿独自一人在漆黑的雨夜沿着堤岸徘徊,最终投入大海。女儿的自杀让她最后的坚守也变成了虚无,那把椅子终于随同女儿生命的落幕被悬至舞台上空。
正如剧中台词所说,生命不该是这样。
女儿是纯洁美好的生命象征,她向往安宁、和谐、庄严的自由生活。然而,由男人女人所组建的家庭与社会是那么的不可交流,那么的让人窒息。人人都身陷困境,孤独而绝望。她选择拥抱死神,大概是希望能够从永恒的沉睡中获取无限欢愉吧!
文中剧照为2021年演出剧照,由演出方提供
(剧照摄影:尹雪峰、王犁)
原标题:《剧评 |《死亡变奏曲》:在静默与注视中拥抱黑色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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