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马奈与德加，何以并列于奥赛？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斜倚在沙发上，目光投向远方，听着妻子弹琴。但这幅名为《马奈和他的妻子》的作品中，画家妻子却仅存一半。

19世纪60年代，印象派大家德加为马奈画了这幅画，并把它当作一份表达爱意的礼物。但马奈不喜欢德加对妻子苏珊娜的描绘，所以剪去了部分。在这两位法国艺术家数十年的友谊中，类似的冲突并不罕见。

法国奥赛博物馆正在举行的“马奈/德加”（Manet/Degas），以时间为序比较两位艺术家不同时期的经典作品。“他们交往中充满了故事、分歧、和解。他们都非常关注对方，并从彼此的艺术中汲取营养。” 策展人如此解析他们的关系。两位策展人也讲述着，缘何将马奈与德加置于同一个展览？

德加，《马奈和他的妻子》，日本北九州市立美术馆藏

爱德华·马奈(1832-1883)和埃德加·德加(1834-1917)都在19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新绘画”中发挥了关键作用。相差仅两岁的他们亦敌亦友，展览在对比中将两位艺术家聚集在一起，重新审视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显示了现代绘画的异质性和矛盾性。同时，比较他们更需要回到印象派诞生的前后，看他们的创造如何引导其他叙事形式走入现代主义。

法国奥赛博物馆，“马奈/德加”展览现场。

马奈和德加于1860年代初在巴黎卢浮宫初次相遇，因对委拉斯开兹作品的共同迷恋而结识，之后他们在同一个圈子里活动。年纪稍长的马奈比德加更早取得艺术上的成功，并于1861年以《西班牙歌手》(1860) 入选巴黎沙龙展，此后他却突破界限，在1863年因《草地上的午餐》被沙龙拒绝，这推动了他和其他在该官方展览中落选的艺术家举办了“落选沙龙展”，但《草地上的午餐》使马奈声名狼藉，继而引发法国社会对其“不雅”主题的批评。但此后诞生的《奥林匹亚》引起了更大的争议，甚至被认为是对法国文化的直接对抗。

马奈，《草地上的午餐》，1863年，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德加直到1865年才出现在官方沙龙展中，展出的是《中世纪的战争》（1865年），但这件作品并没有受到关注。在接下来的五年里，他继续通过“沙龙展”展示他的作品。据说，德加受到马奈成功的启发，将他的实践从历史分析转向对法国艺术的观察和欣赏，引出了他以芭蕾舞演员作为他的缪斯女神。

德加1855年的自画像(左)和马奈肖像（右）

马奈和德加一直是朋友，虽然因为出身、性情不同，对文学和音乐的爱好也不尽相同，但他们都不能很好地融入“印象派”（印象派由莫奈、雷诺阿等稍年轻的艺术家推动）。大约在1873年前后，他们的友谊开始萌芽，职业上的相似性并不是他们建立友谊的唯一原因。相比，莫奈、塞尚等艺术家在战争期间离开了巴黎，他们选择留在巴黎，从拿破仑三世的统治到普法战争、巴黎公社，经历了法国历史上多事之秋。

展览现场

他们的争执虽然频繁，但通常都因为小事，像是德加因对马奈妻子的描绘所引起的争吵。德加还曾指责马奈抄袭他的题材。展览将两位艺术家相互影响的作品共同陈列。“我不认为马奈是模仿者，他只是有所吸收，再创造出新的东西。” 展览策展人之一，奥赛博物馆首席策展人伊索尔德·普吕德马赫（Isolde Pludermacher）说。

马奈，《阅读》，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最终，两位画家结下了不解之缘。1883年马奈去世后，德加陆续购买他的作品，直到自己1917年去世。据统计，德加拥有马奈的80多幅画作，其中31幅在展览中展出。

展览现场

策展人（奥赛博物馆和橘园博物馆馆长顾问斯特凡·盖冈和奥赛博物馆首席策展人伊索尔德·普吕德马赫）关于展览的解读

问：为什么要把马奈和德加放在同一个展览中？

盖冈/普吕德马赫：讨论马奈和德加意味着试图理解彼此之间的关系，审视他们的异同、甚至是分歧。在这两位1860至1880年代“新绘画”的关键人物中可以找到许多类比，如主题和风格选择、展出的地方和遇到的人、画廊和收藏。他们的传记还有着其他共同点，从1870年至1871年“普法战争”的经历到皮加勒广场新雅典区咖啡馆。他们之间确有冲突和争端：马奈拒绝加入德加的“印象派”圈子。德加虽然相信印象派的力量，但他也提醒自己不能像莫奈那样作画。通过展示马奈和德加的对比，展览试图以新视角来看待这两股独特创造力之间的共谋和不可避免的竞争。

德加，《年轻女子》，1857-1858，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

问：两位画家接受过同样的训练吗？

普吕德马赫：马奈和德加仔细研究了古代大师，这是他们整个职业生涯中不断获得灵感的源泉。传说他们在卢浮宫委拉斯开兹的一幅画作前相遇，当时德加正对画临摹，其大胆的技术让马奈大为吃惊。

这种对传统的关注很多程度上是由成长环境塑造的。两人少时都随家人参观过卢浮宫——德加和他的父亲，一位与收藏家交好的鉴赏家；马奈和他的舅舅，舅舅最初鼓励他学习绘画。然后，他们虽在巴黎艺术学院（ École des Beaux-Arts）边缘徘徊，但师从获官方认可的艺术家。

虽然他们都反对学院派，也批评过自己的老师，但依旧依照学院派的规矩，在卢浮宫或帝国图书馆印刷室临摹古典大师作品。两人的家庭背景给予了他们出国的机会，这进一步丰富了他们的艺术造诣。两位艺术家都在1850年代多次前往意大利，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更多博物馆中的杰作和教堂壁画。他们崇拜的同时代画家是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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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马奈和德加的名字与印象派关联，但只是那么简单吗？

盖冈：这取决于如何定义印象派的概念。今天，我们喜欢坚持一个悖论：在1870年代初，马奈与“异议运动”（印象派）保持一定的距离，尽管他的画作明显符合印象主义的风格。相反，德加在同一时期，当他担任该团体的领导者时，他对现实过于敏感的处理方式表现出了极大的蔑视。然而，这种明显的双重标准经不起推敲。

德加和马奈意识到基于统一主题和感知流动性的“露天绘画”运动的兴起。巴比松画家（如柯罗、卢梭）和他们直接追随者，已经开始用变化的光线表达作品的气氛。他们延续了“露天绘画”的观念，并以此发展绘画事业。当时，伦敦和巴黎对海景和沐浴场景的商业需求不容忽视。正如马奈在1867年所说，“给人留下印象”似乎是必要的。像德加一样，马奈也实践了一种独特的印象派形式。

德加，《全家福》，1858-1869，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问：通过比较马奈和德加相同主题（例如赛马）的作品，可以推断出什么？

盖冈：在晚年和马奈去世后，德加责备他的对手（兼好友）画和他类似的题材，例如舞者和沐浴场景。孰是孰非现在看来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艺术家之间良性的竞争和互相的影响。

关于马，德加早期的速写本上满是在罗马街头驰骋的野马、用于繁殖的马，以及18世纪末从英国进口的赛马，这些图像与19世纪60年代巴黎人追求的现代化速度相合。马凭借其社交魅力、经济吸引力、体育竞赛和速度快感，作为艺术题材的优势显而易见。

尽管德加的名字与赛马热潮紧密联系，但德加远非第一个利用它的人，来自媒体的图像一遍遍重复同样的场景和效果（如飞奔的马和兴奋的人群）。虽然看似陈词滥调，德加则通过捕捉时间性而脱颖而出。比起疾驰，他更喜欢比赛开始前的那一刻，骑师的心理，坐骑的蓄势待发，让我们欣赏到赛马颈部的灵巧、腿的轮廓和皮毛的闪闪发光。但是，马奈描绘的都是驰骋、让人感觉视觉爆炸和时间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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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巴黎女性的主题是什么？

普吕德马赫：19世纪70年代，马奈和德加的艺术对话进入了新的维度。当马奈仍然被认为是“新绘画”的代表人物之一时，德加也同样突出，特别是通过他在组织印象派展览中的作用。这一时期创作的每一件作品都显示出他们相近的灵感来源——以现代巴黎为中心主题——但在构思和表现上也存在差异。

马奈，《女招待》，1878-1879，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德加，《埃姆斯在一家咖啡馆的阳台上》，1877年，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凭借与龚古尔兄弟(Goncourt brothers)或佐拉(Émile Zola) 的自然主义小说相似的敏感性，两位艺术家都描绘了熟悉环境中的巴黎女性：酒馆中的女性、咖啡馆、音乐会的歌手……时尚爱好者马奈通常倾向于赋予模特庄严的形象，以姿势和服装突出她们的个性；而德加首先试图以“熟悉和典型的态度”来捕捉她们，研究她们的和面部和身体的表现力。他分析了女性(舞蹈演员、洗衣女工、女帽女工等)的各种姿态。虽然他对服饰配饰也很感兴趣，但这并不像马奈那样具有时尚品味，而是将其作为画面的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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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马奈和德加重塑了女性裸体吗？

盖冈：是的，鉴于他们对提香、鲁本斯，直至委拉斯开兹、戈雅等前辈大师的了解，以及摄影兴起后，鼓励他们摆脱审美规范的束缚，汲取了大胆的灵感。顺便提一下，19世纪，从安格尔和泰奥多尔·夏塞里奥(Chassériau)开始，出现了一系列因公开展出裸体作品而引发的辩论和丑闻。因此，这在当时是一种与共同道德背道而驰的风潮。

德加，《巴伊尼奥斯》

自文艺复兴对希腊罗马遗产的重新挪用以来，裸体被认为捕捉自然最和谐的一面，在艺术教育中发挥了核心作用。这个所谓的经典理论把人体变成了完美的形象。通过将其与裸体分离，从而与性分离，并将雕塑作为绘画的典范，通过模仿建立并延续了一种审美理想。挑战这一学科就是推翻整个价值体系，这正是19世纪浪漫主义者（如德拉克洛瓦）和现实主义者（如库尔贝）所做的，他们在摄影和“新绘画”之前，把美的标准抛在一边，以写实的方式描绘裸体。从马奈的《奥林匹亚》到德加的《巴伊尼奥斯》 (Baigneuses)，女性裸体绝不仅是一个主题，而是展示了一种既诱人又令人不安的真实形式。

马奈，《奥林匹亚》，1863

问：他们描绘男人和女人的方式是什么？

普吕德马赫：马奈和德加在性格上的主要差异之一在于他们与女性的关系。马奈被描述为一个诱惑者，在同时代的人看来，他在女性陪伴下最自在。但德加却是矜持的，他对私生活的慎重甚至遭到马奈的嘲笑。据说马奈对贝尔特·莫里索 (Berthe Morisot) 说：“他无法保持自然；即便爱上一个女人，甚至不会告诉她，也不会做任何事。” 气质上的差异反映到他们的艺术中，马奈描绘女性的姿势和目光传达出某种自信，甚至是与观众共谋的一种形式；而在德加的作品中，男女之间的关系通常显得不安，其中可以感受到一个全神贯注于内心、梦想着幸福婚姻的男人的敏感。

马奈，《阳台》，1868-1869，巴黎奥赛博物馆藏

问：贝尔特·莫里索对马奈和德加有多重要？

盖冈：不可否认，莫里索与马奈相互欣赏，在艺术领域相互启发。莫里索的家人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末期为艺术家、音乐家和作家开设的沙龙是现代性的温床，在沙龙中男女平等地谈论艺术和政治，美学上的分歧让位于讨论它们的乐趣。

1864年，贝尔特·莫里索和她的妹妹埃德玛在沙龙展览首次亮相，她们曾上过绘画课，并有机会进入家庭画室。然而，在与方丹· 拉图尔（Fantin-Latour），以及马奈、德加一起度过一段创作的时光后，贝尔特·莫里索决定真正开始艺术家生涯。1868和1869年期间，马奈在她的圈子中声名鹊起，这期间马奈制作了几张莫里索的肖像，展现出一位优雅独特的巴黎女性，她是“新绘画”同谋和倡导者。1874年，贝尔特·莫里索嫁给了马奈的弟弟，也是在这年，莫里索在那一年成为印象派圈子的正式成员。

展览现场

注：展览在巴黎奥赛博物馆将展出至7月23日，2023年9月24日至2024年1月7日将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展出。本文编译自奥赛博物馆网站和《史密森学会杂志》。