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诡笔记｜说说古代的“长寿骗子”

过去读《搜神记》，写彭祖“殷时大夫也，历夏而至商末，号七百岁”，后来又在其他古代笔记中看到彭祖“寿八百”的记录，大约一个人长寿突破极限，多一百岁少一百岁都无关大碍，毕竟谁都知道这是神话传说，较不得真。

人人都盼望自己和家人健康长寿，所以到了一定年龄，发现有关养生的文章就多看两眼，也是常情。但目前人类所能生存的最长寿命——虽然也没有定论，但一般认为是140岁左右，凡是超过这个数字的，多半不是计量方法上存在问题，就是纯属杜撰。至于有人跟您说他是像彭祖一样，寿命跨越好几个时代的（出生于晚清迄今仍然健在的老人是有可能的），那么您恐怕要多留个心眼了，因为在我国古代，这样大肆吹嘘的人往往别有目的。

一、套路：常春藤是长寿药

中国古代最出名的“长寿骗子”，除了把汉武帝忽悠得不轻的李少君外，当属被写进《新唐书》的姜抚。

“姜抚，宋州人。自言通仙人不死术，隐居不出。”开元末期，太常卿韦縚奉旨拜祭名山，顺便寻访奇人异士的时候，发现了此人，回来告诉唐玄宗，说姜抚已经数百岁了。唐玄宗将他召至东都，向他求教养生之术。姜抚说：“服常春藤，使白发还鬓，则长生可致。”不过这样有返老还童功效的常春藤以太湖出产的最好，终南山虽然也有，但“药效”会打折扣。唐玄宗于是派使者到太湖，采来常春藤，“以赐中朝老臣”。宰相裴耀卿趁机拍马屁，举酒祝贺唐玄宗可获万岁之寿。唐玄宗龙颜大悦，在花萼栖大宴群臣，拿出“太湖产”常春藤，“遍赐之”，并提拔姜抚为光禄大夫，赐号冲和先生。姜抚又说：“终南山有一种旱藕，吃了也可以延年益寿。”这种旱藕很像是葛粉，唐玄宗把它做成汤饼，不仅自己吃，还赐给诸大臣。据说当时姜抚权势冲天，《太平广记》上记载他奉旨“于诸州采药及修功德，州县牧宰，趋望风尘”，更有好多学道之士，乞立于门庭，想见他一面而不能得也。

最终戳穿姜抚骗局的，是右骁卫将军甘守诚，此人对医药之学颇有研究，启奏唐玄宗说：“常春藤就是千岁藟（一种葡萄科植物），旱藕就是杜蒙（中药拳参的别名），都是方家久不采用之物，被姜抚改了名字，妄加神化，殊不知都不可以乱用。比如常春藤，民间有人用来泡酒，饮者多暴死。”这时唐玄宗大概也觉得吃完这些长寿食物，身体并不舒服，于是下令停止进奉。姜抚又惊又怕，请求到牢山去采药，趁机溜走，从此再无踪迹。

其实这类骗子，大多采用的是同一个程式，先是用伪造的“超级长寿”唬住受骗对象，然后趁机推销“长寿秘方”或兜售“长寿药物”来赚取名利。

绝大部分吹嘘自己长寿的，都是活了几百年，和前朝的某某名人一起喝过酒聊过天什么的。就笔者所见，个中极品，当属清人王士祯所著之《池北偶谈》中的一则笔记：

 《池北偶谈》

“辽东医无闾山中，有人斫参，见毛人长丈许，惊而却走。”毛人把挖参的人喊过来说：我们不是妖魅，而是秦朝时修筑长城的士卒，昔日一起来的上万人，现在还剩七个。挖参的人就问他是靠吃什么喝什么才活这么久的？毛人说：“一开始饿了吃松柏的果实，渴了喝溪水，久而久之就不那么饥渴了。”从秦末到清初，将近两千年，实在是登峰造极。不过笔者当年在健康媒体工作时，在保健品商人那里见过相仿的套路，卖海味的都说住在海边的人长寿，卖山珍的都说常吃山货的人健康，总之是想方设法要在商品与长寿之间建立起某种因果关系，所以毛人或许有，两千年的寿数，恐怕是挖参的人想把人参卖个高价编出来的。

二、骗局：十枚丹药千两银

当然也有拿长寿做诱饵直接骗钱的例子，清代大文学家袁枚在《子不语》中就写过这么两则。

一个是和他戊午年一起考中进士的名叫祝宣臣的人讲给他听的。

祝宣臣的父亲十分有钱，“一日，有长髯道士叩门求见”。祝父问他何事，他说我有一位朋友住在你家，特来拜访。祝父说我家没有道士啊，谁是你的朋友？长髯道士说他就在你家“观稼书房”的第三间，“如不信，烦主人同往寻之”。祝父带着他一起到了观稼书房，书房里挂着一张吕洞宾的画像，长髯道士指着画像说这是我的师兄，偷了我的葫芦，久不见还，我特地来向他讨要。吕洞宾是唐朝人，距离袁枚所在的乾隆年间有近千年，也就是说这长髯道士也有小一千岁。祝父问他要葫芦做什么？长髯道士说，你们这一府四县，“夏间将有大疫，鸡犬不留。我取葫芦炼仙丹，救此方人。能行善者，以千金买药备用，不特自活，兼可救世，立大功德”。然后拿出药丸给祝父看，一颗颗药丸芬芳扑鼻。祝父一听，赶紧让家僮拿出一千两银子给了他。长髯道士给他留了十颗，拿着银子就告辞了。结果，这一年“夏间无疫”，祝父才知道自己被骗了。

另一个是礼部尚书张履昊的遭遇。

此老一向喜欢修道，退休回籍后，住在南京。多年当官，连贪污腐败带巧取豪夺，攒下了一百六十万两银子。有位姓郎的总兵，为张履昊推荐一个姓朱的道士。朱道士自称九百多岁了，擅长“黄白之术”，即烧炼金银之术，愿意帮助张履昊炼长生不老的丹药，就是价格比较贵：“以白银百万，炼丹一枚，则长生可致。”张履昊对朱道士十分信任，“斋戒三日，定坎离之位”，每一炉都要耗费五万银两，木炭百担。白天，张履昊亲自监工，晚上也派人守着，炼了三个月，“费银八十万，丹无消息”。张履昊责问朱道士怎么回事，朱道士说：“一开始我就给你讲过，要‘满百万则丹成’，现在还差二十万两呢。”见张履昊有些犹豫，朱道士又大吹丹药的好处：“成后含之，不饥不寒，可南可北，随意所之，无不可到。”张履昊一听这岂止是长生，简直就是成仙，于是继续注资。直到一天早晨，朱道士去上厕所的时候，忽然就失了踪影，“往视其炉，百万俱空矣”。那些银两当然没有被炼，而是被朱道士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早就搬运到别的地方去了。

三、戳穿：千岁人有千岁血

对于这类“长寿骗子”，最好的戳穿方式，莫过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明代学者陆灼的《艾子后语》一书中，就有一则这样的故事。

《艾子后语》

赵国有个方士天天吹嘘自己长寿，藉此骗钱。艾子问他到底活了多大岁数？那方士开吹，说我实在记不清了，只记得年幼的时候，跟一群小朋友看宓羲（传说中的三皇）画八卦图，不小心发现他是蛇身人首，被吓得患了羊角风，多亏宓羲用草药给我治病，才保住一条命。后来女娲在世的时候，天倾西北，地陷东南，恰巧我住在大地中央最平稳的一块地方，才幸免于难。等到神农播种百谷的时候，我正在辟谷，一粒粮食也不曾入口。蚩尤用五种兵器向我发起攻击，我伸出一根指头戳穿了他的额头，蚩尤血流满面地逃跑了。仓颉向我请教如何造字，我嫌他愚钝，没搭理他。舜帝被父母虐待，面对苍天哭泣，我亲手给他擦眼泪，还勉励他尽孝，他才以孝道闻名天下。大禹治水路过我家门口，我请他喝酒以慰劳，他推辞一番就走了。姜太公钓到鲜鱼，经常赠送给我，我拿鱼喂养山中的黄鹤。周穆王在瑶池请客，让我坐首席，我喝多了，被西王母的两个侍女搀回家，到现在还没全醒，所以——“不知今日世上是何甲子也”。

艾子一听，敢情从上古开始的名人都跟这位有交情，惹不起惹不起，于是“唯唯而退”。

第二天，赵王骑马时从马上摔下，断了肋骨，医生说：“这伤得用一种名叫血竭的千年草药敷上才能痊愈。”赵王下令去求千年血竭，怎么都找不到。艾子说，咱们这儿有位方士，说自己见过宓羲，战过蚩尤，跟周穆王一起喝过大酒，到现在还没醒利落，掐指一算“不啻数千岁”，把他杀了，取其血敷上，估计效果应该比千年血竭还要好呢。赵王大喜，派人把那个方士抓来，正要杀他，那方士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大哭，说昨天我爸妈过五十岁生日，邻居家带酒来给他们祝寿，我多喝了两杯，碰上艾子，就一通胡吹，实在没有活一千岁。赵王又好气又好笑，把他赶走了。

相比这些故弄玄虚以骗取名利的所谓“方外之士”，我更喜欢明人李中馥在《原李耳载》写的宋代著名道人宋德方。

《贤博编·粤剑编·原李耳载》

宋德方号“披云子”，晚年住在太原的卧虎山，附近的人们供给他粮食和银子，他把粮食留下，把银子归还施主，平日里教给人们一些养生之道，大都是些心理调节方法：“遇人懦弱者，授以导引之术；躁急者，教以调息之方。”虽然关于他的各种神奇故事纷纷流传，但他一概不予承认。后来他生病去世了，附近的百姓非常悲伤，来到他隐居的地方，发现他写的一首偈子：“只个形骸许大，已是一场灾祸。被谁节外生枝，强要唤作那个。更分假像真容，又是两重罪过，近来耳目昏花，毕竟有些甚么。”

“那个”大概就是他被流传的各种“仙迹”，在他看来，不过是“节外生枝”；“甚么”则是耳目昏花后对生死常态的领悟，何其坦然豁达——一首大白话式的偈子，比起无数寿迈彭祖的吹嘘，读起来要更加可亲，可敬，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